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
我閉目,回想了下當時的情景:我心口火燒欲裂,祭台底座上的翡翠光華大盛,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吃粥吧。肚子一定餓了。”
樓少白沒有回答,只是托住我的後腰扶我坐了起來,手上端了碗粥,舀了一勺,送到了我的嘴邊。
我確實感到腹中饑餓,吃了幾口,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伸手摸了下胸口,那塊翡翠不見了。
“翡翠呢?”
我臉色一變。
“蕭遙,現在我相信了,這世上,有些事確實不是人所能理解的。”他看著我,慢慢說道,“翡翠還在你的胸口,但是……”
他停了下來。
我伸手摸了下,那裡平滑一片,並沒有凸出的痕跡。
“你自己看下,就明白了……”
我低頭解開衣襟,大吃一驚。
那塊翡翠,就像樓少白說的,還在我的胸口,只是卻彷彿融進了我的皮膚,在表面只留下一個綠色的半月暗影。我伸手摸,不痛不癢,彷彿一塊胎記。
“到底怎麼回事?”
我猛地回頭,看著樓少白。
“當時一片綠光,我也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只看見你昏倒在地。綠光過後,祭臺上的翡翠消失不見了,而你的那塊就變成這樣……”
樓少白說道。
我很快就知道了當時發生的情景。天幕正中的那顆巨大夜明珠被毀之後,整個山洞突然開始抖動,頂上不斷有細碎石塊掉落,看起來彷彿要坍塌。眾人大驚失色,紛紛奪路而逃。樓少白背了我,和通地七一道上了地坑,與前頭汪直一夥人一道跑回了入口,攀援而上。
發生的一幕太過詭異,眾人驚魂未定,而樓少白原來留在崖上遭偷襲的士兵被打散後,現在已經聚了回來,還在和汪直留下守崖口的人對峙著,所以雙方上了懸崖後,並未繼續發生沖突,只是等在崖口,估摸著下面的震動已經停止後,通地七和黑衣老頭等幾個人重新下去,發現地上遍佈碎石,粉塵漂浮,所幸並沒有坍塌。據黑衣老頭說,那顆夜明珠應該在起定衡作用,被樓少白和通地七打碎,這才引發洞體震動。雙方此時勢均力敵,樓少白又擔心我的情況,這才各自無果而返。
我幾乎是食不知味地任他餵完了一碗粥,聽他說著當時的情景,腦中卻不斷反復之前的那個離奇夢境。
王,血咒……降頭師是個女人,與吳蘭王似乎有情感糾葛,所以對開啟地宮之門的翡翠下了血降,目的就是讓吳蘭王和那個她痛恨的女人生不如死。而張三告訴我,他是當年那個下降的降頭師的後人,降頭師是按照吳蘭王的旨意對這塊翡翠下降的,目的是為了震懾侵入者,保護地宮。但是我的那個夢境,如果真的是我借了翡翠的力量再次離魂穿越千年見到當初下降一刻時的情景的話,唯一的結論就是張三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者,更有可能,他從頭到尾就是在欺騙我。
女降頭師在下降那一刻時的刻骨仇恨,就算現在醒了過來,我也還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樣滿懷了怨恨的血降,怎麼可能只要輕易的把翡翠放回去就能解降?這是不是意味著這降頭根本無法可解。他只是為了讓我相信他的話,願意配合他找我祖先通地七留下的關於地宮的線索而撒下了一個彌天大謊?到時候就算知道了他在騙我,我又能對他如何?
這樣的可能性太大了。更何況現在,那塊被下過血降的翡翠現在又這樣離奇地融進了我的身體,如跗骨之蛆,再也無法拔除……
剎那間我一片黯然,就是用心如死灰來形容也不為過。
樓少白大約注意到了我突然灰敗的神情,伸手拍了下我的臉:“蕭遙,你怎麼了?”
