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芷蘭知道自己是在夢中,她此刻已經有了預感,她將要見到一個人,她見微生將軍一樣,是主動的,是完全以共情的方式去經歷微生將軍的五年時光,說起來,回溯時光的主導者是海芷蘭。
這一位要見她,非常強勢的,就請她入了夢。
“你來!”
海芷蘭聽到她這樣說,儘管這聲音聽起來有些威嚴,海芷蘭卻很安心,她就順著聲音在迷霧裡找准了方向,略走了幾步,就看到一位身子挺直的女子,她穿一身淡藍色的旗裝,外罩坎肩,袖子上有一大朵綻放的蓮花,踩著一雙木根鞋,大約有十公分高。她昂首挺胸,走起路來搖曳生姿,不知道是鞋子的作用,還是她本身就具有這樣的挺拔的身姿。
這樣的裝束海芷蘭在歷史課本上見到過,也在古裝電視劇中見到過,更何況近年來清穿劇多如牛毛,就算裡頭的服飾不尊重歷史,顯得色彩過於鮮豔,多種時尚元素混搭,很多東西還是給觀眾留下了一點印象。
比如說旗裝。
海芷蘭真不知道怎麼稱呼她,面前這位仿佛知道海芷蘭心裡想什麼似的,招了招手。她一言一行都很有規矩,站在那的時候微微低著頭,含笑的模樣,不顯得木訥,手抬起來的時候連指頭都彎得恰到好處,很親切。
海芷蘭走近了看,她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連一絲兒髮絲都不亂。
“我名字裡有個香字,額涅愛叫我香兒,我現在頂著的是四十歲的容貌,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香姑姑。”
其實她的容貌看起來至多三十歲,如果不是她沉澱了太多往事的眼神,和她身上帶著的少婦人的風韻的話,說是二八少女也有人信。
海芷蘭:“我還是叫你姐姐吧,可以嗎?”
“隨你喜歡,”她比海芷蘭高,還穿著十公分的鞋子,輕易就能摸到海芷蘭的頭,眼裡露出欣慰來:“你現在這樣子,比從前好。自己如果立不起來,總是要受欺負的,委屈能給別人受,總比給自己受強。”
香兒是位心思非常細膩的女性,往往你一個眼神,她就能從中揣摩出你的意思來,在給你妥帖的辦好,這是很難做到的。
“我叨擾你,是想請你為我辦件事,要辦這件事就要曉得前因後果,這就要說到我活著的時候的事情。我不怕向任何人說我的身世,可對你卻有點難以啟齒。故而,想引你去看看。”
今生見前世,一看就投緣。
海芷蘭應了:“好!”
“我是十三歲入宮,我們旗下人,長到十三四歲,就要按冊子送到宗人府去當差……”
海芷蘭覺得,香姐姐找到她要她幫忙辦的事情,應該是一件極為要緊的事情,但她顯得慢悠悠的,不慌不忙,有種說不出的味道。聽她淡淡的說了這一句,海芷蘭就明白了,她顯露的宮裡的做派和規矩,那些時候的生活,對於海芷蘭來說是十分遙遠的事情,香姐姐也怕她會理解不了。
***
香兒將小姐妹們從身上扯下來的珠寶首飾放在夾子裡,細細摸了一遍,她知道這是同一宮內小姐妹們的心意,也是個念想,她決心不將這些花用出去。臨要出宮了,還能得到這樣的饋贈,足以見得她平時做人很不錯。
叩謝了主子,童太監來接她。宮女和太監在一起是結菜戶,又被稱為對食,這在寂寞的深宮裡是很普遍的,有個人聊以慰藉,就算這個人不是真男人,也總是好的。香兒卻不打這樣的主意,宮女年滿二十五歲是可以出宮的,許配人家也不是特別遲,此時香兒家中還有兄長、父母在世,不算孤苦無依,犯不著和太監湊做一堆。
也有宮女還未滿二十五,在主子面前得臉,得以指派一件好婚事,也可以出宮——其實有時候主子給指的婚事,也不一定就好。
香兒才十七歲,就被指給了童太監,既做了太監的對食,就不能在許人了,這是主子的口諭,她心裡其實是不願意的,可是做奴才的在主子面前再得臉也就是一件物件。主子給你一個歸處,你說不得二話。
香兒只能認命。
太監每日上值之後,是可以出宮去的,好多在宮外也有府邸,有僕奴、丫鬟伺候,和一般的鄉紳老爺也沒什麼不一樣。
香兒就這樣‘嫁’了人。
香兒嫁了人,就是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往常在宮裡,還有小姐妹在一塊說說話,做做活,同舟共濟,就是有些口角都不算些什麼,好歹日子有些活絡。有時候想想出宮之後的日子,還覺得有盼頭。可是童太監府裡不成,香兒幾乎是不能見男人的,太監是無根人,在宮裡的時候互相扶持,宮女給他們個笑臉就能讓他們滿足,到了宮外就顯露了許多本性,比如童太監,就是個心眼如針尖小的傢伙。
