回到闊別幾年的揚州,安寧都有種連空氣都比都城新鮮的感覺。雖然這次回揚州起因是‘安夫人病了’,想到娘家糟心的事,安寧撇嘴,誰家沒點子狗血的事啊,生活就是這樣,你總是想不到什麽時候狗血也會淋你一頭。
桂院這幾年維持的不錯,雖然沒了人氣,但院內草木蒼翠,雖稱不上碩果累累,但生機勃勃。安寧才起來梳妝,外面小丫鬟就通報:“宋姨娘來了。”
安寧一愣,她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雖是這麽想,卻道:“快進來。”
宋姨娘這幾年唯一的念想就是張玫,這幾年安寧從未干涉張玫和宋姨娘之間的書信。昨天天擦黑,安寧也未仔細觀察宋姨娘,如今見宋姨娘進來,神色尚好,隻宋姨娘還比安寧大幾歲,疏於保養,不比安寧天生麗質,外加空間滋養。如今不複昔日豔光,倒多了分沉靜,溫和而恭順。
宋姨娘進來先給安寧請安見禮,想接過添香手裡的梳子,安寧忙止住她,笑道:“哪裡用的著你做這些,有丫鬟們呢,往後也不用在我跟前立規矩了,多休息會才好。”鵲兒機靈的給宋姨娘搬過繡墩給宋姨娘坐下,宋姨娘推辭了。見安寧說的都是真心話,因此才不推辭,拘謹著坐下了。
“太太向來體恤寬仁,隻我不是拿不知道分寸的。這本是我該做的,再者我感念太太為玫兒做的,我也不知該做些什麽感謝太太。隻想來給太太請安做些事兒,因此我就來了。”宋姨娘斂眉肅目答道。
本來作為姨娘,是要在主母跟前伺候的,當初周姨娘氣焰囂張不知收斂,還有秦氏讓人膈應,並非善茬,有她們幾位在跟前伺候。暗送秋波,眉目傳情……吃飯也不舒坦,待到大夫診斷出安寧懷孕之後,安寧就以需要安靜養胎為借口,不讓幾位姨娘到她跟前立規矩。安寧不耐煩見她們。因而到後來胎坐穩了,默然不提這立規矩的事,之後發生了不少事,後院也就剩宋姨娘一個了,這規矩什麽的不必提,因而這立規矩的事長久下來也就免了的。
安寧不知宋姨娘心裡是何想法,側目打量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麽,隻讓添香伺候著梳妝打扮一番。不一會兒張玫景曜他們幾個也過來給安寧請安。吃過早飯,安寧打發了幾個孩子各去做自己的事,獨留宋姨娘說話。
一時換上吃的茶來,安寧捧著茶杯,坐在搭著墨綠纏花椅搭的花開富貴紅木椅,靠著和椅搭同色的椅靠。將腳放在腳踏,鵲兒將繡墩搬來,示意宋姨娘坐到自己跟前來,幾個伺候的丫鬟機靈的退到外間去。
當初一家子上京的時候,安寧也曾這般和宋姨娘說過話,問宋姨娘是想跟著上京去還是如何?宋姨娘能在宅鬥中順利存下來,有自知之明是一部分,另外還因為張玫,多少有念想。要知道,沒有孩子,這後院的女人就像浮萍,就算是女兒,府裡也不敢小瞧了去。再加上宋姨娘行事謹慎恭順,安寧也讓她幫著管一些瑣事,府中那些慣是跟紅頂白的仆從並未將宋姨娘看低了去。
宋姨娘自知就算跟到京城去,不過是在太太心中徒增惡感,還不如留下來還能駁個好感,如此太太必不會虧待了張玫,這樣做反而贏得太太的憐惜,因而忍著分離之痛,自請留下來守著老宅。昨日和張玫促膝長談,宋姨娘知道自己做的對,不說別的,但聽太太給張玫定的親事,雖說是庶子,但也是有了秀才功名,人品端正,年輕有為,畢竟張玫是庶女,縱使想要高嫁,又能高嫁到哪去?京中權貴如雲,家世良好,年輕有為的少年進士,哪裡輪到一個庶女頭上?這般宋姨娘就知足了,說到底都是為了從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塊肉啊!
兩人默默無語,宋姨娘垂著頭坐在繡墩上等著安寧開口,安寧似有感慨道:“一晃都這麽些年了,明年玫兒既到了及笄之年,范家未來姑爺承諾的是要等這屆中了舉人就成親……”想了半天安寧也不知道說什麽是好,乾脆不費心思說些有的沒的,直說宋姨娘關心的,那必然是張玫了。
宋姨娘低眉順眼,也因安寧的話眼中多了幾分神采,柔順道:“老爺和太太疼愛玫兒,選來的夫婿想來是頂好的了,我也沒別的奢求了,但求老爺太太還有少爺們平平安安,玫兒生活安康順遂,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且不說宋姨娘這話裡有多少的真心實意,安寧也感念她對張玫的母愛,心有些軟,就道:“你想不想到都城去?”
