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研姬每日都要為楚望舒和水玲瓏擦拭身體,精心照顧,喂他一些肉湯米湯,這些瑣碎事兒都極耗時間,拖延行程。楚千翎剛開始不知道水研姬辛苦挑水的緣由,見她忙活的滿頭大汗,自告奮勇的幫面善溫柔的水姨挑水。這些天水研姬和楚千翎處的很好,畢竟隊伍裡只有三位女子,姑射太高冷,難以交流。而楚千翎性格善良,雖然潑辣嬌蠻了些,其實是個很純真熱心的姑娘。常與魚重玄輪流駕駛馬車,水研姬嫌車廂裡太沉悶乏味,就和這小丫頭說了幾天暖心窩的話,楚千翎自幼無父無母,跟著糙漢子師尊陸靈寶長大,很快就眼淚汪汪的喊起了姨。
兩人走到馬車邊,水研姬欲言又止,說我自己來吧。楚千翎一拍小胸脯,豪氣的說車板太高,姨你很吃力的,讓我來就好。
很熱心腸的躍上馭位,一推車門......
然後楚千翎就尖叫一聲,捂著臉狂奔而去。
水研姬默默的關上車門,給赤身裸體的兒子擦身體。
自那以後,楚千翎就沒敢靠近馬車,偶爾還替換駕車,也只是隔著門與水研姬聊天。水研姬一開車門,她就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水研姬瞧在眼裡,也不點破這個臉皮薄的閨女。
到了第七日,清晨,水研姬渾渾噩噩醒來,發現楚望舒靠在窗邊,默不作聲的蘇醒過來。
形容憔悴的婦人抱著兒子,嚎啕大哭。
楚望舒顫巍巍抬起手,手心貼著娘親愈發清減的容顏,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娘,孩兒死不了,玲瓏還沒救回來呢。”
水研姬只是抱著兒子低聲嗚咽。
楚望舒的命格向來很硬,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茅坑裡的石頭,不光硬,還臭!前世他遭遇過無數凶險,好幾次甚至是必死之局。許多敵手或者故人都在一場場人、妖兩族的慘烈大戰中身死,但好像只有他活下來了。不過最後終究是隕落於決定天下歸屬的定鼎之戰中。
靠著車門休息的楚千翎被哭聲驚醒,也不顧及會不會又見到那家夥的裸體,推開車門鑽一隻腦袋進來:“姨,你怎麽了!”
楚望舒下巴抵在娘親肩膀上,朝她溫柔一笑。
楚千翎臉蛋突然一紅,狠狠瞪了一眼這家夥,縮回腦袋,車外響起她的囔囔聲:“葛師叔,這小子醒了。”
過了片刻,葛長青施施然登上馬車,替楚望舒把了把脈搏,嘖嘖稱奇。
楚望舒笑道:“多謝葛真人施藥。”
葛長青擺擺手:“是你小子毅力驚人。”
楚望舒一番客套。
葛長青見他已經蘇醒,松了口氣,留下一瓶調養身子的丹藥,吩咐每日一丸,不可多食,過猶不及。起身鑽出馬車,似乎想起一事,在馬車門口轉頭:“聽千翎說,你會我道門的無垢道體?”
“前些年遇到一個雲遊老道,得他傳授,本不知是道門無垢,後來聽魚重玄說及才知曉。”
葛長青看著楚望舒的眼睛,似乎在思考話中的可信度,點點頭,走了。
葛長青前腳剛走,魚重玄後腳就上了馬車,小胖子笑容憨實,學著楚千翎叫了一聲姨,水研姬笑著點頭。楚望舒和魚重玄閑聊了幾句,九老山一行人中,他和魚重玄關系最好,一來是這小胖子毫無道門弟子的高傲清高,二來性格樸實,容易相處。
楚千翎這個死丫頭不提,商景元穩重謙和,是那種慢熟的性格。姑射和蘇星鬥好似失散多年的親兄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冷漠,兩個悶油瓶。 夜晚,馬車在一株百年榕樹下停靠。眾人將龍馬栓在不遠處的樹乾上,任由它們低頭啃草。三三兩兩在草地上盤膝打坐。
興許是睡了太多天,楚望舒毫無睡意,夜晚涼風習習,水研姬給他披上一件不合時宜的狐裘大衣。楚望舒獨自下車散步,他本就身材頎長,皮囊極佳,如此一來,更有幾分翩然除塵的貴公子氣態。若是行走在牧野城大街上,準讓那些婦人小娘眼前一亮,秋波暗送。可惜這裡只有一個“不解風情”的楚千翎。
楚望舒走到盤膝打坐的楚千翎身側,抬腳輕輕踢了她一下,叫道:“丫頭!”
