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在離這裡二百公裡的地方新建了油輪碼頭。招標被獨攬,整座島變成了一座大油庫。整個投資比我父親當年的標底還要多出幾個億,在商言商,這一仗他們贏得真是漂亮。
“每當走到這裡,每當看到這片大海,我就覺得我這輩子也無法原諒,原諒害死我父親的那些人。”
我知道其中也包括我,因為我父親,他永遠不打算原諒我,所以才會對我說出這些話。他的眼中有閃動的淚光,或許是我看錯了,因為他很快轉過臉去。面對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波làng的聲音像是一場疾雨,刷刷輕響著。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又高,又遠,天與海都是遼闊的背景,而他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我說不出來任何話我從來沒有想過太多,我一直都覺得他是最恨我的那個人。可是他的手機裡只有我的照片,那還是我睡著了他拍下來的。
我還記得他給我chuī頭髮,那樣暖的一點點風,拂在我的臉上,我一直以為,那是做夢。
他極力的壓抑,壓抑到我都覺得絕望,但現在我終於知道,比我更絕望的原來是他。
我抬起眼睛來看他。
而他只是看著海面。我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抱有怎麽樣的一種感qíng,從前我恨他,單純而純粹的恨他,後來我們相互厭憎,都希望對方可以在自己面前死掉,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麽。我愛過蕭山,那樣深沉那樣無望,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命運的灰燼。
而我和莫紹謙,或許只是一場注定了糾葛不清的孽緣。
我們在沙灘上一直坐到天色發白,大海漸漸露出它廣闊的天際線。海和天的分別減減明顯,大還是深藍幾乎墨黑,而天空是墨墨近乎深藍。
東方有很刺眼的彩霞。
我的腳踝腫到老大,根本不敢落地。
清晨的風比午夜的風更冷,我凍得都麻木了,試圖自己站起來,努力了幾次都是徒勞。他終於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我看著他的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qíng緒。可是總不能在這裡坐一輩子。我被他背在背上,背回別墅去。海làng還是一聲迭一聲的壓上來,身後的沙灘上隻留下他的腳印,清晰的烙在濕沙裡,然後被海làng漸漸舔舐gān淨,再也看不見。我摟著他的脖子,被他搖晃的像個小孩子,快要在他背上睡著了。
我的腳用冰塊服了大半天,沒有明顯的好轉,也沒有明顯的惡化。莫紹謙去買了正紅花油,擦得我淚眼汪汪,她的手不是一般的重。
可是不知道是正紅花油有效果,還是他那手重的按摩有效果,到晚上的時候我的腳終於敢落地了。
但我感冒了,在海邊被凍了大半夜,可是只是嗓子疼,第二天起來就頭暈發燒咳嗽,窩在chuáng上軟綿綿像是煮熟的面條。莫紹謙很快被我傳染,我們兩個各自碰著大杯子喝衝劑,然後根本懶得去買菜,只是煮白粥來吃。
沒有任何佐菜的白粥其實是甜的,我喝了三天的白粥,幾乎喝得都快升仙了,感冒終於有好轉的趨勢了。吃過感冒藥做什麽都暈乎乎,我一時勤快把莫紹謙換下的衣服塞進洗衣機,結果把他的錢包也洗了。
莫紹謙午睡起來的時候,我正把濕透了的鈔票貼得滿落地窗玻璃都是。
我對他訕訕地笑:“銀行卡估計沒有事……”
我把他的照片也洗了。他放在錢包裡很小的一幀合影,年輕的父母抱著小小的嬰兒,嬰兒漆黑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成年後的影子,沒想到莫紹謙小時候是個胖乎乎的蘋果臉,臉上竟然還有紅暈,看上去像個女孩子。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莫紹謙的父親,成年後的莫紹謙長得非常像年輕時的他,兩人都是典型的北方男子,眉宇間有種凜冽的氣質。
我本來把那張照片貼在玻璃上曬gān,但曬到一半它就掉到窗台上。莫紹謙將它拾起來看了看,出人意料地沒有對我發脾氣。
我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或許已經遲了十余年。莫紹謙沒有回頭看我,他只是低頭注視著那張照片,過了很久,他才說:“和你沒有關系。”
在海濱的這段時間,可能是我和莫紹謙之間相處最平和的日子,雖然感冒佔去了大部分時間,但難得不再吵架。我想他大約懂我的意思,我們之間也不過只有十二天了,這十二天像是憑空多出的一截生命,讓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與對方相處。雖然我看到那片廣闊的海域會有種莫名的歉疚,如果我爸爸沒有做出那樣的事,或許這裡早已經成了大型的港口碼頭,一切都會變得不宜熬夜那個,包括我和莫紹謙的生活。
我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他手機的事,我更沒有在他面前提起慕詠飛,他也不提,我想如果他與慕詠飛的婚姻真的是一場jiāo易,那麽肯定是他最難過的地方。
而我和他只有這十二天而已。
天氣晴好的時候莫紹謙會去海邊游泳,我被海邊的太陽曬得又黑又瘦,但我學會了捉沙蟹,還學會了挖蛤蠣。這些東西每天被我們吃掉了,莫紹謙做蟹簡直是一絕,我覺得他大有當廚師的前途。我雖然笨,也學會了用微波爐做蛤蜊,淋上一點點醬汁,非常鮮美。
莫紹謙應該非常喜歡我系著圍裙的樣子,因為每次我在廚房做事的時候,他總會從後面抱住我,那是他待我未曾有過的溫柔舉動。從落地的玻璃裡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系著圍裙的樣子,或者像個最尋常的家庭主婦。而他的懷抱,其實很溫暖。
我們沒有繼續分房睡,好像是最自然的事qíng。我終於習慣了和莫紹謙同chuáng共枕,或者說,他終於習慣了chuáng上多了一個我。有時候深夜我偶然醒來,他總是還沒有睡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我的睡相老是不好,大半個人都壓在他的身上,他肯定被我壓得睡不著,我覺得歉疚,往chuáng裡面挪了挪,問:“你怎麽不睡?”
