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山,位於帝城同姑蘇城交接之際,出了密道,即是珞珈山腳。
到了珞珈山,便是真正的出了帝城。
我舍不得小十三,舍不得長命,舍不得湯十一……更舍不得遠在帝宮之內的那人。
如今他納了妃,常有嬌娘溫存。太后亦在宮中,母子得享天倫之樂。公孫黨已落馬,後方安保無虞。
我留在青州,也確實幫不了帝君什麽。
“主子,不如屬下背您走這段路。”
武衛見我步伐緩慢,當是我走乏累了。我搖搖頭,強散去心中那一絲不舍,疾步往密道盡頭趕。
出了密道,山腳下一片無際的草地。
東方露出魚肚白,我們數人大口吸入清涼。此處的空氣,比之蘇府,不知香甜清新多少。
回頭望一眼遼闊的珞珈山,我心中突然清明不少。
自我選定青州儲君之日起,這裡就是我的家鄉。等事情得以了結,我終會回來。
帶著勝利,凱旋而歸。
走出這片草地,數丈遠外,有武衛備下的快馬。一路疾馳,半個月,便能離開青州。虛掩好密道出口,再鋪些草屑,我們迎著春風下山。
前路凶險未知,比之囿於四方天地一般的蘇府,不論是我,亦或者武衛,都更喜歡廣闊的天地,自在暢快的呼吸。
山腳之下有一簡陋茶鋪,供上山踏青人駐腳歇息。茶鋪尚未開門做營生,高處寫著“茶鋪”二字的白旗在風中晃動。
白旗下,坐著三名家丁模樣的人。長相與常人並無不同,只看那海碗大的臂膀幾要將衣袖撐破,白布綁起的小腿比正常人粗大許多。便知孔武有力,不可小覷。
三人打井水,開灶火,烹著茯苓茶。一旁木欄上,拴九匹紅棕馬,正埋頭吃著鮮嫩青草,尾巴不停地打轉,鼻中噴薄出陣陣熱氣。
我老遠聞到茯苓茶特有的焦香,腳下愈發輕快,走幾步路,忍不住跑了起來。
“你們倒是舒坦,平白借人家灶火烹茶。”
武衛起身,從灶台矮腳下取一粗陶碗,攥住衣袖仔細抹擦乾淨,倒一碗熱氣騰騰的茯苓茶遞來。
我順手接過,吹涼些大口灌下。
焦香竄入口腔,茯苓茶流過腹內,五髒俱暖。別看這茶湯濃鬱,色澤渾濁,卻是極養胃的。
我們數人連烹兩壺,才喝的剛剛盡興。
武衛歎道:“屬下小時候,一塊巴掌大的地瓜,一碗滾燙的茯苓茶,就整日不知餓。”
我道:“地瓜和茯苓茶,皆性屬脹氣,自然不覺饑餓。”
“從前窮時,也只能喝這玩意兒,更不覺得好喝。如今山珍海味敞開了肚皮吃,反倒懷念用火堆煨熟的地瓜,還有這一碗澀口的茶湯。”
“這也算是百姓從生活中摸索出的智慧。若論精糧,一則耗的快,不頂餓。二則哪有那麽多糧食給普通人家吃。”
“終年勞作,所求的,不過填飽肚子。”
“近年戰事頻發,百姓的日子恐怕愈發難過。”
我靜靜聽著武衛說話,大灌一口茶湯:“等馬兒吃飽,我們也盡早趕路,免得夜長夢多。”
我眉頭擰起,總覺得十分不安。
閉目側耳聽了幾瞬,除了風聲和武衛的談笑聲,馬兒吃草的咀嚼聲和灶火燃燒的劈啪聲……還有一些極細微的聲響。
我甩甩腦袋,想來是謹慎過頭,生了癔症。這會兒天氣尚早,城門未開,連茶販都還沒起床,更遑論其他人。
轉頭時,武衛已沒了聲息。面色凝重,一手按在劍鞘上,靜靜坐著。
果真不是癔症。武衛個個不遜於武林中的高手,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是基本功。
我也凝神坐定,細細觀察。
遠處一跛腳阿公緩緩行來,一腳深,一腳淺。身背竹簍,倒像是采藥人。
我示意武衛收起劍,佯裝閑聊。
那阿公行至茶鋪,淺淺躬身拜過,才道:“老人家想喝碗茶,不知哪位是店家?”
我讓武衛倒一碗茶湯遞過去,那阿伯卻未接。
“不知哪位是店家?”
武衛極謹慎,長滿老繭的手立刻摸向立在桌腳的劍,打量著眼前的鶴發老人。
我道:“並無店家,途經此處,借這寶地一用。烹了壺茶湯解渴驅寒,老人家也來一碗?”
阿公皺起眉頭道:“不問自取,即是盜。老人家喝不起這茶。罷了!罷了!”
我示意武衛不必狂躁,仍笑道:“我等走時,留下錢財就是。”
阿公連連搖頭:“先斬後奏可不太好。你可知人家是否願意?現在的後生仔,竟如此不知禮數。”
“這茶鋪開在珞珈山下,自然是敞開大門迎客做生意。哪有挑客的道理?再者我青州茶肆酒鋪,都是先易貨,後付錢。我等先喝這茶,後付那茶錢,亦是同理。”
“老人家,我說的可在理?”
阿公道:“老人家說不過你這張厲嘴。這世道就是不講理的,若講理,老人家何故至此般地步。”
我將茶碗遞去:“何故與一碗茶水置氣。”
阿公顫著手接過,飲下兩口:“最近真是奇了怪了。總有人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沒於這山間。”
我立即警覺,問道:“老人家何意?”
阿公道:“許是老了,耳背眼昏呐。總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碼歸一碼,老人家既然喝了你這茶,自然要承情。”
我放松道:“一碗茶,客氣了。”
老人家將陶碗放到方桌上,一言未語,跛著腳走遠了。
“有意思,不過一碗茶水說什麽承情,還轉頭就走。 ”
“說話也瘋癲,前言不搭後語。”
我搖頭道:“莫妄議他人是非,上馬趕路罷。”
九匹紅棕馬吃足飲飽,昂著馬蹄低聲嘶鳴,欲疾馳奔。此地界平坦開闊,正宜紅棕馬揚蹄飛走。
上馬後,目之所及,更為遼闊。
我們一路疾馳至官道,待到姑蘇城時,已將近上午。
我回頭望去,遠處的帝城已作零星一點,幾近不見。我迅速轉過身,下馬排隊,等候入城。
我身前的武衛四人已入城門,紅棕馬的尾巴不停的打圈,嘴裡發著“嘶嘶”的叫聲,迫不及待跟著武衛踏進城內。
交換路引,檢查完畢,我只差最後一步,只差最後一步便能入姑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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