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時節,此亦黯淡時節。此亦篤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麗之陽春,此亦絕念之窮冬。人或萬物具備,人或一事無成。我輩其青雲直上,我輩其黃泉永墜……”
這是樓少白在江北戰場時放置在行軍床床頭的《雙城記》中譯本的開篇之語。他極喜歡。因這就是他所處之時代的寫照。
他曾懷有萬丈雄心,戎馬呼嘯半生,而今才知道青雲與黃泉,其實都不過在自己一念之間。
清早五點,他習慣性地睜開了眼,下意識卻仿佛還停留在戰火紛飛的江北。正要翻身而起,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之聲,身邊觸手是具柔軟而溫暖的女人身體。他這才意識到,這裡不是江北。他現在已經身處大洋彼岸檀香山這個火山島上依於青蔥山麓之畔的宅邸中。他的妻蕭遙正依偎在他身側酣眠。
昨夜是女兒樓晨的十三歲生日。他與蕭遙到的時候,正趕上了她的生日,於是邀了當地的友人過來,在家中舉行了個慶賀她生日的派對。蕭遙昨夜很興奮,喝了些酒。她酒量很淺,睡前又被他糾纏,很晚才睡過去,所以現在仍沉醉未醒。
樓少白轉頭,借了落地窗外從潔白窗紗中透進的晨曦,看見她還靜靜而臥。烏黑的發堆在她白皙的脖頸後,臉頰上仿佛還殘餘了昨夜的沉醉,泛了層暈紅之色。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能越看越好看。現在卻有這樣的感覺。之所以這麼覺得,其實大約只是他自己的心境使然吧。
從兩個多月前踏上女神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開始了新的一頁。沒有戎馬倥傯,沒有槍林彈雨,也再沒有他習慣的提防和被人提防。
驟然這樣放鬆下來,讓他其實有些不習慣。就好像他時常還會習慣性地去摸自己腰間,指尖觸空,才會頓悟那裡現在已經不再懸槍了。
但幸好他身邊一直有她,他的妻蕭遙。多少年來,就算遠隔萬水千山,他亦覺到她時刻隨在他側。
“我愛她勝過一切,甚至願意用靈魂燃燒去愛。”
這句他從前偶爾見到的自由體詩,雖顯肉麻,但他過了眼,就記在了心上。因就是他之所想。
他凝視了她的靜謐睡顏片刻,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腰,闔上眼繼續陪著她睡。鼻端聞到了那熟悉的讓他心安的淡淡女人香,腦海中的思緒漸漸有些飄遠,飄回了許多年前他還輕狂的歲月。
那時候他被人稱為少帥。
已經不知道是從哪一代開始了,樓家的每一個長子在他記事開始,就知道一件事:淩陽的地下埋有一個千年之前的吳蘭地宮,地宮中有足以擎天的寶藏。把寶藏起出,這是樓家男人世代被賦予的**和使命。樓少白也不例外。
他的祖父是前清同治年間的朝官,父親是湘軍的幹將,他十歲就與清政府公派的最後一批留學生一道,登上遠赴美國留學的大洋輪,還未學成歸來,就在大洋彼岸聽到了清帝遜位,大清覆滅的消息。而他的父親,也早已成了亂世之中擁兵自重的軍閥。他在美國留了三年,回來後,到十八歲的那年,他的父親在一次與別派軍閥的地盤爭鬥中意外喪生,於是他接手了他父親留下的攤子。不過數年,因了他的鐵血與果決,兵力和地盤迅速擴展,虎踞江北。他雖年輕,卻成了叫誰也不敢輕視的著名軍閥勢力。
少時的留洋經歷讓他言行西化,脫下軍服之時,他便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俊美無儔。他亦知曉民主治國的公理,但卻從不相信在這裡,這公理能暢行無阻。
這裡,這世代,人或萬物具備,或一事無成,或青雲直上,或黃泉永墜。鐵血、槍炮、搏殺、固位,這才是他篤信的公理。
他很早就知道,樓家擁有通往地宮的半張地圖。而另半張,則在淩陽城一戶池姓的世家手中。樓池兩家數代恩怨,糾纏不清,到前清鹹豐年間的時候,兩家當時的家主曾為這地宮寶藏而放下嫌隙,約定共同拼圖尋寶。只是未曾料想,那池家人卻臨時起意,意欲謀命奪圖,獨吞寶藏。他的曾先祖奮起取了池家先祖的性命,護住地圖而返,只也身負重傷,返家後不久便身亡。自此樓家與池家勢不兩立。又一百年過去,世事巨變,輪到他成樓家之主。
淩陽並非兵家要地,只這數年,卻一直遭到另兩派軍閥勢力的爭奪,你進我退,你來我往。在他穩住了自己的江北地盤,把目光投向此地的時候,軍閥汪直正敗退出城。而尚未來得及品嘗喜悅的勝利者就遭到了他的進攻,毫無懸念地,他奪下了淩陽,率軍而入。
他唯一的目的,是地下的吳蘭地宮,之前的那兩派軍閥也是與他相同的目的。現在,淩陽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說了算。只是淩陽何其之大,若無完整的地圖,想找到千年之前埋藏於地下的那個地宮寶藏,何其笑話!所以進駐淩陽的第三天,當他見到上門尋來的媒人,道淩陽百年望族池家意欲與他攀親,兩家永結秦晉之好時,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應了下來。
