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见崇祯皇帝并无阻止之意,又继续道:“观永宁伯自十一年勤王以来之表现,屡战奴贼,全无畏怯之时,战巨鹿,斩玛瞻、岳托,足见其勇,确是‘冠绝三军’。靤
返宣镇,练精兵,奉旨援剿河南,救福藩世子,解开封之危,所到之处,流寇避让,百姓安宁,足见其能。
接下来又出援辽东,屡屡得功于众将之前,更阵上斩杀奴王多铎,连年征战,非但毫无怨言,更是奋勇当先,屡建殊功,足见其忠啊!”
崇祯皇帝听了王承恩的话,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良久,方才轻声吐出一句话来,可差点把王承恩给吓瘫在地上。
“有人对朕言,张诚恐有‘安禄山之心’!”
王承恩闻听此言,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心中也是微微战栗,就在刚才他还亲口夸赞张诚的“忠、勇、能”,可转瞬之间就被崇祯皇帝给打了脸。
关乎生死,岂是小事?
司礼监禀笔太监、提督东厂的王承恩,也是久伴君前,对崇祯皇帝的脾气秉性自然是了如指掌,只见他人虽依旧跪伏于地,连个大气都不敢喘,可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着。靤
他首先觉得张诚确实是忠君报国之人,虽外间传言其颇为嚣张跋扈,可试问哪一个有本事的人,又没有一点脾气呢?
至少他张诚在皇帝跟前,在自己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对于皇命也是能够坚决彻底地执行,何况刚才他与崇祯皇帝更是亲眼看到张诚在午门外,仍不忘叩首谢恩。
由此足见其心中对于皇权威仪,还是十分畏惧,不似有些人在皇帝跟前装得十分乖巧顺从,可一到了外间便复常态,欺上瞒下,其心可诛。
心念及此,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开口辩解道:“皇爷,依老奴观察,永宁伯对皇爷还是忠心的,怎会与安禄山这等谋逆贼子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时便住口不言,没有向下继续,而是拿眼偷瞧着崇祯皇帝的面色,见他并无表态,脸色如常,也没有起什么变化,这才心下稍安。
王承恩也由此猜测到,崇祯皇帝心中对张诚其实并无不满,只不过张诚这几年也确实是崛起太快,由不得崇祯皇帝不为此而暗中担忧。
而此时若再有人在皇上跟前嚼舌根,那后果将十分可怕!靤
现在思来,王承恩终于想明白为何今日传见永宁伯时,皇上虽对其一如往日般优待,又是厚赏重赐,又是传膳共饮,可神情间却颇显冷漠,话语中也不乏一些敲打之言。
他细思之下,大致也已猜到定是内阁中的几位阁老,不忿张诚作为一员武将而因军功封爵,这文武之争的症结在此。
自土木堡事件之后,武勋功臣集团实力大损,文官则日益强势,由此而引发的结果便是“文尊武卑”,以武功而致封爵之事便再难看到。
即使是大明一代军神戚继光,也只是凭借战功,累迁至左都督、少保兼太子太保而已,直至其死后虽也获谥号“武毅”,然却与封爵无缘。
虽也有李成梁因久镇辽东,武功极隆,被封为宁远伯,然毕竟犹如昙花一现,不能代表武将地位之提升。
而石亨、张軏、张輗等人的封爵,则更是与其军功无关,全是凭着策划发动夺门之变,拥戴英宗复辟之功而得封。
大明太祖皇帝朱元璋生前,就已有定制“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靤
所以,终大明一朝都鲜有文臣封爵之事,正是因为如此,在文官逐渐得势之后,便因自己不得封爵,而极力阻止武臣封爵之事发生,并不断打压武臣地位,进而使得文官集团把持朝政国柄。
现在,当朝的几位阁老也大多因此而妒恨兵部尚书陈新甲,进而罪及永宁伯张诚。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文官集团内部的派系之争,只因兵部尚书陈新甲只是一个举人的出身,并非进士之资,甚至连个进士及第都算不上。
而当朝阁老又有哪一个不是进士,只因出身问题就导致他们集体看不上陈新甲,不但极力反对与阻止陈新甲入阁,更是连陈新甲一力扶持的永宁伯张诚,也被他们恨在了心里。
他们为了打击陈新甲,便想从张诚的身上找到突破口,因此才在崇祯皇帝跟前将张诚比作唐朝的乱国臣子安禄山。
在他们这帮子国之蛀虫眼中,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忠君爱国,都是他妈的狗屁,惟有他们手中的权力,惟有他们家族的利益,这些才是最为重要的。
他们才不管你张诚是不是国之栋梁,也不管若是将张诚真的逼反,会对大明朝造成怎样的影响?靤
反正大明朝是老朱家的,而天下是天下人的,只有他们手中的权力和家族的利益,才是他们自己的!