宋姨娘抬起垂下的頭,有些驚訝的飛快瞥了安寧一眼,但很快沉穩了下來,跪在地上,道:“當初我既已做出了選擇,就不會後悔,太太答應了我不會虧待玫兒,這幾年從玫兒的書信裡我冷眼看著,太太仁厚,即使我知道哪家輸出的姑娘也沒有像玫兒這般,真真的按照嫡出的姑娘一般教養的。如此說句肺腑之言,我對太太感激不盡,太太不必說旁的,我也不會生出旁的心思。即便說句對太太不敬的話來,這些年來我所見、所聞,太太雖是對子女們仁厚,旁人也讚太太賢德淑良,但我覺得太太心裡必然是不願意老爺後院再有旁人的……”
安寧聞言怔忪,有一下沒一下的撥著茶蓋,清脆叮咚的瓷器聲在這安靜的廳堂中顯得格外響亮,宋姨娘垂著頭跪在地上,一時間廳堂裡靜默起來。
安寧沒想到宋姨娘竟是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真說起來,安寧也無從反駁,如今不同以往,十幾年夫妻感情,細水長流還有幾個孩子在。說到底安寧畢竟不是原本,芯子也變了,對前塵做不到‘前世種種,譬如昨日死’,對現世又做不到那妻賢大度,封建思想無法徹底融入,所以當初宋姨娘主動說出要留守揚州,就順水推舟答應了下來。如今說起讓宋姨娘回京都,不過是看在張玫的份上,一時有些心軟罷了,若是真這般,安寧還不知該如何呢……
安寧半晌沒言語,久到宋姨娘都以為她不會開口了,安寧才開口道:“你先起來罷,我沒質疑你的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
宋姨娘沒想到安寧會這般給她道歉,有些詫異,忙道:“太太哪裡的話,向太太這般仁厚和善的,便是少見了。”
宋姨娘是家生子,因少時伺候在張母跟前比旁的仆婦多了幾分見識,再者比安寧經歷、見識這後院爭鬥多得多。像張母這一輩的,張父風/流多情,一屋子姨娘通房,然而張致遠愣是一個庶子兄弟都沒有的,可見後宅爭鬥之激烈。等到張父去世,這些沒有生養的姨娘要麽送到家廟裡去,要麽留在蘇州老宅。不說家廟的清苦,單蘇州老宅也不是什麽好日子。
等到張致遠娶了陳氏為妻,陳氏的手段比張母更加高超,連張母明知道陳氏做手腳,都抓不到陳氏的把柄,並且十幾年也隻陳氏肚子有動靜,就可見一斑了。不過宋姨娘見識多,還能抓著陳氏病重的空檔,有了身孕且成功生下張玫,可見宋姨娘並不是吃素的。後宅爭鬥的手段見識的多了,然而等到安寧嫁到張家,宋姨娘最開始並非沒有爭寵的心思,畢竟闔府除了大姑娘,老爺膝下也只有二姑娘,有孩子在便是能分了老爺的心思。
然而事實證明,所有人都小看了這位繼室太太,不管其他人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反而是獨立風中屹然不倒,鷸蚌相爭最後隻太太漁翁得利。沒使什麽陰私手段不假,然而這什麽‘仁厚和善’卻是更高明罷了,然而到現在,從自己的女兒身上所見所聞,宋姨娘也沒想到有一天也由衷得將這個詞用在安寧身上……
安寧也拿不準宋姨娘說話是諷刺還是真心,或是其他,便當這是奉承,笑道:“既然是說開了,我也不矯情了,等玫兒出嫁時便接了你來都城,畢竟你是玫兒的姨娘。”
宋姨娘一怔,這回兒真是激動了,眼圈紅了,攥著帕子哽咽道:“如此我便承了太太這天大的恩情了!”心裡繞到當初張母留給她那一萬兩銀票上,蠕動了幾下嘴唇,到底沒說出來。不過心裡始終疑惑,安寧到底知不知道當初張母私下留銀子的事,畢竟老太太沒將私房留給老爺,反而是給了太太,庫銀什麽的都有記錄,不可能太太不知道,宋姨娘心裡打鼓,正這會兒軟團子醒了,每日一嗷開始了,安寧沒心思和宋姨娘說話,揮手讓宋姨娘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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