他要尋到地宮,就必須要有完整的地圖。另半張地圖在池家手上。池家是此地的百年望族,他雖新占了淩陽,卻也不能殺上門強要地圖。且那池家自天下紛亂以來,就一直依附著汪直的勢力而得保全。如今他成了淩陽的霸主,本就與樓家有宿怨的池家失了保護,自然要討好於他。或更甚者,是受汪直指派,想要暗中圖謀他的半張地圖,這聯姻示弱便是在爭取殘喘的時機。他明白對方的心思,卻也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為什麼不答應?他也正好想借這機會,探清池家的底細,最後再伺機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這就有了他與池景秋的第一次見面。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但只掃過一眼,他就看清了她的底,甚至從她走路的勉強姿勢上判斷自己娶了一個裹腳的舊式女人,現在不過是為了迎合他而穿了西洋婚紗,蹬上皮鞋,扮成最摩登的新娘。
他其實對舊式女人並無成見,也不會因為對方是新派女子而多看重些。她只是為樓池兩家搭設相互利用關係的一座橋而已。至於她的想法,他並不是很在意。以後的某一日,當他完成了自己的夙願,只要她還願意留下,他也會考慮給她一個恰當的安置,比如送回他的老家,讓她侍陪自己的祖母。
他知道自己是個冷酷的人。對於人格來說,這是巨大缺陷。但這能讓他時刻保持著最冷靜,最清醒的頭腦。所以他不想改變。
或許是嗅出了他身上的鐵血之味,在他牽了她的手,二人端坐到照相機前拍婚照的時候,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的全是驚恐和不安。他知道她怕自己。
或許她在成為他的夫人後,背後還會有池家人在操縱她的一舉一動。但他並不放在心上。身邊的這年輕女孩,沒那種本事。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他曾經以為是只逆來順受小綿羊的未婚妻,竟然會在半個月後他們婚禮的前幾日,與她的情夫私奔了。雖然池家帶人追回了池小姐,盡力想要隱瞞下這件醜事。但淩陽是他的地盤,池家近旁日夜有他的人在暗中監視,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瞞得過他。他甚至抓回了那個漏網的情夫。滿園春戲班裡的當紅男旦玉堂春。
他對池小姐並沒什麼好感。但和世上所有男人一樣,對於一個即將要冠上自己姓氏的女人,竟在新婚前日做出這樣的事情,不啻於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他對池家人的厭惡更深一層。
本來他是想悄悄處理掉玉堂春的。但在與池小姐拜堂的時候,當他看到紅蓋頭下的她絲毫沒有應有的羞慚,甚至連之前面對他時的恐懼都不再的時候,他的怒意稍稍被激燃了。
是的,她雖然紅妝覆面,但她從出現在他面前開始就挺直的肩背,被喜娘牽著走時的不疾不徐的步伐,無一不是在告訴他,這個女人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沒有羞慚。所以在聽到司儀高呼將新娘送入洞房,他目送她背影的時候,心中就冒出了一個羞辱她的念頭。
他必須要叫她知道,什麼是為婦之道。
洞房裡,紅燭高燒下,他把她的情夫丟到她腳下的地板之時,這一刻他有些驚訝。
她的反應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沒有恐懼,沒有羞慚。她看到他和玉堂春一道出現的那一刻,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呆怔,仿佛從不認識這個戲子。然後,她就垂下了眼睛。他看不透她的心思。
預期的效果沒有出現,這讓他更不快。他決定再試探下她,所以踩在了玉堂春那只比女人還要白嫩的手背之上,毫不留情。
這一次她果然有反應了。他在她目光中看到了一絲不忍。一念之間,他決定打死玉堂春,除去這個新婚妻子帶給自己的羞辱。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他更加意外。
玉堂春哭泣求饒,說自己與她之間還是清白。不過一個出賣面孔和嗓子的男子,槍口下這般,本也沒什麼。正好讓她看清,她曾想要與之一道私逃的男人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軟骨頭。讓他意外的,還是她的反應。她竟然毫不在意地讓他打死他,只要不在她的面前便可。
她說這話的時候,他想從她的眼睛中讀出一絲閃避或遮掩。她應該是在撒謊,為從他槍口下奪回她情夫而故意這樣反其道行之。但沒有。她最後只是說累了想睡覺,一雙眼睛裡看不出任何的遮掩和躲閃。
這樣的情況下,他再打死玉堂春,反倒顯得多餘。
第一次的交鋒就這樣匆匆結束,他也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挫敗。他命衛兵拖下玉堂春,送到司令部的牢房裡暫時關押起來。
