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許久未見一個,至為要緊的朋友時,一定會在某個瞬間思念至極。她的模樣,她的喜好,及你們所一同經歷過的歡喜悲苦,離合惆悵。又或許正是因為太過要緊才舍得讓時間來沉澱,相遇時,三分歡喜,三分自在如常。而更多的,是慌張。
手足無措於該如何是好,尷尬於不知如何自處。即便時間的年輪讓四季輪流朝夕更替,即便你已經熟悉並了然於這一切,但仍舊抵不住當時間悄然而逝時,發自心底的無力感。因為無力,不知該如何,同舊友一般親密如常。
時間的刀,已然在無形中劃開間隙。
尷尬。
沒有比這更好的詮釋。
如果說見到帝君時,還未來得及相望無言如兒時般互訴衷腸一番矯情時,過早的被撕扯進現實,那麽現在,她有足夠的時間去使勁兒矯情。
因為眼前的這個姑娘,一如多年前般。
偷撒進的陽光在偏殿裡打下一道道光束,細微的粉塵在光影裡四散遊離,沒有目的和方向。靠在椅子上閉著眼休憩的二小姐,睫毛晶瑩閃亮,烏黑卷翹。如兩扇羽翼般隨著“二小姐”的一聲呼喚閃動分離,露出烏黑的眼珠子。
“晴姐姐!”小姑娘眼眸裡閃著光亮,咧著燦笑,如一團紅火般脫離椅子,衝到眼前用細弱的胳膊團住她。猝不及防。
當時光老去,她依舊能記起這團小紅火是有多麽用力的抱住她。如親人一般。
還有微弱的,傳進她耳鼻口腔的,藥水味。
她扒開眼前撲在她身上的小姑娘,環住二小姐瘦弱的雙肩,細細打量著。她輕盈的指尖劃過散落在二小姐肩上的細碎麻花辮,仔細,小心。
原來不需要太過矯情。
相見,就是最好的矯情。
二小姐眼眸微落,喏喏道:“晴姐姐,你恨不恨我?”
“我爹,他做的很錯。單這一件事,我便不可饒恕。”
她輕笑,用食指輕點眼前靈動的鼻尖,嗔道:“我若恨你,便不見你。”
二小姐面上的愁雲散去大半,眼珠子忽閃忽閃:“可,姐姐還要去和親。”
“我若不去和親,你爹可不得想著法兒讓我……”
話不過說個囫圇,早早被小姑娘止住。蔥蔥玉指堵在朱唇上,兀自卻急的說不出話來,隻巴巴乾跺腳。
青晴面上也露出自打進浣溪宮後便隱匿不見得笑,將二小姐的手拉下來,又輕輕牽在手裡,道:“我們去內殿說說話吧。許久不見了。”
素衣青衫的女子牽著一團靈動的小紅火步履輕盈,慢慢向內殿方向走去。
兩個蜷著身子臥在同一張床榻上的女娃輕聲耳語,回憶過去。
“豆包,你哭個什麽勁兒?”一個粉糯糯的娃娃,卻有著超脫於年齡的世故。
才剛剛學會說話不久,走起路來都磕磕絆絆的總角豆包哭得稀裡嘩啦,鼻涕眼淚糊一臉,口齒不清道:“我沒有娘。沒有……人,肯,疼我。”
男娃娃神情堅毅:“若是有人欺負你,哥哥替你出氣。”軟若無骨的小手捏成了拳頭。
豆包抬頭,“沒有人欺負我,他們只是不肯同我親近罷了。”
“我們不需要和別人親近,我們只需要保護好自己。然後保護好想保護的人。”一張娃娃臉上老氣橫秋。
“二小姐,
你的那隻小花貓呢?上回見它軟綿綿肥嗒嗒的,很是可愛。” 豆包眼裡溢滿光彩:“很可愛吧。我最喜歡它了。”轉瞬間一臉失落,“不過,被大哥哥借走了。大哥哥說我的小花貓自己跑丟了。”
“啊?那你不要太難過了。”
“好端端怎麽可能丟了。一定是你大哥哥使的壞。”年少的帝君嫉惡如仇。
“豆包,不要難過。我會替你報仇。我可是儲君。”
“青華哥哥,莫說這些話。我爹爹說了,現在公孫大人位高權重,不能和他打架,要保留實力。以後,以後有機會了,再替二小姐做主。”剛剛識字的她居然說出了位高權重這般複雜的詞。
“哥哥哥哥,我大哥哥已經跟我道過歉了。所以你不要怪他。小貓丟了大哥哥也很難過的。”
豆包拉著青華的衣角,生怕他不高興。
青華壓低嗓音:“豆包,若以後我和你爹爹只能是你死我活,你怎麽選?”
豆包眼神迷離:“那我就先死,這樣我爹難過了就不會和你打,哥哥,你也看在豆包的份上不要為難我家人。”
青華一臉失落。半晌無話。
三個小娃娃守在桃花林內一處偏僻的小土坡旁,說是小土坡,也不過離地高起半個手掌大。微微冒著青煙,嫋嫋盤旋至上空。若是離得近些,就能聞到烤地瓜的香氣從小土坡裡溢出來,以極細微的方式牽引著小娃娃們的味蕾。
“那個時候,我倒真怕有一天爹爹會和帝君反目成仇。”二小姐將錦被牢牢團在懷裡,眉眼淡然。
“你那麽小,卻都還記著這些。”
“當時聽你要自裁,我委實嚇一跳。後來你走了,帝君靠著個歪脖的桃花樹坐一晚上。我便陪著他,直到宮裡管事的和我爹爹尋來方才回去。那晚,冷的要命。”
“對了,後來,可曾尋到那隻小花貓?”
二小姐悵然,眯起眼細細思量,指尖卻攥了著錦被。
“大約,我大哥說丟了的第二天早上就找到了。”
“我尋到它時,它已然死了。就在我家花園牆角。我常常去摘山楂吃的那個地方。”
“後來我覺得,害它命的,不是別人,是我。”
“我瞧見它皮毛和骨肉分離,花白花白的皮毛,上沾著粘稠的血跡和家裡奴仆翻新花圃時挖出來的紅泥,被夜裡的雨水打過,猩紅的可怕。若不是它尾巴尖上的一團黑,我真認不出它。我當時想,它怎麽能閉著眼睛呢。它應該睜著碧綠的眼珠子死死看著這個世界。”
“我很生氣,很憤怒。可馬上就被恐懼代替。我怕。怕有一天我會像這隻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某個角落裡。”
“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的確,不是個好主人。”
“後來我大哥同我道歉,我沒哭也沒鬧,隻淡淡瞧著他說沒關系,不過是一個畜生罷了。”
“我還記得他驚恐的神情。”
“我那麽小,就知道隱忍了。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是不是,太可怕了?”
“後來,我一次都不去那花園,也從不養動物。”
“自己的命尚且保不住,又怎麽敢把旁的命攬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