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只短短三天时间,偌大的商丘城墙就被彻彻底底地扒毁,连护城河都被填得十分平整,成为了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闯曹大军在商丘附近还要再停留几天,以便将商丘周边各州县火急火燎地催征粮草,以备即将开始的围攻开封之需。
然而在几天里,袁时中和他的小袁营突然成为数十万大军所瞩目的对象,一夕之间,就变成拥戴闯王的榜样和楷模,尤其是获得了李自成的欢心和倚信。
当然,曹营的罗汝才同吉等人对袁时中却是另有看法,他们认为袁时中对于闯王的忠诚,并不能使人十分相信,这其中或许另有所谋,不过他们与李自成也并非一心,此刻完全就是隔岸观火的心态。
甚至就连闯营中的总哨刘宗敏、大将李过、田见秀、李岩等几人,也感觉袁时中此举不会那般简单,但碍于闯王的颜面,只能在暗地里多注意,却并没有在闯王跟前明言。
那篇颂扬李自成功业事迹的稿子,已经以袁时中的亲自执笔的名义,请宋献策与牛金星二人看过,虽略有修改,无非也就是增加些歌功颂德和“天命攸归”的话语,再呈请闯王亲自审阅后,便即迅速仿照民间流行式样刻成几套木版,印成一本本小书。
好在破睢宁和商丘城时,搜罗到许多的细麻纸、白绵纸之类,而这份颂扬闯王功业的小本儿子只有寥寥数页,足可大量刊刻印制。
袁时中更是为此传下军令,将随军工匠与战士眷属都集中起来,边印刷边叠成小本子,用针线缝好,再切去了毛边,散发给各哨头目,由文书教给士兵们不分昼夜地背诵。
小袁营的战士们绝大多数都是苦大力的底层农民,他们个个皆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识得几个,只能死背口歌,且还不能背错一字,背好的有奖励,背错了可就只有军棍伺候啦。
《将士必读》在小袁营虽未能做到人手一册,却也相差无几,每日里随时都有可能被抽查,无论是出营、入营,甚至在营内行走,都会随时被抽查到,大家都被军棍打怕了,无不用心背记。
闯王老府众将士皆李自成的嫡系人马,又多系陕西老人,对于小袁营这一情况自然是乐见其成,更有甚者还跑到小袁营,拉关系索讨此《将士必读》,争相传诵不绝。
罗汝才对于小袁营的表演,一直是冷眼旁观,虽然对袁时中的这点小动作有些看不上眼,但军师吉却在一旁提醒他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你的意思……?”
“我与刘玉尺颇多接触,观其谈吐,对闯王并不归心,而今又如此一番作为,怕是已生出异心,有了想要脱离的念头。”
“哦。能确定吗?”
“虽未得袁、刘承诺之言,但观其动作,怕是已占了**成。”
“好。若真如此,倒是去了我一块心病啊!”
罗汝才因得了吉提醒,虽不十分情愿,却也碍于情面,当着闯王的面嘱咐袁时中:“侄女婿,你印那个小本儿子编得真好,可得给我曹营将士们也分发几千本才行啊。
不能只给老府的闯营将士,而不给我曹营将士吧,若你这般厚此薄彼,我可不会答应!”