對於自己新婚妻子給他帶來的挫敗,他心裡的不甘是不言而喻。事實上,從他踏入洞房的第一步開始,情況就不再是他習慣的那樣,照著他的意願發展。他甚至有一種感覺,不過短短半個月,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除了相同的一張臉,他看不出眼前這個女人和半個月前他見過的那個有任何共同點。
處置完玉堂春,他再次回了洞房。她正坐在一面鏡子前卸妝。站在她身後的時候,他在她身上聞到了一種香氣,若有似無。
他其實不大喜歡在女人身上聞到香粉的味道,覺得刺鼻。但剛剛聞到的那種,他覺得他還可以容忍。
他承認他其實對這個女人和玉堂春的關係還是有點耿耿於懷,何況她還確實用很委婉的方式在為他開脫。但聽到她的一句話後,他終於有些釋然了。
她說她已經知道了那張小白臉之後的他的真正面目,剛才希望他放過他,不是舊情難忘,而是不想因為這樣不值的人背上條人命。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非常坦誠。雖然他還是不大相信。但心裡忽然覺得放鬆了些,甚至有了和她好好過這個洞房夜的興趣。
他在她有些僵硬而容忍的表情中解開她衣襟,在她後背發現被她父親杖責後的傷痕之後,他知道自己不該嘲笑,卻還是忍不住很不厚道地嘲笑了她一番,但她竟還是毫無愧意,反倒顯出了他的刻薄。這讓他又有些不痛快起來,導致他做了個自己之前根本就沒想過的舉動,把她抱了起來,送往他和她的喜床之上。就像一個體貼丈夫該對新婚妻子做的那樣。
她顯然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做。失去平衡的那一刻,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一直頗為自持的表情裡終於現出了一絲驚慌,甚至把腳上的一隻拖鞋都甩飛了出去。
她真的是天足,不是他之前一直以為的小腳。腳白皙而圓潤,帶了點肉,燭光裡看起來仿佛一隻潔白的鴿子。他有點滿意,更滿意自己剛才抱起她時,她面上露出的那種神情。讓他終於在今晚第一次找回了一絲勝利的感覺。他於是帶了點惡意地決定,在接下來他與她新婚之夜的重頭戲上,徹底撕下她那叫他看了很不喜歡的自持冷靜的面具。他是她的丈夫,完全有這種權利。
想到這一點,他甚至有種久違了的興奮。但是他沒成功。因為來了一個電話。
他確實有點掃興。但接了電話之後,他還是決定過去。
電話是他的表妹鐘可玲打來的。她說自己從天水教堂的約翰牧師終於打聽到了通地七的消息。
這個資訊的重要程度對他來說不言而喻。他立刻決定過去。
新婚夜這樣丟下自己的妻子,對她來說應該是種不尊重。他在穿衣服的時候,本來是想等她開口詢問的話,他尋個藉口跟她解釋下也未嘗不可。但看到她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他心中又再次不痛快起來,自然一語不發丟下她揚長而去。下樓到大廳的時候,他碰到了還沒去睡的福媽。
“姑爺,這麼晚了你還去哪裡?”
福媽這樣問他,雖然小心翼翼,但他看得出來,她的表情裡滿是不願意。
那個新房裡的正主不問,她這個奶媽倒很是關心。
他沒理睬,逕自往大門而去。臨出門的一刻,腦海裡忽然跳出剛才見到的她還青紫的後背傷痕,忽然對她的父親又多了幾分厭惡。
她是他的人,就算要動手教訓,也輪不到他。
“拿一盒傷藥去,給她擦下。”他停了腳步,回頭對她說道,“傷藥在我書房桌子的第二個抽屜裡。”
她身材還可以。他是想叫她早點好起來。不想晚上的時候,要抱著個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新娘睡覺。
如此而已。
鐘可玲是他的表妹。她的父親原來是樓少白父親的副官,但在她五歲的那年,死於一次戰鬥。她的母親為此也一病而去。所以對這個表妹,樓少白一直心存憐惜,幾乎是有求必應。送她去美國留學歸來後,知道她必定不習慣在龍灘寨祖宅裡過著陪伴自己祖母的生活,他在上海給她買了房子,配備了衛兵。但兩個月前,她卻找他到了這裡。他要送她回去,她死活不肯。他無可奈何,也就只能讓她先留下來。
她知道他曾找過約翰。因為據消息來源,他曾在通地七手上收過一些冥器。但這傢夥很狡猾,死不承認。他在教堂附近埋設了暗人監視。沒想到這個表妹竟會膽大包天地去與約翰接近。約翰是個危險分子,不僅危險,而且好色。所以他必須阻止自己的表妹。
鐘可玲告訴他,她已經從約翰口中打探出了消息,知道他們近期會有一筆交易。
面對她帶了些得色的表情,他教訓了她一頓。她立刻哭得梨花帶雨。
對這個他早已經看做親妹妹般的女孩的撒嬌,他只能苦笑。好言安慰了許久,她才擦乾了眼淚,破涕而笑。當他想回去時,她卻又說自己頭疼。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伎倆。想起此刻洞房裡的另一個女人,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決定不回去了。
剛才他竟然有些想要回去。這一認知叫他對自己有些不滿。所以這一夜,他睡在了這座房子裡二樓他的房間裡。他從前有時候也在這裡過夜。
第二天他一早就醒了過來,換了身新的行頭,就往司令部裡去。處理了一些要務,直到九點多,這才開車回去。
今天按了習俗,他要帶她回門。
他其實是有點想看到她久等自己而自己遲遲不歸時的那種表情。