我被喚醒,見他望著我的一雙眼睛裡布了血絲,心頭湧出一陣難過,搖了搖頭:“沒什麼……,你是不是都沒睡覺?我沒事了,你去休息下吧……”
他伸了個懶腰,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額頭,然後凝視我的臉片刻,面上忽然像是掠過一絲悲傷的神色,但轉瞬即逝,伸手摸了下我的頭發,朝我笑了下,起身站了起來說道:“你再睡下吧,我還有事,晚上回來陪你。”
我目送他離去,低頭又看向了自己胸口處,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
我清楚地記得,就在幾天前出發進山之時,紅斑還只到我腰腹,但是現在,除了那塊翡翠瘢痕的附近,其餘的皮膚表面都已經爬上了紅色的斑點,雖然稀疏,但我知道,很快就會密集起來。
我的眼前忽然掠過樓少白剛才凝望著我時的那種悲傷神色,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下臉。
我回頭,看向了房間梳妝臺上豎著的那面鏡子,現在已經沒了,到了浴室,牆面上的那枚鏡子也被移除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我希望黑夜快些到來,並且到來後,再也不要離去。
夜終於降臨了,有人推門進來。
“不要開燈。”
漆黑一片中,我說道。
樓少白停住了,片刻後,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朝我而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我被他攬進了懷裡。
“樓少白,求你件事。”我說道。
“你說。”
“求你,從現在開始,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裡,我不想看見任何人。”
他一怔,身體慢慢變得有些僵硬,但很快,他把我摟得更緊,在我耳邊有些急促道:“蕭遙,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放心,潘萬春看起來很有本事,他對你的事情也很感興趣。他說你的情況很像過去苗疆的蠱術,他已經和通地七一道去了川西,尋訪那裡的異人。你相信我們,一定能找到法子幫你的……”
“樓少白如果你真的為我好,求你,答應我。從現在起,我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你。你把鏡子都搬走了,但我能想像我現在和以後更加不堪的樣子。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自尋短見的。我會等到你們找到法子的一天,直到我堅持不住死去。到那一刻,我會把自己包裹好,求你也不要看,直接把我火化。”
“……給我留點尊嚴。求你了。”
最後,我慢慢說道。
他沉默了下來,握住我肩膀的手漸漸鬆了下來。
“蕭遙,你一直就是個無情的人……到了現在,還是這樣……”黑暗中,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雖輕,卻粗糲而喑啞,“我也該學著尊重女人的意願,那麼就從你開始好了……”
他終於完全放開了我,慢慢站了起來。黑暗中,我睜大了眼睛,用我能企及的全部目力,凝視著他離去的模糊背影。
樓少白,就算到了最後,我變成怪物死去,我也只願意讓你在心中留下我最初和你相見時的樣子。
他關上門的一刻,我對他這樣無聲地說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從門縫中接過傭人遞進的飲食。一開始,我還能數著這是我等待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但是很快,我就放棄了。剩餘的醒著的漫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只看著緊閉的窗簾上,日月交相投下它們的暗影,遊移而過,睡了醒,醒了睡,有時候和站在門外的樓少白說幾句話。直到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天,門突然被人用力地推開。
“不要過來!”
我尖叫一聲,用被子把自己整個人蒙了起來。
“蕭遙,不要怕,是我!”
是樓少白的聲音,我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他連著被子抱了起來,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興奮,“我找到了懂得解降的人,我們可以再去試一試!”
我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坐在汽車裡的時候,整個人彷彿還在夢中未醒,帶著幾分不敢相信,就像一個已經沉到水底瀕臨溺死的人忽然被撈上岸的感覺。樓少白在開車。出了城,我就認出是上次去白龍峰的舊路。我開口問他,他只說到時候就知道。
到了山腳下,我看到那裡幾乎成了個兵營,整座山麓彷彿都被他的人包圍了起來。而且這樣的情景看起來已經不止一天了。我被樓少白抱著躺在了一架躺椅上,兩個士兵抬著,朝白龍峰的方向出發而去。
通往白龍峰的最近彷彿時常有人來回,不像前次我們和通地七進入時那樣還要他在前辟路,所以只過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時分,我們就到了前次的崖口。
到達的時候,我吃了一驚,那裡和我印象中的模樣已經完全不同了,山崗上駐滿了兵,搭出了一個個的帳篷。並且,原本陡直的那片崖口,現在已經被炸出了一個大坑,就彷彿被一柄巨大的斧子削出了坡度那樣,那個要靠繩索攀援出入的洞口,現在正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朝天張開了一張黑洞洞的嘴巴。
我有些震驚,樓少白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麼?
“過了今晚,明天就能給你解降。”
樓少白送我進入一座帳篷,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十分溫柔。
他彷彿很忙,說完話就轉身出了帳篷。我聽見他命令帳篷外的幾個士兵守好,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掀開帳篷簾子的一角,看見他正朝站在崖口的一個人走去,那個人竟然就是前次與汪直一道出現在地宮裡,阻止眾人開槍的黑衣老者!
我驚訝不已,樓少白怎麼會和那個全身透出了詭異的黑衣老者走到了一起?他說明天就能給我解降,難道就是這個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樓少白和黑衣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樹叢中,我滿腹疑慮,也只能放下簾子,慢慢坐在一張行軍床上。
我已經明顯感到自己體質壞了許多,不過是深秋,身上裹了厚厚的皮襖還覺得冷,樓少白知道,所以帳篷裡已經燃了個暖爐,床上也鋪了厚厚的毛毯。
我坐在爐前烤著火的時候,帳篷外起了腳步聲,本以為是樓少白回來了,再一聽,這腳步聲不像。
“站住!”