楚千翎睜開眼,氣赳赳道:“幹嘛!”
“這是什麽地界?”
“剛出滄水城,”楚千翎瞅瞅他身上那件狐裘大衣,撇撇嘴:“你這衣裳還是我今日在城中花銀子買的呢。”
楚望舒也撇撇嘴:“難怪穿起來娘裡娘氣。”
楚千翎立刻拽住楚望舒的褲管,作勢要去扒裘衣。楚望舒連忙後腿,腳下不穩,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怒道:“你有沒有憐惜傷者的慈悲心?”
楚千翎哼哼道:“誰叫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兩人大眼瞪小眼,然後誰也不理誰的坐了一會兒,楚望舒艱難起身,拍拍屁股塵土,低聲道:“我欠你兩件靈寶,將來會還給你。”
楚千翎眼角眉梢稍稍溫柔了些,冷不丁的聽見這家夥轉過身,小聲嘀咕:“一百年後再還你。”
楚千翎咬牙切齒叫道:“楚望舒,你現在就還我寶貝。”
楚望舒已經走遠了。
榕樹生長在山腳下,右側是官道,再往右十余丈有一條小溪,深淺隻到腳裸,異常清澈,可以供行人歇腳飲水,溪中有許多模樣俏皮的鵝卵石。
楚望舒身子虛,沒敢喝生水,俯身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臉。然後沿溪而上,漫無目的的閑逛。走了大概一百多丈,小溪漸漸偏離官道。他聽到了細微的瀑布聲。循聲又走了兩百多米,期間草木叢生,亂石橫陳,極難行走。他本來不想遠離隊伍,萬一遇上凶獸野獸,以他如今的境遇,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不過他躺了這麽多天,雖然有水研姬日日擦洗身體,終究比不上洗澡來的乾淨,而且頭髮沒法清洗。
前方果然有一條瀑布從山壁衝瀉而下,像一條素白的緞帶。還未靠近,他就聞到了一股水汽。等他翻上一塊巨石,眼前是一潭幽潭,潭水中有一位仙子般清麗脫俗的姑娘,青絲濕漉漉的貼在臉頰,她站在漫過胸脯的潭水中,平靜的與不速之客對視。
相顧不言。
楚望舒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來打破尷尬,於是他瞥了眼不遠處散落在大石上的宮裝,惋惜道:“誰有些深了......哦,我是說好巧,我也是來洗澡的。”
姑射一雙靈氣沛然的眸子蘊藏著一抹淡淡的慍怒。
楚望舒歎了口氣,說:“其實我明天洗澡也不礙事,你接著洗,我先回去了。”
姑射見他越走越遠,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悄悄松開緊握的拳頭,心底有點慶幸,幸好不是在中州,否則堂堂公主沐浴被男人偷看,那還得了。那些老頑固肯定會上書父皇,說陛下啊,你閨女洗澡被人看去了肩膀,貞潔有損,請您下旨將公主下嫁了吧。而以父皇的性格,肯定就要一巴掌拍死那個偷看自己閨女洗澡的登徒子。
姑射穿好衣裙,素手撚一支簪子,把秀發盤好,發簪插在青絲間。她在亂石叢中緩步行走,四周橫生出的灌木枝丫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壓的彎曲。看上去好像是自動給她讓路。
哪怕被男人撞見沐浴,也沒有太多羞澀惱怒的姑射走下緩坡,在離水潭二十丈外見到那名本該返身的少年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嶙峋大石上,她身子徒然一陣僵硬,寒潭般沉靜的眸子破天荒的閃過極盛的怒意。