他通常並不回答我,只是讓我快點睡。
在海濱的最後一晚,我照例在半夜醒來,莫紹謙卻不再房間裡。落地窗簾雖然拉上了,可是仍然聽得到隱約的海làng聲。臥室裡格外寂靜,聽得見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以為他去了洗手間,等了一會兒不見他回來,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把台燈打開,溫暖的橙色光暈中,窗簾被晚風chuī得微微拂動,海風腥鹹的氣息我早已經習慣,海làng在安靜的夜晚聲聲入耳。我不知道莫紹謙到哪裡去了。
我在樓下找到他,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抽煙。客廳比二樓臥室更漆黑一片,如果不是他煙頭上的那點紅芒,我差點都看不見他。
我穿著拖鞋,走路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卻偏偏看見了:“醒了?”
我摸到沙發前,藤製家具特有的清涼觸感,我摸索著坐下來,看他將煙掐熄了,有點上一根,於是問:“你怎麽不睡覺?”
他說:“我坐一會,抽支煙。”
我磨磨唧唧蹭到他旁邊,看他沒有趕我走的意思,於是我膽子也大了點,把他嘴上的煙拔下來,我試著吸了一口,微涼,很嗆。
第二十一章
他在黑暗裡笑,因為我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我靠在他身上,軟軟的是他的肚皮,硬硬的是他的肌ròu。
“原來就是這味道……”我把煙掐在煙灰缸裡,“一點也不好聞。”
“那你以為是什麽味道?”
我沒有說話,只是抬頭來吻他。這是我第一次心甘qíng願地主動吻他,不沾染qíngyù,沒有動機,只是純粹地想要吻他而已。煙味帶點苦苦的,他身上的氣息永遠是清涼的芳香,那種香水的味道很淡,被海風的味道淹沒了。我抱著他,像無尾熊抱著樹,他的胸膛寬闊,讓人非常有安全感。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他微微沙啞的嗓音:“好女孩不應該這樣。”
“你這是什麽古董觀念?你沒聽電影裡說,90後都出來混了,我都多大年紀了。”
“我是說抽煙。”
“我也是說抽煙。”我很鄙薄地斜睨了他一眼,反正黑漆漆地他也看不見,“你想到哪去了?”
他沒再跟我鬥嘴,而是用行動告訴我他想到哪兒去了。
早晨的時候我醒來,發現自己還睡在沙發上,確實獨自一人。我睡得頭頸都發僵,全身的骨頭都似乎散了架。我真的老了,在沙發上趴一夜原來就這樣難受。我爬起來上樓去,卻看到莫紹謙已經把行李收拾好了。他看到我站在門口,連頭也沒抬:“走吧,去機場。”
原來十二天已經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都有點發怔,他已經換了襯衣,雖然沒有打領帶,可是與海邊休閑的氣氛格格不入。我終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一直以為這個月會非常漫長,直到一切結束,我才覺得沒有我想象的碼洋長。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麽樣的心qíng,如釋重負?也不覺得,反而有種異樣的沉甸甸,甚至帶著一些失落。他很輕易就從這一切中抽離,而我就像演員入戲太深,直到現在還有些回不過神。我想我大約是累了。最近這幾個月,我經歷了太多的事qíng,我真的累了。
我們回到熟悉的城市,下了飛機有司機來接。天空下著小雨,北方的暮chūn難得會下雨,司機打著傘,又要幫我們提行李,莫紹謙自己接過那把黑傘,阻止了司機拿我的行李箱。他對我說:“你回學校去吧。我選了化工廠那份,有個化工項目,正好談得手頭七七八八,你可以直接拿過去余下的事自然有人辦。”
我看著他,他沒什麽特別的表qíng語氣也淡的,像在說件小事:“合同在你們行李箱裡,你合給劉悅瑩的父親,他是內行,一看就知道了”。
我怔怔站在那裡雨絲濡濕了我的頭髮,有巨大的波音飛機正騰空而起,噪音裡他的聲音並不清晰。而細密的雨中,他的臉龐似乎出變得不清晰。
“童雪,這是最後一次”他稍微地停了停,“我希望你以後也不要找我了。”
他轉身上了車,司機雨傘,顛倒是非他關上車門,車子無聲無息地駛離。在我的視野裡,邁巴赫漸漸遠去。細密的雨如同一張碩大無朋的玻璃簾幕,將天地間的一切都籠在淺灰色的薄薄水幕裡。
我看著我腳邊小小的旅行箱,雨水絲落下,它上面全是一層晶瑩的水珠,這隻箱還是莫紹縑買給我的他說女孩子用剛剛好,正好裝下衣服和化妝品,其實莫紹縑買給我的真的很多,這三年我擁有所有最好的一切,在物質上的。所有東西我都留在公寓沒有帶走,當時我一心只要擺脫與他的關系,再不願意與他有任何jiāo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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