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沉香坐在滿是梅樹的院子裡,低頭一針一線繡著孩子的衣裳,石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冊子,還有一籃子質地並不怎麽好的彩線。
水沉香兀自沉浸在刺繡的世界裡,並未發覺有人靠進,倒是剛端了小米粥出來的欣女官看見了水玲瓏,驚得渾身一顫,爾後快步行至水沉香身邊,把小米粥放在了桌上:“世子妃吉祥!”
水沉香的手一抖,難以置信地望向了門口,就見一名豔麗如霞、緋紅似火的女子站在梅樹旁,天際暗沉,掩不住她一身華光,她黛眉濃長,眼眸晶亮,高挺的鼻梁下,薄薄的唇微抿出一個似有還無的弧度…
水沉香收回眸光,繼續低頭刺繡:“你來做什麽?”
水玲瓏走到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下,欣女官忙進屋泡了杯劣質茶出來,遞給水玲瓏時滿臉的不好意思,水玲瓏坦然接過,喝了一口,淡淡笑道:“受祖母的托付來看看你罷了。”眸光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掃了掃,“看樣子你過得挺好,這樣我也能叫祖母放心了。這是祖母讓我帶給你的銀票,我無法常來,你若礙於顏面拒絕了這一次,下一次還有沒有可就兩說了。”
水沉香的確不想要,但想起冷宮裡的那些餿飯和毫無水分的瓜果,她咬咬牙壓下受傷的自尊,又放下針線去拿水玲瓏手裡的銀票。
誰料,水玲瓏這回不給了。
水沉香惱羞成怒:“水玲瓏你這是做什麽?別以為你是世子妃就可以隨意羞辱天子妃嬪!我告訴你,如果你是來看我笑話的,那麽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枝繁眉頭一皺,看向水貴人的眼神裡多了一絲不悅。
水玲瓏倒是笑得雲淡風輕:“忘了告訴你,老夫人給我的錢我忘了帶,這個呢,是我自己的私房錢,因此,我不能白白給你。”
多扯的理由!水沉香氣得面紅耳赤:“我如今只是個冷宮棄妃,還有什麽值得你利用的?”
水玲瓏漫不經心地撣了撣銀票:“自個兒想,慢慢想。”
水沉香把她和水玲瓏相處時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裡回憶了一遍,定格在她們分別前的最後一次談話:“有興趣跟我說說從前的事麽?你似乎很了解萬歲爺的喜好,大概也知道他的過去。”
“無可奉告!”
水沉香渾身打了寒顫,原來世上真有這麽鍥而不舍、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人,她看向水玲瓏,正好碰見水玲瓏朝她邪肆一笑,像邪魅修羅攝魂的眼眸裡流轉著寒刃一般森冷的光,爾後落在了她隆起的腹部,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肚子!
水玲瓏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孩子…健康否?”
水沉香霎時如墜冰窖,渾身的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有種錯覺,她要是不告訴水玲瓏,水玲瓏就會弄掉她的孩子!
不過是一些陳年舊事,自己當初不告訴水玲瓏並非怕惹禍上身,而是想看著水玲瓏焦躁不安、求而不得,但現在,如果這則信息能換來自己和孩子的一份短暫幸福,又有什麽不值?
水沉香給欣女官打了個手勢,欣女官帶著枝繁退到了屋子裡,水沉香就目視前方,若有所思道:“你娘並不是真正的董佳雪,她只是借用了江南一名富戶的身份。她其實…是漠北人!”
“講重點!”這些她都知道,何必大老遠跑來問她?