袁时中闻言赶忙欠身笑道:“大将军容禀,非是末将不给曹营兄弟,只是一时间赶印不及,这才没有恭送大将军宝帐。还请大将军宽限几天,时中定当亲自恭送道大将军宝帐,绝不敢有误。”
罗汝才笑着对他说道:“这事儿你记在心上就好。你夫人是大元帅养女,你也算是咱罗某的侄女婿,可不能只认亲丈人,不认我老罗这个便宜丈人啊。
我曹营人马众多,你不送来几千本,可不够咱用的,要真是那样,我不但要责备你袁时中,待见了我那慧梅侄女儿,也少不得要当她的面前数说你几句。”
听了罗汝才的话后,连闯王李自成在内,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
小袁营将士熟背《将士必读》的同时,仍在严惩说“闯王”闲话的人,其中有的被枭首示众,有的穿耳游营,有的挨了鞭子,一时间处处小心,所有人都深怕无意中说了错话,横祸飞身。
但即使如此,在袁时中与刘玉尺、朱成矩等人的精心安排谋画之下,小袁营将士们的心中并不恨袁时中,反倒是同情他在闯王和老府大将们的威势之下,不得如此作为。
袁时中在闯营中的地位也因此大为改观,他不仅真正成为李自成的心腹爱将,也受到了闯王“乘龙快婿”的真正公平对待。
因见小袁营骑兵不多,李自成为彰显其对自己的忠诚之功,特意赏赐给他战马五百匹,此外还有上好盔甲八百副,上等好弓三百张,精良火器五十件。
很快,闯曹联军便从商丘城下开拔,向西北方的开封府城进兵,为着沿途继续收集粮草,大军每日只行进约四十余里路程。
袁时中此刻虽然已经得到李自成十分宠信,更享受着慧梅出众美貌和纯真爱情,但却丝毫没有改变他想要脱离闯王的决心。
闯曹联军主力由宁陵、睢州,经杞县到陈留县境停下,另派一支偏师略向西北,经内黄镇到兰阳西南,与到达陈留的主力汇合。
小袁营奉命随主力西行,在经过睢州时,闯王命袁时中留下三千步兵,纠集城内百姓铲平睢州城墙。
因为还要铲平杞县和通许的城墙,袁时中经与刘玉尺商议后,特向闯王请命将拆毁两城的任务,交给小袁营来执行,李自成见其意甚诚便欣然同意。
闯曹大军在陈留和兰阳之间广阔地带,收割田间熟麦,征缴粮草,四天后杞县与通许的城墙也全部拆毁。
临近中午时,袁时中前往陈留老府驻地谒见闯王,向其禀报扒城和征集粮草事宜,闯王对于小袁营的表现十分满意,特赏一千两银子作为慰劳,并命之全营开赴朱仙镇附近,距开封城十五里处驻扎。
袁时中按照事前与刘玉尺商量好的理由,将士连日扒城疲劳,且还有上千石粮食散在乡间,未能全部收集归拢到位,特请求闯王允准小袁营在杞县多留一二日。
李自成不疑有他,当下点头说道:“既是这样,小袁营就在杞县多留两天好啦,限定大后天黄昏前,开到开封城外安营扎寨,不可耽搁围城大事。”
袁时中心中暗喜,表面却不露声色,躬身回道:“谨遵不误!”
…………
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等人在小袁营中得信后,都是皆大欢喜。
他们早前就已得到消息,大明督师丁启睿已进驻光州附近,等候平贼将军左良玉前来会师,好联兵北上救援开封。
而且据探查得知,开封府城为朝廷所必救,北直隶、山东、山西、陕西等各方都有官兵来援,倘若各路援兵到齐,闯曹联军屯兵坚城之下,本就同床异梦,再加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持久。
所以,小袁营内无论谋士与各位头领,都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脱离闯王大军,方为出路,否则恐有全军尽没之风险。
记室刘静逸一直就对刘玉尺不满,尤其不占成投奔闯王,便率先向袁时中问道:“军师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话说。只是,我军脱离闯王后,又当奔向何处?”
袁时中似乎早有预算,只听他回道:“我师直向西北奔仪封,从仪口渡过大河,只要两日内不被闯王发觉,便算是大功告成。”
刘静逸面色略显疑惑地接着问道:“丁启睿在南,我等就算不欲投他,也该往西南去投凤阳朱大典?现如今却偏偏向东,不知欲奔往何处落脚?”
刘玉尺在旁插言道:“向东,投永宁伯。”
“永宁伯?”
刘静逸满脸疑惑神情问道:“可是宣府总兵张诚?”
袁时中答道:“正是。”
“那张诚远在宣府,即使奉命援豫,也该在豫北,而今我大军东向,一旦为闯王发觉,精骑追击而来,永宁伯远水解不得近渴,又当如何?”