一個士兵叫道,隨即是拉動槍栓的聲音。
“喲,有眼無珠啊,連我都認不得,你們少帥的大舅子……”
我聽到一個聲音,是池孝林。
樓少白和池家人早撕破了臉,現在池孝林也在這裡出現,那肯定是經他默許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讓他進來吧。”
我朝外說道,把罩住自己的斗篷拉得更嚴實些。
很快,池孝林就進來了。有段時間不見,他的臉更顯瘦長,看起來也早沒了當初做大少爺時的那種富貴和閒逸。
我包得嚴嚴實實的樣子彷彿讓他吃了一驚,盯著我端詳了片刻,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景秋,做哥哥的和你好些時候沒見,上次在地宮裡連句話都沒機會說,這才覷空找過來說下話的。你沒怪哥哥吧?”
看起來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其實也並不奇怪,知道的人除了樓少白和通地七,就是池景秋和福媽了。
我略微嗯了一聲,說道:“有事嗎?”
池孝林撇了下嘴:“看你說的,咱們親兄妹長久沒見,做哥哥的聽說你身子不好,這才過來關心下,你倒見外了。”
我心中一動。他和黑衣人應該是一夥的,或許我能從他口中打探出些情況。
“哥,你和樓少白怎麼又在一處了?那個黑衣服的老頭子是什麼人?”
我問道。
“樓少白沒告訴你嗎?”池孝林的眼睛眨了下,忽然又笑了起來,“也是,這種事,他大概不想讓娘們摻和。還是做哥哥的跟你說吧。說來話就長了,先要從吳蘭國說起。”
“這地宮據說是吳蘭國的開國國君,也是末代國君,請當時的一個奇人異士所造,非常邪門,唯一能開啟這地宮之門的就是那片翡翠,而知道開啟方法的,也只有國君和那個奇人。國君就把那奇人奉為國師。那奇人卻因為建這地宮費盡心血,或說洩露天機遭了天譴,不久就死去。國君為紀念這奇人,就奉他的弟子,也是女兒為國師。吳蘭王野心勃勃,那國師雖然是個女人,卻天縱英才,助吳蘭王四處征伐,所向披靡,一時諸國視吳蘭為虎狼,無不畏懼。但是有一次,吳蘭王凱旋之時,卻帶回了一個女人,立那女人為後。國師不滿,終於與吳蘭王反目為仇,暗中勾結別國來襲,並且潛入地宮,在那片翡翠匙上下了血降。說起來這血降也真他媽的邪門。據說第一個碰觸中降的人,斷子絕孫,就算生養女兒,長大後也會變得狀若厲鬼而死。嘖嘖,可見那女國師當時對吳蘭王是恨到了何等地步……”
池孝林搖頭不已,我聽得心驚不已,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了那個發束金冠的白衣女子的背影。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一陣心驚肉跳,脫口問道。
池孝林說道:“我自然是聽大翁說的,哦,大翁就是那個整天陰陽怪氣的老頭子。據說他就是當年那個造了地宮的奇人同門後人,這才知曉這些秘聞。”說完,他又看我一眼,目光有些怪異,“景秋,上次在地宮之時,出了那種邪門的事,要不是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信。大翁說你就是那個中降之人。說起來你還要謝謝哥哥,要不是我找到樓少白,給他和大翁牽線,你只怕……”
他說到這,嘖嘖搖頭,看起來一幅憐惜我的樣子。
“大翁說怎麼才能解降?”
我極力平穩住心跳,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翁哪會什麼都讓我知道。這吳蘭地宮很是邪門,樓少白他就算從我手上搶跑了地圖,沒有能人相助,就算進了地宮又如何,連門都摸不到!他跟咱們雖然有殺父之仇,只是如今既然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我也就暫時不計較。哥哥過來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樓少白就是因為自己不知道如何開啟地宮之門,這才和大翁講和的,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要不是哥哥我心疼你,想著幫你,光憑他樓少白,妹妹你怎麼可能解降?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也就我一個親哥哥了,你總要記住哥哥的好,萬一以後樓少白再對我打什麼主意,你也要幫著點我。”
池孝林跟我說這些,大約是心中始終有些忌憚樓少白,怕往後再尋他麻煩,這才在我面前示好,想讓我以後多少能幫著些他吧?
大概是怕樓少白回來碰到,池孝林很快就離去了。我獨自在帳子裡,反復想著他剛才的一番話,心中彷彿堵了塊石頭,沉墜墜的。
我終於知道樓少白前些時候都在忙什麼了。
開啟地宮的翡翠匙離奇地融入了我的身體,而大翁知道如何開啟地宮之門。樓少白和大翁各有長短,這才相互妥協,有了今天我看見的一幕。我毫不懷疑樓少白渴望我能解降的心願,這應該也是他和大翁池孝林講和,最終走到了一起的一個原因吧。只是,這一場完全是因為相互利用而結合的牽手,會如何發展,又能走得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