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光等三人且战且退,已逐渐从堤坝下来到了坝上,可距离己方接应点仍然有差不多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周小山身上已有一处箭疮,两处刀伤,余中田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没有被贼兵冷箭射中,但也挨了一处枪伤,一处刀伤。
不过,好在他们二人受伤的部位都不在腿上,暂时还不影响行动,但赵兴光的右腿却已被鲜血染红,一支羽箭仍然插在他的大腿之上,鲜血从伤口处仍不断流淌而出。
就在他们刚登上堤坝之时,只见南面一股烟尘腾空而起,显然是有大队马贼正疾驰而来,听着“隆隆”蹄声,大约还有不足二里的距离,转瞬即至。
回望着堤坝下急速追击上来的三十多个贼兵,赵兴光的心里也是万分焦急,他大声嘶吼:“走……你们快走,先逃得性命。来日……好为我报仇……为大帅杀贼……”
话虽是如此说,但周小山和余中田也都是常家寨出来的同乡,又怎能忍心将他就此丢弃,他们二人宁死也不愿舍弃赵兴光,就这样拖着他一起同贼兵缠斗不止。
他们又向北退却了二十余步,便又被贼兵缠住,而远处奔来的贼军马队也只剩三四十步,便进至身前,赵兴光大声怒吼:“万人敌……烟弹!”
周小山和余中田得了他的提醒,立时就回过神来,他们从身上背着的皮包里各自取出一物,分别是一大一小两个黑乎乎的圆球,似乎还是铁制的!
其实还真不是一样的东西,周小山手里的圆球稍大一些,也确是铁制,这个就是在辽东让鞑子闻风丧胆的大杀器之一――万人敌。
因为这个大家伙过于笨重,所以即使是全员精锐的羽林骑,在出哨的时候也是每伍才只有两人携带,恰好身材高大健硕而有力的周小山就随身带了一个。
而余中田手中的圆球则略小一些,其为陶土烧制而成的外壳,在其一端留有一个引线,内藏少许火药,用以引燃里面的雄黄、皂角、姜粉、椒巴等物,以散发出呛人的烟气,燎敌面目,钻贼孔窍,使之发生混乱,而短暂丧失战斗力。
这种略显轻巧的烟弹,与辽东之战时京营神机营所操“毒烟弹”,也是略有不同之处,其外壳的制备之法大同小异,都是陶土、胶泥一类烧制而成,但内里却是各有乾坤!
京营所操之“毒烟弹”,内里藏有狼火、艾肉、砒霜、雄黄、石黄、皂角、姜粉、蓼屑、椒巴、沙油等药粉,合和如法,藏于弹中,以炮击发,烟雾四塞,燎贼面目,烟也;钻贼孔窍,沙也;焚贼衣铠,火也。
其主旨在与乱敌的同时还要伤敌!
而勇毅军所用的这种“烟弹”,就与之略有不同了,多配发给哨探的夜不收使用,主要是用来扰敌和乱敌之用,好趁乱击杀,又或是趁乱逃脱之……
正是因为主要是哨探的夜不收在使用,所以这些万人敌和烟弹也都比战场所用之物,要小上了许多,就是为了方便哨骑随身携带。
只见,周小山左手臂上旁牌挡掉一支射来箭矢,同时将手中的小万人敌就顺势送到赵兴光身前,赵兴光也是久经沙场,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猛地掏出火折子在身前奋力一摇,便即引燃,周小山用身体护住赵兴光,十分迅捷地将小万人敌送到了火折子前……
“嗤……”的一声,引线瞬间点燃!
“啊!”
一声惨叫哀嚎传来,周小山的后背豁开了一道足有七八寸长的大口子,鲜红一瞬间便染红了他的整个后背。
“杀……!”