“静逸兄所虑不无道理。”
刘玉尺气定神闲地抚摸着下颌上本就不多的胡须,悠悠言道:“将军与我早已同永宁伯搭上线,现今永宁伯的一支偏师,已然进抵大河北岸,只待我师到达,便会渡河接应,助我抵御闯王骑兵的追击。”
刘静逸又突然尖刻地说道:“当日有人要将军向闯王求亲,以为绝妙上策。今日我师背叛而去,对这位新夫人又该如何安置?”
袁时中不暇思索地说道:“决计带她同走。”
刘静逸追问:“她乃闯王与高夫人养女,情逾骨肉,若不肯背离闯王,将军又该如何是好?”
袁时中脱口说道:“她近日对我百般体贴,自然是夫妻一心,必会随我同走。”
“不然,不然。新夫人之所以爱将军,全是因将军誓保闯王打天下。一旦将军背离闯王,难保不会夫妻反目,势如仇敌啊!”
“这个……”
袁时中被他言中痛处,不由得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竟无法作答,幸而副军师朱成矩在旁适时插言道:“静逸兄不必过于忧虑此事。临走时,我等可设言语哄骗她一同上路,待新夫人反应过来,已成事实,就由不得她不随将军一起背离闯王。”
“不然。据我看来,闯王对我小袁营虽比往日亲近许多,却并未真正视我为亲信,定然时刻监视我等动作,一旦发觉我师移动,必派大军来追,免不得一场大杀大砍。
那时闯王兵到,双方混战一处,新夫人若甘为内应,又该如何是好呢?”
袁时中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同已有夫妻之实,情重如山,料不会背叛与我。”
“我看不然吧……”
刘静逸冷笑着继续说道:“就算新夫人不肯背叛将军,那她身边四五百男女亲军,皆是闯王老府的出身,由不得新夫人做主,若是他们同心拥护闯王,到那时又该如何应对呢?”
袁时中再次语塞:“这个……这个……”
刘玉尺自知不能再沉默,只见他站起身来,目光冷峻地说道:“万不得已时,只能壮士断腕,除此别无他法!”
刘静逸闻之却冷冰冰地说道:“未必有那么干脆!”
袁时中不愿他们两个争吵起来,连忙摆手道:“都快四更天啦,各自去就寝吧,此事明日再议好了。”
…………
袁时中怀着十分忐忑的心情往香帐走去,却见刘玉尺从背后追来,袁时中斥退亲兵护卫后,对他悄声问道:“玉尺,静逸顾虑不无道理,可有何妙计解之?”
刘玉尺小声回他:“请将军在夫人跟前一如平日,万不可露出丝毫形迹。”
袁时中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万一她真的……哎……我不忍心啊……”
“将军无需多虑,此事介时再说不迟。”
刘玉尺轻声叮嘱着:“从今夜起,将军可要百般待她好,使她不会有一星半点儿疑心。我师在杞县也不必停留两天,咱们明晚便走,如此才能出乎闯王意料之外。”
“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可是……”
“将军,此时切不可存妇人之仁,就如那个邵时信,乃是一个乖党之人,明晚我军临行前,务要啊设法瞒着夫人将他除去才好。”
“好……这事你直接安排即可!”
“请将军对往后诸事放心。不止有永宁伯这一条线,睢州唐老爷同丁督师亦有乡谊,且本就世交,他亦愿意尽力在丁督师跟前为将军说项。”
“哦……你去睢州部署扒城时,也与他谈过此事?”
“请将军恕罪,玉尺擅作主张,私下确与唐老爷谈过此事。”
“哎……你何不早对我说?”
“无非是为我小袁营多结一份善缘,多备一条出路罢了。”
“你虑事之周密,真叫我钦佩啊!”
刘玉尺不敢再接袁时中的话头,他躬身一揖,回头便走,见他如此袁时中反倒怔了一下,片刻后,才摇着头奔慧梅所在香帐走去。
…………
第二日清晨,袁时中为着部署军事,没有惊动慧梅,他悄悄地起床后,看着榻上慧梅秀丽脸庞,在心中暗道:“只要你肯一心随我,我就决不狠心对你!”