对于他们这帮子腐朽文人们的小心思,王承恩又怎会不懂?
只不过,有些话却不好在崇祯皇帝跟前说得过于明白,而且还要看皇上心情如何,是不是爱听,他才能继续下去。
现在见到皇上是这般反应,王承恩心中也有了些底气,他在心下暗自思虑一番,才又缓缓开口说道:“皇爷,永宁伯在满朝文武中,毕竟算是年轻历浅,骤得高位,难免不引起一些人心生嫉妒之情,以致恶言中伤。”
王承恩的话术很是巧妙,他完全不提张诚是忠是奸,而是十分巧妙地将问题的焦点转移到阁臣们争风吃醋,因妒生恨而恶意中伤之上。
果然,崇祯皇帝听了王承恩之言,不由转过身来用疑虑的眼神注视着跪伏于地的王承恩,片刻后,他才淡淡地开口说道:“王大伴,起来说话吧。”
王承恩听了这话顿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伴君经年,自然知道崇祯皇帝的脾气,现在能开口唤他起身,便是听进了他适才所言。靤
他亦知今日的这番谈话十分关键,虽然不一定能够达到决定永宁伯张诚生死的地步,但稍有不慎,却有可能彻底影响他在皇上跟前的荣宠。
虽然王承恩打小就陪在崇祯皇帝身边,已经将自己全部身心都托付在了崇祯皇帝身上,对其忠心耿耿,并不十分在乎自己的荣宠。
但对于永宁伯张诚一事,稍有不慎,一个处理不好可是关乎大明国运的存在,他自然不想、也不愿看到命运多厄的大明,再加深磨难。
因为,这一切最终都将落在他的主子,大明朝的皇帝朱由检身上,这是王承恩最不能容忍的。
而崇祯皇帝虽是只吩咐他起来,但那话中之意已是十分明显,就是要他继续说下去,王承恩在皇上面前也不做作,他立刻便要站起身来。
可由于跪得有些久了,以致双腿略微发麻,就在站起的一瞬间竟不自觉地又要向地上倒去,他急中生智,忙就势又一次跪拜于地,叩首说道:“皇爷,请恕老奴直言,本兵因非进士出身,向为阁臣所不齿,不惟在政事、军事上为之掣肘,更不时针对本兵诸项决策,冷嘲热讽加意抨击。”
王承恩虽然已经得了皇上暗示,让他说下去,但却依旧小心翼翼,他每说完一句话都要略微停顿,以观察崇祯皇帝的脸色变化。靤
可见,能在君前久伴,且圣宠不衰是有原因的,不但要揣摩圣心,更是要时刻注意皇上的脸色,以及说话的语气。
此刻他见皇上并无不喜之色,才敢继续说道:“皇爷,这些都属国事,尤在用人之上,老奴本不该多言,可他们如是谗言诬陷忠良,蛊惑皇爷,老奴就不敢不言了。”
崇祯皇帝本是目光温和地看向王承恩,闻听此言,他眼中猛地射出一道精光,沉声道:“他们是谁?何来诬陷?又何来蛊惑之言?”
别看崇祯皇帝这番问话显得咄咄逼人,但王承恩却是丝毫不慌,因为他知道主动权如今已经被他夺了回来,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皇爷难道忘了杨阁部在时,朝臣便多有攻讦之言,究其根由,无非不满杨阁部独得圣宠,心生妒恨,才如此为之。
而今,本兵陈新甲亦是如此,其以举人之身,而登堂入阁,又在皇上跟前得宠,诸位阁臣当作何想?