周小山强忍后背上那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大吼一声,奋起全身余力,猛地一个漂亮的回旋转身,将已经引燃的小万人敌向身后追来贼兵抛了出去。
“轰隆”的一声爆响,尘土与硝烟弥漫,瞬间就将追来的贼兵笼罩。
虽然是已经小型化了的万人敌,但其瞬间爆炸时的威力也仍是很大,就算与辽东战场上所用的相比,虽略有不如,但在这些个贼兵眼中也已是恐怖至极。
一时间,砂石碎屑齐飞,惨叫哀嚎连连,许多贼兵被爆炸的碎屑和激飞的砂石,击伤了身体,纷纷倒地翻滚不已。
即使还有些没有被击中击伤,但也被巨大的爆炸声和身边哀嚎所惊吓,一时间竟傻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轰”
众贼兵还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声轰响,虽比不上刚才那般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却也使得众人一惊……
就在他们诧异之间,一股更为稠密的灰黄浓烟,滚滚而起,转瞬就弥漫开来,堤坝上近十步的范围内,似乎被整个笼罩在了烟雾之中,宛若仙境一般。
原来是余中田也将手中烟弹的药线引燃,趁着贼兵被万人敌震得发昏之际,将手中的烟弹也抛了过去,算是给贼子们补了一刀。
不过,他们携带的这个烟弹中藏有雄黄、皂角、姜粉、椒巴等粉末,在烟弹爆开的一瞬间,会在其中火药的激发之下,化为股股浓烟四下散发,久久不散。
其虽无“毒烟”那种可以伤人致残的效果,但其散发出来的灰黄烟雾,一样会对人的口、鼻、眼等器官产生别样刺激,使中者咳嗽、流泪、流鼻涕不止,而无法持续战斗。
毕竟这种烟弹大多都是在被敌人缠斗之际,用于脱身之用;又或者是在突袭之时,用于使敌人慌乱之用,所以其散发出来的灰黄烟雾,自己人也有可能吸入,自然不能用那种会使人致命致残之物。
…………
负责防守贾鲁河上截流堤坝的贼兵,正是田见秀营中一部,他率领部下贼兵截断贾鲁河后,便奉了闯王李自成之命,领麾下精锐前往尉氏县境内截断丁启睿与左良玉退路。
而此刻坐镇于此守护堤坝的正是闯营另一大将袁宗弟!
袁宗弟,字汉举,也是闯贼军中一员大将,他与李自成同为陕西老乡,追随他日久,且更为难得的还是他办事最为沉稳可靠,关键时刻有杀伐决断的魄力。
历史上,在李自成战死于湖北九宫山后,他与刘体纯、郝摇旗等据占忠州地方,也是坚持抗击清国的夔东十三家之一,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兵败**而死。
如今已经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然一柄又是十分骁勇善战,惯用十二斤铁鞭,。
南原突围时,宗第二十九岁。那么他最终败亡时应五十五岁。
不过,此刻他却并不在这座贼营中,而是在西南面另一座大营之内,以防丁启睿、左良玉部官军从南面杀来,捣毁堤坝。
发现官军探子的消息也还没有传递到袁宗弟耳中,毕竟只有不足十人之数,坐营贼兵头领白旺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应对。
他先是派出亲信头目率领百余骑兵马队,前往截杀,自己才不慌不忙地整肃人马,准备前去看看战果,当然也有预防官兵暗伏接应人马之意。
贼兵小头目白景森率领马队一路疾奔,很快便在堤坝上看到了正在追击官军的贼兵,他呼啸着招呼大家扬鞭催马,疾驰而上。
可就在快要追上之际,一声爆响传来,连胯下的战马都被震得一个趔趄,差点当场栽倒在堤坝上,他奋力勒住战马。
只见前面腾起一团轻烟,正待催马疾冲过去,就见又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在前方一闪而过,白景森的心立马就提到嗓子眼,他死死抓住战马缰绳以防备自己被掀下马背。
然而他期盼的爆炸却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只看到一闪而过的亮光,紧接着便腾起一片灰黄色的烟尘,迅速向四周弥散开来。
虽然做贼也有数年之久,打过不少的大仗,但白景森的见识还是十分有限,他见并未再有爆炸声传来,便以为官军探子的铁雷已经用尽。
他大吼一声“杀官军啊!”就率先催马冲了上去!