袁时中一面继续派人往朱仙镇闯军老府驻地运送征集来的粮草,一面又暗中将小袁营三万人马陆续调集到杞县附近,并与身边亲信谋士、头领密议好一切应变之策。
当日晚饭过后,袁时中派亲信中军袁时友来告诉慧梅,请他速作准备,今晚二更大军便要起程开拔,离开杞县。
慧梅闻信后在心中兴奋不已,笑问道:“闯王爷不是给小袁营放了两天假么,怎地大军就急急开拔去开封了呢?”
袁时友神态恭敬地回道:“回夫人,大元帅紧急口谕,说是有意外军情,命我小袁营暂不前往开封开封会齐,而是火速整装待命,准备去堵截来援官军。”
慧梅虽在心中有一丝狐疑,但却未能想到袁时中竟会叛离闯王而走,她一边传令“小闯营”火速准备,一边派人去将邵时信找来。
邵时信闻慧梅呼唤,便急急赶来询问有何吩咐,慧梅对他说道:“邵哥,军情紧急,不知内里是否有别的变故。你暂且留在我身边,以便随时商量应对。”
“夫人,刘军师派人唤我前去,不知有何事吩咐。”
“啊……你先去一趟吧,看看刘军师有何话说。”
可等邵时信才走出二门时,慧梅却又反悔,他派人急急将邵时信唤回,对他道:“邵哥,今晚情形有些特殊,事态未明朗之前,你哪儿都不要去,管他军师不军师的!
这两日,你就留在咱‘小闯营’内,遇事也好与我拿个主意。”
“小闯营”男女将士一齐动手,很快便都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同大军一块开拔。
袁时中却在这时匆匆赶来,在卧房内将一份火急手谕递给慧梅,仔细看那上面的字迹,确是闯王亲笔无疑,只见手谕上写着:“大元帅手谕:顷得确报,丁启睿纠集左良玉统兵约十余万人马,自汝宁府北上,奔救开封;更有张福臻纠合宣府边军约数万人马,正自东明、曹州方向南来。
特令袁时中接到此手谕后,即刻率领小袁营三万将士,火速北向,驰赴兰阳、仪封、考城一线驻防,堵御北来之张福臻所部官军,务使之不能渡过大河。
如有必要能时,可全营渡过大河,到北岸将张福臻部官军牵制住,使之不能来援开封。本大元帅将择机另派大军,远途奔去,合力夹击,予以全歼。切切凛遵勿误!”
慧梅见此更是再无疑虑,便兴奋地问道:“夫君,何时出发?”
“预备停当,即刻出发!”
慧梅闻之,扭头向窗外大声吩咐道:“传我将令,男女将士,立刻整队,随大军开拔,准备迎剿官军。”
袁时中见她如此,心中不由隐隐生起来,张口勉强劝道:“倘若你觉着身子不好,可率领你的男女将士暂回老府休养,待生产后再归来,不必随我出外与官军作战。”
慧梅先是一愣,旋即就对他说道:“这是什么话,你我就该夫妻同心,现在要去打官军,我怎好同你分开!”
袁时中神情复杂地点着头,却语气诚恳地对慧梅说道:“你同我在一起也好。我已选派两千精兵,步骑皆有,随扈在你‘小闯营’前后护卫,纵然与官军发生混战,亦可保你万无一失。”
“哼,我可不是一个纸糊的女将!”
一更过后,小袁营三万大军将慧梅的“小闯营”裹在中间,急急匆匆地向全师开拔,径往东北方向而走。
邵时信毕竟年长于众人,且对袁时中一直怀有戒心,此刻便多留了一个心眼,他暗中留下一个亲兵乔装成难民藏在杞县城内,更在他的衣服里缝了一张字条,又对他说道:“待大军走后,你赶快奔往朱仙镇,找到老府,务必将衣中暗藏的字条儿呈给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