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的参将大帐分为内外两间,外间为平时与部下议事之用,也用做就餐之所,内间就是他的安歇休息之处。
看见张诚已经回来了,张岩笑着说道:“你小子,饿死鬼投胎吗?”
张诚听见声音,抬起头,嘴里嚼着一块咸肉干,略有些含糊的笑着道:“连日行军,饿得慌了,这咸肉真不赖。”
张岩过来坐下,却没急着吃饭,只是打量着张诚,目光甚为和蔼,过了一会,才语气平和的说道:“慢点吃,叔父管你吃饱。”
张诚用力咽下嘴里的烙馍,又喝了一口米汤,才对张岩说道:“叔父,您看咱宣大军此番入卫,会否顺利?某听说今上有意与鞑虏议款,兵部杨阁老已在运筹此事……”
张诚越说声音越小,并拿眼睛一直小心的注视着张岩脸上的变化。
张岩此时刚拿起一个烙馍,闻听张诚提到今上和阁臣,立时出言喝止:“住嘴,今上是你能随便提的吗?”
说完便大口吃起烙馍来,其实在来昌平的路上,张岩就已经对此事有所耳闻,宣大诸将私下里都很担心,如今的朝局怕会对督臣卢象升不利。
大家都知道督臣卢象升是坚决主战的,来的时候就一心准备要痛痛快快的和鞑虏大战一场,然这一路上却不断有小道消息传来,言说如今朝廷要与鞑虏议款,阁老杨嗣昌已在运筹此事,似乎当今皇上也对议款一事很是支持,大家心下都好些担忧,替卢督臣担忧,也替宣大军的未来担忧。
“咳…咳……”张岩心中想着事情,几口烙馍吃得有些急了,赶忙喝两口米汤,抬头看到张诚愣在那里,满是慈爱的缓声对他说道:“这种话,不好乱说,以后在军中切不可提及。”
张诚看到叔叔眼中的爱护之意,心下一阵感动,面容诚恳的说道:“是。叔父放心,诚儿以后不提就是。”
张岩又沉声对他说道:“此番入卫,我等只需按卢督臣与杨军门的军令行事就是了。”说到这里,眼中饱含爱意的看看张诚,又继续道:“至于朝堂之上的事情,自有那些文官老爷们去解决,不要再去操那份闲心啦。”
“是的,叔父。”张诚听了这些话,内心感动:“诚儿,记下了。”
张岩吃完一个烙馍,满意的看着眼前的张诚,内心多少有些安慰,他膝前无儿,只有一女,早把张诚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如今正是借机观察考验他,也想借着此番入卫京畿,帮张诚攒些军功,他哪里晓得自己会追随卢督臣在巨鹿身死殉国,接着又满怀关爱的问道:“诚儿,你身子骨才好没多久,长途奔驰,还无碍吧?”
张诚仍是烙馍就着咸肉、米汤大口吃着,听到张岩关心自己的身体,心里感动,他父亲早亡,也把这个叔叔当成自己半个爹一般对待,此刻轻声回道:“叔父放心,诚儿好着呢。”说完竟放下半个烙馍和汤碗,站起身对着张岩打了几下拳脚,才又笑着说着:“你看,全然无碍啦。”
“好,无碍就好。”张岩看到侄儿身体健硕,并未因上次自己打的那通军棍落下什么顽疾,心下着实高兴,竟不自觉的开怀笑了起来。
张诚看在眼里,心底又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张岩对张诚的关心爱护之情,露于言表,让张诚心下很是感动,一丝丝的温暖让心里略有些激动,不由得萌生要在巨鹿之战时救下叔叔一条性命的想法。
“对了,你部右哨已随我到了昌平,你自领回去吧!”张岩提出让张诚领回随护他来的骑兵千总部右哨。
“这右哨就留在叔父身边吧,鞑虏强悍,非流寇可比,右哨留在叔父身畔,也可卫护叔父万全。”张诚笑着应道,看张岩面上并无不善之色,他才又继续道:“叔父身边只有中军哨二百多骑兵,力量太薄弱了些!”张诚诚恳的说着自己的担忧。
“哈哈,你倒是有心。不过,你当我这些年都是被保护过来的么?再说,刘占奎那一营步卒,三日后就可到达昌平,你叔父的安全当可无虑。”张岩爽朗的说道。
“侄儿还是不放心,右哨仍是随护在叔父身边吧。”张诚说完又抓起一块咸肉放进口中,大嚼起来。
张岩看着张诚,眼中饱含威严的沉声说道:“哼,叔父我杀场争战经年,还没老弱到要人来保护。”
“哈哈……”说完竟激发起内心的豪气,不由大笑起来,张诚坐在旁边,也陪着一起大笑着。
看到张诚有些发愣,又温言说道:“右哨你自领回,你我叔侄同在一营,有事顷刻即到,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诚见叔父如此说,也不再继续坚持,因为他很清楚,张岩的危险只在巨鹿,巨鹿之战前他没有任何生命之危,便就势应道:“诚儿,领命!”