童太監不愛叫香兒被男人看見,也許是自尊心作祟,也許是自卑心作祟。
其實最開始,童太監對香兒是很不錯的,一個太監能得主子的賞,娶到了主子身邊的大宮女,這可是比個富貴人家的嬌小姐更是要好的姑娘,一個無根的男人還有什麼可以求的呢?所以他對她很關懷,也很惦念,稱得上一個好字。
平日裡,香兒幾乎是足不出戶,唯有宮裡頭的童太監的乾爹路過門口,能進來跟她說上個一兩句。
就這樣熬啊熬,一複一日,年復一年。
香兒想,這樣的日子能把人熬壞咯,她料不到自己的人生將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那都是在認識孔睿之後。
孔睿是個道士。
香兒在宮內瞧見過薩滿,宮內主要的祭奠還是用薩滿。實則,大多數主子更信奉佛教,道教雖是本土宗教,但其實不是主流。
童太監卻信奉道教,還偷偷的吃丹藥,想要命根子再生。他不知從哪裡請來一個道士,三十幾歲,甚是健壯,不僅讓他驅邪,還讓他在府邸裡煉丹,交代僕人不准說出去一個字。
香兒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看到了孔睿。那一天天氣真好啊!童太監領著孔睿到她面前來,讓她見禮,她微微一抬頭,就愣住了——這個道士身高八尺,膚色偏黑,一定程度上損毀了他俊美的容顏,但也因此顯得很踏實。
見到女主人,孔睿道士友善的對她笑了笑。
這人有一雙桃花眼,笑起來讓人心跳,那一瞬間,香兒仿佛聞到了甜膩膩的香味,讓她全身都躁動。幸而她是宮內調教出來的,沒少為了些末的儀態挨姑姑的板子,憑它任何時候,絕不會失禮。
香兒斂了眉眼,避進屋裡頭去了。
童太監是要當差的,並不日日在府你。他下了令,孔睿不被限制,可以在府邸內任意的走動,香兒不免的就要常常見到他。兩人漸漸的也能說一些話,居然也很聊得來。
夜裡連亮光都沒有了,孔睿就設法潛到她窗下,給她講講趣事,他走遍大江南北,有無數的話可以跟出了宮門就曉不得路的宮女說道。每一個故事都那樣新奇,香兒就是最能聽人說話,最能不冷場的傾聽者,他們有說不完的話,任意的暢想未來。
孔睿說:“我愛見你笑一笑,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姑娘。”
一個十七八歲的女性,非本意的嫁給了一個太監,沒嘗過情愛的滋味,要叫她做一個世俗觀念裡標準的女人樣,除非她已經被徹底奴化了,否則心裡多少有些火苗,這就有了離經叛道的可能。不過大多數女人遇不到這樣一個人,於香兒這裡,孔睿就這樣從天而降的出現了。香兒這樣受過寂寞的女子,做伺候人的活,十幾二十歲的少年、青年太稚嫩,不能得到她男女情愛一般的喜歡,不能讓她動心,也沒法子包容她。
歲數更大的,四十幾歲五十歲的,不強健,進入暮年,沒有那樣鮮活的闖勁,給不了彷徨的香兒一點安全感。
孔睿什麼都恰恰好,還遇上了心裡還存著火苗的香兒。
香兒想著,他們兩個人的相遇仿佛是註定的一般,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茫茫人海中打個照面都是多麼的難,還要產生一點聯繫,這不是註定的是什麼?
有一天夜裡,打了好大的雷,天都被閃電給照亮了,又下了大雨,瓢潑大雨,兇猛得能將人沖走。
孔睿濕漉漉的鑽進了香兒的被窩,香兒一臉沉靜的抱住他,吹熄了燈。
香兒第二天醒來的被窩已經涼了,她將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唇邊蕩出一抹淺淺的笑,使得她整個人的亮堂起來,有一點十七八歲姑娘的樣子了。很快的,這笑又收斂了。
香兒拜在地上,對著門口磕了三個響頭。
她知道,昨天他們做的事情,是要下地獄的。
無量天尊!
若是要下地獄,且叫她一個人去下吧。
她想,多苦她都能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