水沉香一怔,睫羽顫了顫道:“你娘在漠北有個十分顯赫的身份,萬歲爺早年禦駕親征對抗漠北,曾裝扮成牧民混進了漠北帝都,與你娘有過一些相處,至於你娘為何會拋棄家族來到大周並和我大哥成了夫妻,我不清楚。萬歲爺知道你娘來了大周,並許了她那塊定親玉佩,但沒過多久,我大哥便謊稱你娘病死了,爾後才給你娘捏造了一個董佳雪的身份藏在莊子裡以避過萬歲爺的耳目。我悄悄模仿你娘,學她的語氣神態、也學她做菜,就是想著有一天能借著選秀的機會博得萬歲爺的垂憐。萬歲爺也一直把我當成替身,他甚至嫌我不夠像你娘,所以派了譚嬤嬤教導我,我每天都學著怎樣做一個完美的替身。如今這替身變成了水玲月,譚嬤嬤又去了她身邊。”
講到最後,水沉香仿佛做了一場癡傻的夢,眼底滿滿的全是嘲諷,“我知道的就這些,現在即便你殺了我我也吐不出第二條有用的信息了。”
皇帝和她娘…竟是舊時?她娘是瘋了不成?舍棄皇帝這棵大樹,轉而愛上水航歌那頭豬?水玲瓏壓製住心底的驚濤駭浪,把銀票放在了桌上:“保重。”
水玲瓏帶著枝繁往千禧宮的方向走去,剛走了一半,在一處碧水涼亭旁邊,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輕太監走了過來,他打了個千兒,諂媚地笑道:“奴才鄧洪給世子妃請安!貴妃娘娘與世子妃一見如故,想請世子妃到貴邑宮小坐閑聊,不知世子妃能否賞個臉?”
這“一見如故”之說未免太過牽強了。
水玲瓏微微一笑:“請鄧公公帶路。”
一行人順著青石板小路往前方走去,路過禦花園時,忽而看見幾名戴氈帽、穿皮靴的異族女子,領頭的少女一襲紅衣,腰束金綢,敞開的裙衫隻到膝蓋,隱約可見皮靴之上的素白褲子,她有著蜜色的肌膚,五官很是大氣,渾身上下都充斥著一種野性張揚的美!
這似乎…是漠北服飾。
水玲瓏便問向了鄧公公:“她們是誰呀?”
鄧公公看向遠處的女子,眼神一閃,笑道:“哦,穿紅衣服的是漠北的泰姬公主,身後之人是她的婢女。世子妃離開未央宮後泰姬公主才去給皇后娘娘請安,難怪世子妃沒見到她了。”
這麽說漠北的使臣已經抵達了京城,打算與大周進行政治訪談了。前世關於此次訪談的使者和內容她記不大清了,具體雙方簽署了什麽協議她更是不知。水玲瓏收回眸光,隨鄧公公一同前往了貴邑宮。
泰姬公主在禦花園內轉了一圈,除了花花草草就沒點兒新鮮玩意,她看著周身一朵朵姹紫嫣紅的牡丹和芍藥,忽而靈光一閃,耍起了鞭子。
鞭子帶了勁道,每一次的揮出都能聽到破空之響,泰姬公主身如狡兔、腰如靈蛇,每個旋轉、每個側踢都帶著一種強勢的掠奪意味,偏又不失烈性的美,侍女們紛紛叫好,須臾,她周身的牡丹和芍藥被毀了一片,而她…非常興奮!
“喂!你是誰呀!給我住手!瞧你把禦花園弄成什麽樣子了?”三公主像往常那樣逛禦花園,一進裡面便看見一個穿得莫名其妙的女子做著莫名其妙的無禮之舉,她當即氣得火冒三丈。
泰姬公主鄙夷地瞟了一眼,一個側翻,將手裡的鞭子揮向了三公主!
鞭子的速度之快叫人躲避不及,三公主隻覺一道暗影一晃,指向泰姬公主的手便劇烈一痛。
一旁的冰冰嚇得花容失色,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野蠻的女子?在人家的花園肆意作亂倒也罷了,如今連主人也敢打傷!