他進去的時候,確實看到了這種表情,但不是從她臉上,而是那個福媽。她卻正靠在客廳的大門口,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彼時,她一身胭脂紅的軟緞旗袍,裹了條披肩,面上淡淡染胭脂之色。陽光正從門廊外斜斜照進,遠遠看去,整個人被裹在了一團昏黃之中,比起昨夜的不馴,此刻反倒多添了幾分柔婉的味道。
她坐上了他的車。他從後視鏡裡看她幾眼,見她望著窗外的街景,微微失神的樣子,他甚至在她的眉間捕捉到了一絲傷感。
他不大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然後,她仿佛注意到了他在後視鏡中觀察她,卻毫無表情地垂下了眼。
他再一次不快,不習慣一個本該對他俯首貼耳的妻子用這樣疏離的態度來對待他。
路上突然竄出一隻大黃狗,眼看要撞上了。
他對狗這種忠誠的動物一直懷有好感。在他看來,狗比人類更值得善待。他借機猛地拐彎,聽到後座上她猝不及防的驚叫聲時,他的心情才陡然好了不少,終於扳回一局的感覺。
到了池家,這一出新婚回門不過是場戲,乏味得叫他想笑。出來後他照原定計劃去教堂。
他其實從早上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著她開口向自己詢問昨夜他的去處。但她除了在來時路上盯幾眼他身上換掉的衣服,露出些許鄙夷的表情之外,接下來就一直閉口無話。他反倒有些忍不住了,在發車前,終於問了她一句。
叫他意外的是,她竟然聽出了昨夜電話裡的是女子聲音。並且,她還很真誠地告訴他,她願意與她姐妹相稱。
他樓少白何其有幸,竟娶到了這樣一位大度的夫人!
他心中冷笑一聲,再沒看她一眼,徑直往天水堂過去。
他知道她是池家派來的探子,之所以還將她帶來,一是為試探下她,二是篤信在他面前,她還沒那掀波翻浪的本事。但出於謹慎,他還是用英語與約翰對話。然後他在牆邊地上看到了她潛在那裡竊聽的影子。
池家想靠她來刺探他的消息,真的還需要預先將她送去進行特務培訓。
他一直裝沒看見,直到最後才喝令她現身。對她無力的辯白,他不予置否。但心中那種感覺,卻非常微妙,仿佛被背叛了般的失望。
這其實不應該。她雖然是他新娶的夫人,但他本來就沒打算二人之間用真正的夫妻之禮相待,她必定也一樣。所以這根本不算背叛,而是他預料中的一幕。
但他心中卻確實感到了失望,他壓下了這種感覺。回去之後他就不顧她的反對,將她關了起來。
他對自己說,是為了防止她出去向池家通風報訊,但除了這個,老實說,在看到她無奈屈從一刻時的表情,他心底裡其實還是有一種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陰暗的報復快感。
他本來是想就這樣把她好好關個四五天,等自己的事完了再回來。但是臨去前的時候,忽然又改了主意。
雖然和自己的這個新婚夫人共處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夠一天,但她給他帶來的各種意外讓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繼續與她“好好”相處下去。所以晚上的時候,他又回來。但迎接他的卻是又一次意外。
她竟然與他談起了交易,承認自己就是她父兄派來的探子,她甚至願意反水幫他從池家得到地圖,而唯一的條件就是叫他不要碰她,以後再放她自由。最後她甚至躺了下去,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當然,只要他想,她就不會反抗。
他再一次覺到深深地被侮辱了。這一刻他甚至又想到了那個還正在被關在牢房裡的玉堂春。她難道是為了舊情,這才提出和他做這樣的一樁交易?
他傲然而去。雖然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她不過是在對自己用激將法而已。
他不得不承認,其實這個名叫蕭遙的女人,在他對她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她就已經憑了她天生的狡獪看出了他的弱點,與他周旋起來。
她一直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幾乎看透了他所有的缺點:剛愎、自傲、自私、冷酷,唯獨她卻看不到,他雖如猛虎,卻也能心嗅薔薇。所以她一直不願向他敞開心扉,這才讓自己的情路多了幾許的曲折。
只是現在想起來,若非這中間的諸多曲折,他又如何能真正體味到自己的心和情?
身邊的女人微微動了下,然後翻了個身子,背對他而臥。他靠了過去,低頭輕吻了下她脂膩白皙的後頸,伸手再次環住了她的腰。
槍林彈雨炮火紛飛的八年中,他以為自己本早已經忘記了一些前塵舊事。但是現在在檀香山的晨曦之中,懷中摟著他的女人,他發現只要和她有關的往事,其實一幕幕都還壓在他的腦海深處,只不過從前無暇翻起而起。
樓少白眯了下眼睛,唇角微微上揚了起來。和她有關的這些回憶,讓他感到非常的愉快。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她懷了不一樣的情感?