这张岩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因此他已把侄儿张诚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爱护着,这时见张诚沉稳干练,又担心着自己的安全,不由心下甚慰,心情极为舒畅。
叔侄二人刚用过午饭,便有亲兵进来禀报。
言说宣府总兵杨国柱派亲兵前来通报:“申时,入援京畿的宣镇各部千总以上军官,都到杨军门大帐集合,随杨军门前去昌平总督行辕。”
待亲兵退出去后,张诚对叔叔张岩说道:“叔父,督臣传召诸将,何意?”
“这个难说。”张岩思索了一下,继续道:“此刻,昌平附近还未现鞑虏踪迹,当不会有紧急军情。”
张岩停了一下,双目注视着侄儿张诚,突然问道:“诚儿,此番鞑虏寇边,你有何看法?”张诚听到此话,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略微思索一下,才说道:“这鞑虏自崇祯二年始,连连破边入寇,且一次甚于一次,若不与虏一战,使其有所惧,怕无其他法子。”
张岩赞许的点了点头,说道:“卢督臣到是想与虏一战,我等但听军令便是。”
张诚看着叔父,继续道:“鞑虏已威服蒙古各部,听闻现今又慑服朝鲜。其已无后顾之忧,可专事我大明。然我朝内有流寇风起,外有鞑虏犯境,却财政枯竭,朝争不断。”
张岩有些吃惊的望着侄儿张诚,眼中透着一丝惊奇,不由问道:“依诚儿之见,当如何?”
张诚闭目沉思,良久才睁目说道:“依京师之皇气,聚天下勤王兵,与虏一战,使之有所畏惧,后而和之,与虏议款,使东线无忧。先稳住了外敌,才可专事剿贼与抚民,用不了三五年,待国朝安定下来,民力有所恢复,区区鞑虏,何所畏惧?到彼时我剿贼得胜之军,已成百炼强军,足以荡寇灭虏!”
听完张诚所言,张岩陷入沉思,缓步走到帅椅上坐下。
他感觉张诚说的不无道理,大明的现实就摆在这里,财源枯竭,却又要两线作战,结果两线都不讨好,基本是哪里危急救哪里,按下葫芦浮起了瓢,自身被多方势力不断消耗,终至国事糜烂,缺乏总体的战略方针,于国事无益。
若是依张诚之言,举今时勤王之兵,依托坚城,与虏激战,待得驱退鞑虏后,再与之议款,省下的辽饷用来专事剿匪与抚民,何愁流寇不靖,内乱不止?
辽饷?
对,就是辽饷!
张岩一直隐隐觉得张诚所想,似乎哪里不妥,这时猛然觉醒。
问题就在辽饷,每年三、四百万两的辽饷,是多少京中大员、将军们的财源,谁又动得了呢?谁动谁就是辽东军阀世家的敌人,是朝中从此处获利的官员老爷们的死敌。
念及此处,张岩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