…………
看着逐渐扩散过来的灰黄烟尘,余中田奋力拖拽着赵兴光拼了命的往后退,周小山也强忍着后背上的伤痛,右手紧握已满是鲜血的钢刀,勉力护卫着赵兴光和余中田后退。
他根本来不及包扎伤处,只能任凭自己身体里的鲜血不断向外流淌……
趁着追来的贼兵才被万人敌轰伤轰蒙,又遭烟弹熏呛慌乱之际,他们二人护着赵兴光勉强摆脱了贼兵纠缠,使得双方拉开十五六步距离。
可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得一声声战马嘶鸣,定睛瞧去,就见那团灰黄烟尘中冲出贼兵马队,转瞬之间便已有十余骑之多。
赵兴光见此心里登时就“咯噔”一下,自知今日再难逃得活命,他猛地奋力挣脱余中田的拖拽,推着他和周小山大声吼道:“走……快走……留着命,给老子报仇!”
“不……俺们不能丢下你嘞。”
“大帅讲过,要‘不抛弃,不放弃’嘞!”
“就是嘞……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余中田吼叫着就要朝北边迎面冲来的贼兵马队杀去,可奇怪的事情却突然发生,那率先冲过灰黄烟尘的贼兵小头目,竟被其胯下战马掀翻在地,那战马也舍弃了他直直往堤坝下飞奔而去。
就在赵兴光等三人愣神之际,后面的贼兵马队也都是如此,接二连三地被战马掀翻在地,虽有些骑士尚能控制住战马,但也都是在原地打转,纷纷哀鸣不止。
“那烟……咳咳……烟里……咳咳……有……咳咳……”
白景森在落马后慌忙起身,然却无力站起身子,只见他半蹲在堤坝上咳嗽不止,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已说不出来。
“有毒……这鬼烟儿里有毒……”一个贼兵骑士替白景森说出了他心中的话。
白景森回眼望向身后,只见但凡是冲过那团浓密灰黄烟尘的弟兄,无不咳嗽不止,就连那些没有跑开的战马,也都在不住嘶鸣,其声也是悲痛难受。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兴光等三人,目赤欲裂地大声吼道:“咳咳……都是狗官兵……咳咳……捣的鬼……咳咳……杀……杀光狗贼……咳咳……”
这时冲过烟尘的贼兵已有二三十人之多,虽有许多都被战马掀翻在地,但尚策骑在战马上的也有近二十人之多。
在贼营中,能当上骑兵的几乎都是些老贼,当然也有许多近两年投降贼寇的官兵。
且不说那些老贼有多凶残,就是这些近两年才投贼的官兵,那也有如脱胎换骨似的一改从前的孱弱,个个皆如猛虎饿狼一般,即使是对上了以前的友军,那也是毫不留情,有时甚至比那些老贼还要凶残!
这其中自然有表忠心的缘故在里面,毕竟闯贼的军规军律也是极严,在贼军之中也是军纪最好的存在,且又是一向赏罚分明,他们想要用阵前拼命的表现,来换取闯王的奖赏也是正常。
但却未见得就没有了别的心思,他们以前毕竟也是大明官军,虽然投身侍贼也属迫不得已,可一旦成了贼,却又对此前的同行们心存嫉妒与怨恨,所以临战之时那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甚至还对杀败杀死官军感到十分的刺激与兴奋。
能够在以前的同行面前显示自己现在的优越性,这或许是我们大多数人类的通病吧!
…………
眼看着对面数十贼兵,或徒步、或骑马,向着自己这边猛冲过来,虽然他们仍是在大声咳嗽,甚至双目都通红一片,眼泪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可这却仍然未能阻止他们向前冲锋的毅力。
赵兴光等三人虽都是面无惧色,却也已是心如死灰,自知今日算是在劫难逃……
就在他们心中已然绝望之际,隐隐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人不由互相对望了一眼,均感到自己已然被贼兵包围,他们心中那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就此破灭
赵兴光从自己挎包中取出唯一的一枚小万人敌,大吼一声:“火折子!”
接着,又对周小山和余中田吼叫道:“来生……咱再做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