那是在他預料到與汪直會有一場大戰,決定要把她和鐘可玲一道送走的時候發生的。
那一天碼頭上,她為了能留下來,竟然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當著無數雙外人的眼朝他走了過來,攀附上他的脖頸,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甚至在別人看不見的他的後領裡,悄悄用她的指尖撩撥他的感官神經。
她這樣的舉動,在淩陽這個小地方,可算是驚世駭俗了。他確實猝不及防,有片刻的尷尬。但很快,當他看到她放開了自己,站在面前微微歪著頭,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江風吹來,撩亂了她的鬢髮,而她一張臉龐上滿是挑釁意味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全身熱血沸騰了起來。
就是只有這樣的她,才堪配做他樓少白的女人。她永遠不會是那種只知道瑟縮在他身後乞求保護的弱女子。所以就算有危險,他也立刻就決定按她的心願,讓她留下。
仿佛是上天為了驗證他的想法,回去的路上,他們竟然遭遇了一場伏擊。就是這一場伏擊,讓他對她刮目相看。在他絕地反擊的時刻,她橫衝直撞地駕著車子帶他沖出了包圍圈。
車子終於在路邊安然停下來的時候,他看見她癱倒在靠椅上,嘴唇甚至在微微發抖。原來她也怕。但即使是怕,卻也仍在身邊呼嘯的槍彈中挺了過去,甚至,他之前根本就還不知道她原來還會開車。
他還來得及向她表達下自己的稱讚之意時,她發現他在受傷流血。在她用他沒見過的手法嫺熟地為他止血的時候,他心裡的感覺非常怪異。
驚訝、感動,還有……愛慕。
是的,就是這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對一個女子的愛慕之情。
就算她恐懼,她也能夠在他身側,陪他一道闖過槍林彈雨。現在她又低下頭,用她的修長十指靈巧地為他止住湧流而出的鮮血。
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去愛慕這樣的一個女子?
他第一次強烈地渴望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心,當然連同她的身體。
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就什麼也無法阻擋他,包括他身上讓他行動不便的傷。
那一夜他終於如願得到了她,卻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她竟然告訴他,她的第一次已經給了別的男人。
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佔有她,把那個男人留在她身體裡的記憶徹底驅逐出去,讓她從這一夜起,完全真正地成為他的女人。
當然,他以後也一定會把那個男人順手給解決了。儘管她對他說,他永遠也不可能與那人碰面。
當時他以為她不過是為了保護那個男人才那麼說。後來才知道,原來她一直都沒有騙他。他與她原本相隔了百年,如果不是這曠世奇緣,兩人又怎麼會走到一起?
他目光落在了牆上掛著的一張三琴弦上。那是他的故鄉龍灘寨特有的琴。離開之前,他帶她一道最後回了趟故鄉,給自己的祖母掃了墳。回來的時候,她捎帶了這樣一把琴,說她喜歡。
她說話的時候,眼裡有隱隱的笑意在流動。他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從前第一次他帶她回龍灘寨時的情景。那一夜賓客盈門,他在微醺之時,忽然發現她不見了。於是他撇下客人到外面去找。順著三琴弦的琴聲,他看到她站在祖宅後門的一堵石牆之側,長裙及踝,腳上的尖尖牛皮靴子正在隨著琴聲而打著節拍。
他看不到她的正臉,卻能感受到她當時沉浸在琴聲裡的陶醉和歡快。
其實何止是她,便是他,此刻也仿佛忘記了外面的一切,有些醺然起來。
他猶豫了下,覺得不該打擾這樣的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她,但是卻又忍不住朝她走了過去。等她發現了自己,轉頭過來。他看到她的臉頰被火光烤得泛紅,一雙眼睛裡也仿佛有璀璨的光在流動的時候,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你喜歡?我也會彈!”