冰冰看著這名少女怪異的服飾,想起昨晚太子說漠北使者來訪,她大概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她忍住內心對強者本能的恐懼,上前一步攔在將三公主攔在身後,並厲聲道:“漠北公主,這裡是大周皇宮,請你遵從我們大周的禮節,尊重我們大周的皇室公主!”
“皇室公主?”泰姬公主停下了動作,氈帽上的珍珠流蘇輕輕敲打著她蜜色肌膚,與那雙熠熠瀲灩的眸子交相輝映,直覺滿園花色頃刻間被壓了下去,她把鞭子扔給隨行的一名侍女,爾後看向冰冰和冰冰身後的三公主冷笑道,“哪個公主?排行第幾?母妃是誰?”
三公主氣得半死,一下子從冰冰的身後竄了出來,沒好氣地道:“你聽好了,我是皇后的女兒,大周的三公主!你又是哪根蔥?”
“蔥?哈哈哈…”泰姬公主非但沒有被三公主的名號給嚇到,反而捧腹笑了起來,“你們大周人都把人喻為‘蔥’的嗎?我們漠北男人是天邊的山石、女人是湖中的珍珠,你們大周人全都是蔥,哈哈哈…”
三公主沒想到她會這樣曲解自己的意思,還講得仿佛是那麽回事兒!三公主怒火中燒:“有膽子的就報上名來,不要做個縮頭烏龜!”
這個詞泰姬公主聽懂了,她的笑容一僵:“我是漠北皇族最尊貴的泰姬公主,你居然罵我縮頭烏龜,真是好沒眼光!”
言罷,從侍女手中拿過鞭子,又朝三公主狠狠地打了過去!
貴邑宮會客的瀟雨閣內,貴妃端坐於主位上,笑著與賓位上的水玲瓏交談,她十分注重保養,年過四旬臉上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皺紋。她一改之前在未央宮的傲慢,語氣和藹得不得了:“你三妹的誥命夫人的名號是一定會到手的,我估摸著也就這一、兩日的事了。”
水玲瓏禮貌地笑道:“一切但憑皇后娘娘做主。”再沒了下文!
貴妃頗為和善地道:“你四妹很得萬歲爺的垂憐,后宮不知多少女人羨慕她呢。”
水玲瓏笑容可掬道:“貴妃娘娘金枝玉葉、華貴天成,又兒孫繞膝,這才是后宮人人羨慕之福。”
聽到“兒孫繞膝”,貴妃就笑意更甚了:“你這張嘴兒啊,總是能說出別人心坎兒裡的話,我就沒見過幾個比你聰明的。”
水玲瓏恭謹道:“不敢在娘娘面前班門弄斧。”
貴妃笑意如常:“說起來很奇怪呢,原定的太子妃是你二妹,怎麽突然變成了堂妹呢?是水老夫人的意思嗎?”
難道貴妃把她弄來宮裡就是為了打聽太子妃的來龍去脈?水玲瓏不疾不徐道:“臣婦的二妹頭部受傷落下頑疾,不便侍奉太子殿下,祖母和父親商議之後,便從二叔的嫡親血脈裡舉薦了才情兼備、性格溫婉的堂妹,皇后娘娘過目之後亦非常滿意,這才定了太子妃的人選。”
意思是,只有嫡女能配太子,她們幾名庶女都是因為這個才錯失良機的。
貴妃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裡邊兒浮動的茶葉,美眸一轉,道:“我聽說世子妃對太子殿下有救命之恩呢,你當時怎麽有勇氣去做那樣一件危險的事?”
這些人真喜歡浮誇,不就是控制水玲溪的病情,沒讓她咬掉雲禮手上的一塊肉嗎?怎麽成了“救命之恩”?水玲瓏淺淺一笑:“臣婦惶恐,臣婦當時嚇壞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二妹絕對不能有事,臣婦略懂些醫術,於是按照記憶中的搶救方式穩住了二妹的病情,倒是臣婦的二妹連累了太子殿下,好在太子殿下寬宏大量並未計較。”把救太子一事給繞了過去!