他们寻不到陈新甲的由头,便将满腹怨愤之言,都倾泻在永宁伯身上,诬永宁伯为唐之安禄山,那谁又是李林甫、杨国忠之流,谁又是唐玄宗呢?”靤
王承恩大着胆子将心中话语,一口气的都捣鼓了出来,他虽然无意搅入朝臣的派系之争,但此番前往辽东监战后,他在崇祯皇帝跟前也没少夸张诚的忠勇敢战。
尤其是刚才更对张诚的“忠、勇、能”三方面,都给与了极高的评价,可恰在这时崇祯皇帝说出了那句经典之言,叫他如何能不为张诚有所争辩?
如果,王承恩不为张诚争辩,那他在辽东监战便有失职之嫌,且刚才对于张诚的一番夸赞,也让他无法解释。
最为关键的还是王承恩本心,对于朝廷上的几位阁臣就深有些想法,所以才会有此番举动和言语。
不过,他的话也确实抓住了重点,抓住了崇祯皇帝的痛点,尤其是那句“谁又是唐玄宗?”
唐玄宗就是唐朝的玄宗皇帝李隆基,他是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的孙子,其生父是李旦,他既是唐朝开元盛世的开创者,也是使唐朝由盛转衰的始作俑者!
唐玄宗在统治唐朝的前期称得上是励精图治,他任用姚崇、宋璟等贤相,大有作为,一举开创了被誉为大唐极盛之世的“开元盛世”。靤
这些其实也很符合崇祯皇帝的意愿,若是唐玄宗的生命在这时结束,说不定他也会成为崇祯皇帝人生目标的一个参照模板。
但唐玄宗在统治后期宠爱贵妃杨玉环,耽于享乐,生活上变得极度奢靡,而在政治上也开始变得**起来,他怠慢朝政,宠信奸臣李林甫、杨国忠等为相。
更重用安禄山等塞外民族将领,试图利用他们来稳定唐王朝的边疆,结果导致了后来发生的“安史之乱”。
最终为唐王朝迎来了长达八年战乱,耗尽了开元盛世积攒下来国运与民气,使唐王朝从此由盛转衰,为最后的灭亡埋下了伏笔。
而唐玄宗本人也在逃难之际,被他的儿子唐肃宗逼宫,成为唐王朝的“太上皇”,虽然安禄山被剿除后,他由成都返回长安,却仍是被软禁于太极宫甘露殿内,终日忧郁寡欢,直至因病驾崩。
王承恩的心里知道崇祯皇帝一向自比尧舜,又怎会甘心自己被诬作使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唐玄宗呢?
果然,崇祯皇帝听了这话后,立时暴怒,他圆睁的双目中泛起血丝,大口喘着厉声喝问道:“你……你说……谁是李林甫,谁是杨国忠,谁……谁又是唐玄宗?”靤
王承恩知道今日之事算是躲过去了,他伏地不起,如小鸡啄米般叩首不止道:“皇爷恕罪,皇爷饶命……”
良久,崇祯皇帝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叹息着说道:“此事也怪不得你,且先起来吧。”
王承恩这一次有了准备,他以手撑地缓缓起身,先让自己的腿得到一些舒缓后,才彻底站起身来,即使如此仍感到双腿一阵阵发麻,颤抖不已,却也只能勉力支撑不使自己再次倒下。
他看着情绪激动非常的崇祯皇帝,顿感心中一阵酸楚,不由开口道:“皇爷,国朝用人之际,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切不可使忠勇良将流血又流泪啊!”
此时,崇祯皇帝也逐渐恢复平静,他适才经王承恩一番提醒,大有幡然顿悟之感,而今王承恩的一番话,又使他犹如醍醐灌顶一般。
但他此刻仍是绷着脸一言不发,迈起大步行进了乾清宫内,王承恩只得以碎步在后紧紧跟随,一同进了乾清宫大殿之内。
崇祯皇帝在御案边止步不前,猛地回身说道:“传陈新甲来见朕!”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