他想掩飾自己這種突然迸發而出的陌生情愫,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鬼使神差般地便這樣脫口而出。
其實他根本就沒摸過這東西。
話音剛落,他看到了她驚訝的表情。他順勢灌了她幾口酒,然後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硬著頭皮朝剛才彈琴的那個青年走了過去,借過了他手上的琴。
只是三根弦而已,很簡單。
他坐在石塊上的時候,心裡這樣跟自己說。
然後他試著撥了下,立刻發現自己錯了。經他手撥出的,不是音符,而是“彈棉花”的聲音。
他有點不死心,在她的注視之下再次想試一下,結果還是……
摸槍比彈琴要容易得多。
這是他的唯一結論。好在他臉皮也厚,在她呆呆望著自己的時候,向她坦白交代。
她愣怔了片刻後,發出了一陣大笑,笑得仿佛一朵盛開的花。他看得有些沉醉。這一刻甚至有了拋棄地宮,拋棄他的壯志,就這樣和她一道終老此間的念頭。
連他自己都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她還在笑,甚至笑得捧著肚子蹲到了地上,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在他眼中卻是那樣的鮮活,再沒有人哪個女人比她更可愛。
他聽到了林子裡傳出的隱隱山歌聲,她也一定是聽到了。因為她突然停住了笑,轉身就要離去,仿佛像在閃避什麼。
兩人從淩陽出發,一直到達這裡的將近一個月的路上,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感覺到與她距離是那麼近。如果這樣也能讓她離開,那他就真的不是樓少白了。
他追了上去,從後抱住了她柔軟的腰身。
她甚至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那樣讓他抱著,靠在了他的身上,問他想做什麼……
這就是兩情相悅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為來自于她的完全柔順而獲得的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快樂之感。
她靠在他懷中似是等待他恣意憐惜的身子,她軟軟的仿佛能滴出水的說話音調,像蝴蝶的翅翼,在簌簌地撩撥著他身體裡的每一寸骨和肉。
他幾乎是把她拖扯到了近旁的林子裡,像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少年般把她壓在樹幹上,急躁地親吻著她,熾烈地唇一寸寸烙過她的每一寸肌膚。
他激動得渾身血液賁張,他知道她也一樣,因為她在用對等的熱情在回應著他。這讓他更加醺醉其中,連耳鼓都在轟鳴作響。但是沒片刻,他就聽到有人在林子外叫他,客人還在等他回去。他只能咒駡一聲,怏怏地鬆開了她。而她輕巧的一句“晚上,我等你”,讓他的心再次砰然跳動起來。
但是這個夢幻般的夜晚就此截斷,旖旎不再。
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他聽到她被自己祖母叫去,有些不放心地過去,在門外等候的時候,聽到祖母要她與鐘可玲姐妹相稱之時,他按捺不住,正想推門而入拒絕,她竟然已經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了下來,恭順溫謙無比。
這一刻,他必須承認,他有些受傷。
他以為以她的性格,只要她也像他那樣地愛他,她就一定會拒絕。
她沒有拒絕。他唯一的理解就是她不愛他。
他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紛亂的心思,鐘可玲又不見了。
他讓她不用去找,儘管言辭尖刻了些,但他其實沒告訴她,寨子外的山中夜間時常有野獸出沒,她還是待在寨子裡,他才放心。
他帶著人點了火把,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也不見鐘可玲人影。他不信她受了這麼點打擊就會自尋短見,這不是他認識的鐘可玲。但是人確實不見。他仔細想了下,忽然想到了個地方,立刻趕了回來。
鐘可玲果然在那裡,不止鐘可玲,她也在。
她對鐘可玲說,她不是他一輩子的女人,他也不是她一輩子的男人。她遲早會離開他的。
聽到她用冷靜,甚至冷酷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他就知道她絕不是在安慰鐘可玲而已。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絕望,這是一種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女人,願意把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她卻鄙視得不願多看一眼的感覺。
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如果她能表現出後悔不安,為她剛剛說過的那些話,哪怕是一點點,他想他也會原諒他,會努力對她更好,直到讓她再也離不開自己。
但她沒有。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然後像平時那樣地朝他淡淡笑了下。
他恨她的無情。
這一夜他對她很是粗魯,甚至粗暴,她卻一直在忍受的樣子,不發一聲。最後當他發洩完畢,停止下來靜靜伏在她身上,黑暗中聽到她和他一樣的喘息聲時,他唯一剩下的感覺卻就只是在他胸腔中慢慢滋長出來的一團帶了淡淡酸楚的傷感。
他從前帶了情緒的時候,對她說,他絕不會放開她,要她死心塌地地做樓家的女人。其實他也知道,沒有人能夠強令另一個人真正死心塌地地去做什麼,除非那個人心甘情願。
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終將要像她說的那樣離他而去,而他卻不明為何,他是一定不會應允的。
回到淩陽後,他和她的關係就一直是在壓抑中延續下去的。他要是在家,他們還是同床共枕,像普通的夫妻那樣,但龍灘寨那個夜晚,他彈琴,她大笑,他們在林子裡擁吻的一幕,有時候午夜未睡之時,他想起來就覺得其實是個從未發生過的舊夢而已。
事實上他也沒多少時間去哀悼他那短命夭折的愛戀了。他現在幾乎每天都忙著與他找來的通曉淩陽本地山勢地形的人一道進山,依照地圖所示去尋找地宮。但是進展甚緩。而通地七,就仿佛真的鑽入了地底,沒有他的線索。
這一晚,在他在外停留了數日而歸,仍無大的進展。獨自坐在書房裡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他心裡忽然有些空蕩蕩的。