貴妃仍不罷休:“不論你的初衷是什麽,你救下太子殿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想必太子殿下十分感激你吧?”
要說雲禮不感激她,未免讓人覺得雲禮知恩不圖報;若說雲禮感激她,貴妃又該問怎麽感激的,送了什麽或做了什麽,一來二去,雲禮和她少不得多出一層曖昧不清的關系,這個貴妃真是好生狡猾!水玲瓏緩緩答道:“姚老太君派人送了不少謝禮。”
貴妃端著茶杯的手握了握,眼神一閃,冷凝的笑容再次揚起:“我前些天剛得了一副大師的《愛蓮圖》,世子妃請與我一道前去觀賞吧。”
承德宮內,德妃正握著十一皇子的小手教他練字,聽完小安子的稟報素手就是一抖,好好的一張就這樣廢掉了。十一皇子仰頭,睜大亮晶晶的眼眸:“母妃,你弄花我的字帖了。”
德妃的唇顫了顫:“十一乖啊,母妃稍後給你拿新的,母妃現在有事要做,你先去吃些糕點,好不好?”
十一皇子低頭不語。
德妃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卻沒像往常那樣寬慰他,而是看向小安子,目光凜凜地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她真的來了?”
小安子點頭:“奴才以性命保證,千真萬確!”
德妃的眼眶一紅,整個人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十一皇子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扯了扯她的裙裾,軟軟糯糯地道:“我不要字帖了,也不吃糕點了,母妃你別生氣。”隨即張開小小的臂膀,“抱抱。”
德妃就抱起他,一手托著他的小屁股,一手扣住他的圓腦袋,深呼吸,忍住忽而湧上的淚意:“母妃沒有生氣,母妃是高興呢!”
十一皇子用胖乎乎的胳膊圈住德妃的脖子:“高興什麽呢?弄花了我的字帖嗎?那我每天都寫好了給你弄。”
德妃破涕為笑,看向了小安子,道:“我出去走走,看能否碰上她。”
小安子神色一變:“不可啊娘娘!您忘了您是為什麽稱病的嗎?”
德妃的臉色也跟著一變,焦急地道:“那你說怎麽辦?”
小安子想了想,道:“奴婢先去打聽一下,看她有沒有離宮,沒有的話奴才傳您的口諭宣她覲見,如何?”
德妃親吻著十一皇子的額頭:“好,就這麽辦!”
“啊——”三公主一聲尖叫,她沒想到這個可惡的漠北公主在知曉了她身份的情況下居然還敢動粗,這下,連肩膀也挨了一鞭子,火辣辣的痛!三公主疾言厲色道:“給本公主捉住她!”
幾名宮女太監得令,一窩蜂地朝泰姬公主撲了過去!
泰姬公主冷冷一哼,揮鞭如劍,左右開打,不過須臾便將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宮人給打得到底翻滾,再也爬不起來。
三公主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眸子:“你…你…你這漠北蠻子!”
泰姬公主嗤笑一聲:“我是漠北蠻子你是什麽?大周癟犢子!”
“你…你…”居然罵她癟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三公主撿起地上的一顆石頭就朝泰姬公主砸了過去!
泰姬公主本就有些身手,哪裡會被三公主這種毫無內力的一擊給擊中?不過是輕輕一側便避開了,但她回贈給三公主的鞭子卻不那麽容易躲避了。
啪!
鞭子在空中一晃,彈出了清脆的聲響。
三公主嚇得趕緊捂住臉,生怕就此毀容。
千鈞一發之際,冰冰果斷地抱住三公主,用自己纖弱的脊背擋下了泰姬公主的鞭子!
冰冰一鞭子扛下,渾身的冷汗都冒了出來。
三公主驚呼:“大嫂!”
冰冰蹙了蹙眉,轉身面向泰姬公主,一字一頓道:“對一國公主和太子妃動粗,漠北公主真是好好的禮儀規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