身披裘衣的少年抬起頭,衝她露出自以為很親和的微笑,似乎是察覺到她眼底的羞惱,連忙擺手解釋:“我這身子骨比想象中的還要虛弱,走到這裡已經後繼無力,才坐下來休息片刻,沒有偷看你穿衣服。”
姑射那清清冷冷的臉蛋上沒什麽表情,所以楚望舒也看不出她有沒有相信自己,有點緊張。萬一這中州冰塊公主大怒之下,要給自己顏色瞧瞧,他就真的欲哭無淚了。在他忐忑不安的時候,姑射神經反應慢上一拍般的“哦”一聲,在楚望舒對面的石頭上坐下,抽出發簪,輕輕揉搓濕噠噠的一頭長發。興許是感覺到楚望舒茫然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勉為其難的開口解釋:“等你一起。”
楚望舒眨了眨眼睛。
姑射想了想,又補充道:“紅眼長臂猿!”
楚望舒了片刻,勉強理解了這位公主的話。笑道:“那是東荒的一種凶獸,吉蠻,你的意思是,剛剛碰到了那種凶獸,怕我一個人留這裡遇到危險是嗎!”
姑射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嗯!”
別看都是清冷淡漠的性格,姑射和蘇星鬥其實是不一樣的,姑射的高冷並不是刻意做出來拒人千裡之外,更像是一種天生的性格,其實她遠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難以接近。比如她覺得楚望舒一個人留在這裡太危險,考慮到好歹是救命恩人,不能棄之不顧。只是她天性淡漠,所思所想不流露表面。反觀蘇星鬥,他的冷漠是刻意製造的一張面具,把自己和所有人隔開,你永遠無法從一張面具上看到裡面人的表情和想法。
夜黑風高,孤男寡女。難免有些尷尬,於是楚望舒打算說些什麽來緩和氣氛。
“都說九老山補天道,精通奇門八卦,五行算數。能佔卜天機,知過去未來,楚千翎那天在溶洞中提過一嘴,說有補天道高人為你卜過一卦, 此去東荒,凶險莫測,可謂十死無生。既然如此,你為何執意要走一趟東荒?更讓人費解的是,道門竟然不阻止你?”
姑射揉搓秀發的手頓了頓,淡淡道:“你果然很敏銳!”
“多謝殿下誇獎。”
“可我不想告訴你。”姑射果斷的拒絕。
楚望舒瞠目結舌,感覺自己無法跟上這位公主的思維,說起來他對自己皮囊還是挺自信的,雖說不至於讓天下女子一見傾心,可自己這般風度翩翩的放下身段與女子搭訕,就算是楚千翎這個與他不對眼的死丫頭也就勉強回應幾句吧。楚望舒不願承認被公主無視,就覺得不管男女總有一些不解風情的。
“還有一事不知能否請公主解惑?”
姑射平靜的看著他。楚望舒微微一笑:“楚長風說到底也不過是一介散修,他哪來的渠道搜集你的信息?一路尾隨到九老山,隨後連你要遊歷東荒之事,他也了如指掌,實在匪夷所思。”
姑射點點頭:“你很敏銳。”
楚望舒心說接下來是不是:可我不想告訴你......
又是一陣沉默。
楚望舒揉揉小腿肚,感覺風有些涼了,起身攏了攏裘衣,低聲道:“殿下,我們回去吧。”
姑射聞言起身,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朝來時的小路返回。
臨近馬車,楚望舒突然停步,轉頭東南方眺望,只有自己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前世恩怨今世了!”
黑暗中,姑射一雙水潤清冷的眸子,注視著前方神色複雜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