他知道自己應該是有些想念她了。哪怕她與自己永不同心,這樣孤寂的夜晚,能抱著她溫暖柔軟的身體入眠,也總比自己一人要好。
他猛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有些急切地往臥室而去。
當他推門而入的時候,卻很意外地看到她正傾身伏在穿衣鏡前,在整理著她的睡衣領口。
她的身子被一件柔軟的緞袍裹著,從他的角度看去,圓潤玲瓏盡顯。
她仿佛被他的突然進入嚇了一跳,猛地拉高了衣襟,神色裡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倉皇和羞赧。
他的心砰然一跳。
從龍灘寨回來後,他已經許久未見到她這個樣子了。
郎情妾意,你情我意。他抱起了她,壓住了她,他徹底地投入,更感覺到了她前所未有的讓他消魂至極的抵死纏綿。
他愛極了這樣的她。他甘願完全地臣服在她的腳下,如果她對他都是真的。
但是事實,卻就像他擔心的那樣,她之所以這樣,只是為了最後背棄他。
當他站在書房走廊盡頭的黑暗中,看著她帶著福媽從他眼前匆匆消失的昏暗身影之時,他的眼寒冽如冰,拳緊緊捏住,極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將她拖回的衝動。
那個曾助她劫獄的男人是個他生平難得一遇的高手,他與她之後必定也還有聯繫的。除了地宮地圖,他想不出別的緣由。這一回她竟然真的盜了他的地圖而去。他本就隱隱有些懷疑,這人十有**就是他久尋未見的通地七。所以他放走了她,等著那個男人帶他進入地宮。
一個多月後,通往地宮的門仍蒙著一層霧翳,他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卻知道了真相,她始終不願意對他言明的關於她的真相。
她來自百年之後,她身負惡降。惡降已發,若再無解,則她將死於半人半鬼的恐怖之相。
他一直就知道她對自己有所隱瞞,一直望她對己坦誠。而今她道出了原委,他卻又不願相信。
他寧可相信她得的只是一種怪病。只要是病,只要他努力,就總有痊癒的希望。而如果就是她說的那樣,她身上的所有一切孽相都不過來源於一個千年詛咒,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更不是他所能一手掌控的。
他再不願相信,卻也終究敵不過她身體上一天天發生的新的變化。最後他不得不屈從,他甚至和曾經勢不兩立的汪直講和,只是因為他那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為她解降。
從前的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被一個女人如此羈絆,甚至讓自己的敵人與他共入地宮,那曾是他所有雄心壯志的依託之地。而今他做這些,卻都不過是心甘和情願。
“……直到我堅持不住死去。到那一刻,我會把自己包裹好,求你也千萬不要看,直接把我火化。給我留點尊嚴。求你了。”
聽到她用低微的聲音對自己說這樣的話,想像她單薄的身子蜷縮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時的那種絕望和悲傷,還有什麼是他有,而不願拿出來的?
他帶著她與自己舊日的宿敵一道入了地宮。
他曾想過千萬種可能,卻想不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愛人死,魂魄攝入殍玉,斷絕輪回,永生永世,就此換來他所愛之人的生。
聽到這話的那一刻,他立刻就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和決絕。
她想舉槍自戕,而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她不能就這樣死去。所以他射傷了她的手腕,從槍口下奪回了她的命。
大翁被憤怒的他割喉。青銅之門在若隱若現,等待著玉鑰對它的召喚和開啟。
汪直要她死。她的死才能令玉鑰從她體內脫形而出。而他要她活。他決不願她真就這樣死去。
地宮裡上演了一場混亂的槍戰。
他和他挑選出來的忠士守護在祭台她的身前,槍林彈雨中,人一個個地倒下。
青銅門已經消隱了,而殺紅了眼的人是絕不會罷手的。汪直不會,他更不會。
他的子彈打了出去,射中了汪直的喉嚨,汪直無聲倒地。
他已經看到池孝林繞到了他的背後,他知道他要對她下手。狗急跳牆的人是不會存有血脈之情的。他轉身之時,身後響起了一發槍聲,他猛回頭,看見是垂死的汪直抬手發的最後一槍。
那一槍打偏了,子彈從他身側呼嘯而過。他正要舉槍對準池孝林,心口忽然一涼,射到了洞壁之上反射而回的流彈已經無聲無息地鑽進了他的身體。
沒有痛楚,他只是感覺到血從身體破開的那個口子裡爭相汩汩而出。
他繼續自己剛才的動作,舉起了槍,在池孝林要對她動手的時候,一槍打爆了他的頭顱。
地宮裡終於靜了下來,鼻端彌漫了硫磺硝煙的氣味,耳畔是受傷的人發出的壓抑的不絕呻吟聲。
他想繼續走到她的身邊去,身體裡的力氣卻仿佛隨了湧流而出的血,在迅速地消失,連抬頭都變得那麼困難。
他聽到她在呼喚自己,用盡全部的力氣抬起頭來,看見她朝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來,滿面淚痕。他撲在她身上,倒在地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竟已經連站立都不能了,連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
耳邊還是她不停的呼喚之聲,他感覺到她在用手推晃自己,仿佛在用力捂住他身上不斷流血的口子。
他想他真的是要死了。
萬物具備,一事無成,青雲直上,黃泉永墜,篤信與大惑,善良與兇惡,以及他這一世所有的雄心與壯志,現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只想吻她,再一次吻她,就像那一夜在龍灘寨的林子裡那樣。他像個懷春少年,而她是他的心頭之人。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尋到她的溫暖柔軟的唇,壓了上去。
第一道陽光終於透過潔白的窗紗漫射進了房間。
覺到自己眉梢似有拂塵般的柔軟輕輕掃過,樓少白睜開了眼睛,才覺自己抱著她冥想時,竟又入了晨間一夢。而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過來,方才便正是她用手指在描繪他的眉目。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笑了起來。
“你醒了?”
“嗯。”
“起來吧。”
“嗯。”
“還是再睡一會吧……”
他低低說了一句,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低頭在她耳垂上挑弄不停。
她臉色微微泛紅,正欲半推半就遂了他心願,忽然聽到臥室的門被敲響,傳來女兒樓晨歡快的聲音:“爸爸媽媽,還不起床!昨天答應了今天要和我去農場的!我種的甜土豆都豐收了!”
樓少白抬頭,與她對望一眼,兩人再次笑了起來。
“晨晨,爸爸這就起來了!”
樓少白朝門口大吼了一聲,倒是嚇了蕭遙一跳。
他與女兒一別七八年,過來之時,本來有些惴惴,怕女兒不認他這個父親。沒想到樓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飛奔著撲了過來,吊住他脖頸親他臉頰,一口氣叫了七八聲的“爸爸”這才停了下來。這幾日裡父女兩個好得不得了,倒是惹得蕭遙有些吃味,道是自己生,自己養的女兒被他輕輕巧巧地就給奪走了。
樓晨聽到了他的聲音,咯咯笑了起來,調皮道:“知道爸爸要和媽媽親熱了才肯起床。我等你們吃早飯,給你們十五分鐘的時間!再不下來,我再來叫!”隨即是一陣輕快的腳步離去之聲。
樓少白順勢又摟住了蕭遙:“女兒真是我的貼心寶貝,竟這麼知道我的心思。她都發話了,你趕緊配合我再親熱下。”
蕭遙臉微微發熱,呸了他一口,推開了他便起身穿衣。見他不放,氣道:“女兒給你十五分鐘時間,你還真老不羞,給個棒槌就當真!”
樓少白哈哈笑了起來,這才放開了她,兩人收拾好開門下去,吃了早飯,一家三口與幾個傭人一道,開了車往農莊去。
因為是個火山島,這裡的泥土多是鐵紅色的。樓家的農莊就在附近數裡之外的白虹山下。從山一直延伸到海邊。坐在農莊裡的小山丘上,就能望見不遠處的海岸線。裡面種了大片的鳳梨和甘蔗。蕭遙從前和樓晨一道辟出的一角田地裡,種了薑、洋蔥、甜土豆和萵苣。這幾年蕭遙不在,竟也被樓晨打理得整整齊齊。
如今正是甜土豆的豐收時節。
樓少白脫了鞋襪,與同樣赤腳的妻子女兒一道在地裡挖了開來。腳踩鬆軟的泥地,頭頂和煦的陽光,耳邊是妻女歡快的說笑之聲,這樣的農莊生活,竟是叫人心曠神怡。
一天的光陰飛快流逝。又到黃昏時。
女兒樓晨與農莊中養的一隻牧羊犬在草坪上嬉戲,歡快之聲不時傳來。樓少白攜了蕭遙的手,二人一道漫步到了海灘。
正是夕照之時。柔軟純淨的沙灘,溫暖和煦的海風,碧澄湛藍的海天,眼前的一切,竟是這般美好。
“我願用我半世之命去換他對等之命。若生,我與他之幸。若亡,我隨他共赴黃泉。”
此情此景,竟叫他不自覺又想起了早間複入夢時的夢境。夢中,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這樣說話。
這樣的夢,過去十數年裡,他已經做了數回。他想知道那說話的女子是誰,夢中卻總如迷霧籠罩,不得見其容,不得辨其聲。他也曾數次與她提起過這異夢,她卻總是笑道那是他多想了才做的虛夢。
只今早這一回的夢,卻是異常的清晰。
他仍看不到她的臉,辨不出她的聲。醒來卻隱隱覺那夢中之人便是此刻正依傍在他身側的妻,蕭遙。
他終於忍不住,再次敘說了那夢境。最後,看著她被夕陽金光染紅的臉,慢慢說道:“蕭遙,多年過去,我卻總覺自己當時死而復活,活得離奇。告訴我,其實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才又得延續而來的生命嗎?”
她亦是凝視著他英挺的眉眼,微微笑道:“夢便是夢。連我都覺得我能與你一道廝守到今,也是一個叫我至今想起還覺虛幻的大夢之境。只那又如何?我見著你,你見著我,若是在夢,我願這夢永世不醒。”
火紅的夕陽鋪撒滿了半面的海水,金光點點,他們彼此靠坐,雙手緊握,四目望著漸漸西沉的海上夕陽。
明日又有一個朝霞滿天的日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