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角僻靜獵戶小屋,不凡一身軟甲步下臺階,抬頭望著遠處天邊,清秀的面龐映上銀白的月光,透著些焦慮。
一枚沉金般的信號彈沖天而起的,他閉上眼舒了口氣,忐忑不安的心總算落下。
信號彈消失,洪凌收回視線,將馬韁遞給不凡,「我就說她膽子再大,也不敢涉足戰場。」
「或許是我多了。」不凡話是這樣說,心裡團著的陰影卻沒能散去。
「你的臉……」洪凌看著不凡俊儒的面龐。
「沒有時間了。」不凡戴上青獠鬼面,到處已經封鎖,只有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柳一非雖然功夫不錯,但不熟悉部署防禦和兵陣,絕不可能自由來去。
事先約好,柳一非會在陣局之外的秘密之處等他,結果被對方下毒一事耽擱,來回時間已經不夠,只能如此。
「可是萬一……」洪凌望著在月光下泛著詭異光芒的鬼面具,不禁擔心。
不凡笑了一下,「南朝還沒有能揭得下我的面具的人。」
「那是,你萬事小心。」洪凌擔心歸擔心,但確實再沒有別的辦法,他這張臉的易容之術不比尋常,就算知道辦法,在配藥份量和手法上稍有偏差,就是不同的模樣,能讓他一直保持這模樣的人,只有柳一非。
「如果有什麼意外,我會通知你。」不凡翻身上馬。
洪凌點頭,退開一步。
這一仗打得果然很漂亮。
鬼面如眾人所望的吸住對方的隱形殺手。
南朝北軍的殺手固然厲害,但對上專門培養殺手的鬼面,又哪裡是對手,那些殺手很快被他引進附近山中。
數十名訓練有素的殺手一一倒下,剩下最後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再看正向他一步步逼近的高大身影,濺血的鬼面具,越加森然可怖,怎麼也不敢相信世間有如此如魔似鬼的人,忍不住瑟瑟發抖,一步步後退,到得後來,再壓不下內心的恐懼,一身轉身,朝著兩個方向逃跑。
不凡追向其中一人,手一揚,手中長槍脫手而出,從那人後心直穿而入,那人向前跌撞兩步,撲地倒下,而他手起掌下,剩下這人也即時被了結。
他帶馬前行,彎腰握住豎在那時的槍柄,突然聽見身後有破風之聲,眸子一凜,側身避開。
一支烏金短箭擦身而過,插進前方泥地。
他偏臉笑了一笑,方才還冰冷無情的眸子,此時儘是無奈,她終究來了。
從對方屍體中拔出盤龍長槍,鮮血順著槍尖滴下,銀亮的槍頭泛著淡淡血光,凜然殺手仍未褪去,慢慢轉身,抬眼看向不遠處坐在馬上的嬌俏身影。
同樣的一身絨裝,卻沒蒙面,小小的面頰如雪一般白,她知道他已經知道她的身份,確實不必再蒙什麼臉。
軟聲低問道:「就這麼想殺我?」
「想殺你,就不會停下。」她可以幾箭連發,如果想殺他,就不會射出一箭,就不再發箭。
無憂收起小金弩,迎向前方男子沉穩的目光,帶馬向他慢慢走近,她知道那一箭傷不了他。
「不是來殺我,難道是來看我殺人?」他握緊槍柄,看著她一步步走近,不作反應。
「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無憂第一次見他,就見識了他的本事。
雖然曾經那時學過在馬上打鬥,但那點本事,到了他面前,完全就是小兒玩意,不足為提,如果與他硬來,根本什麼全無用處。
這裡的任務完成,他必須在這仗結束前趕回軍營。這時候,靖王忙於督戰,無暇理會其他,洪凌倒可以周旋。
但仗打完了,靖王必會尋他,如果找不到他,別說峻熙兄弟,就是靖王夫婦也會起疑心。
不凡掃視了一眼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再凝看向她,「既然看過了,你我就此別過,改日再聚。」手腕輕轉,將長槍收在身側,帶馬就走。
無憂沒想到他竟不多問半句,說走就走,沒有半點留意,看著他欲去的背影,如果這時向他發箭偷襲,定不能成功。急中生智,握著烏金短箭,往自己坐騎上刺落,馬吃痛,驚嘶一聲,前蹄騰起。
無憂一聲驚呼,假裝沒有留意,被馬拋了出去。
她這招用得極險,如果他不出手救她,她撞向一旁青石,不死即傷。
他回頭看見,吃了一驚,馬鞭揮出,捲了她的腰,拽向自己的馬背。
無憂在身體滾進他懷中的一瞬間,摳動腕間扳機,短刀飛出,向他腰側刺入。
她與他身體貼著身體,仍被他察覺,他的手飛快地握住刺入的刀刃,但短刀仍是有一截沒入他的身體。
無憂看著從他指間滲出的鮮血,心臟像是被人握住,使勁揉捏,痛得陣陣抽搐。
她不明白為什麼看見他受傷,會這樣反應,懵懵抬頭,對上他止水般的黑眸。
他眼中沒有一絲怒意,只有一些無憂無法讀懂的難言痛楚,「你真是想殺我。」
一股熱意直湧上無憂的眼,淚漸漸蒙了眼睛,輕搖了搖頭,伏向上前,將他抱住,是她熟悉的身體,深吸了口氣,柔聲道:「我不會殺你……我是大夫,我會給你療傷。」
「為了保他的性命而傷我?」看她墜馬就知道有詐,但無論有沒有詐都不能視她的生死不顧。
「你不是想和我一起嗎?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無憂的聲音越加溫柔,她與他,反正是誰也離不開誰,倒不如這樣,又可以保得子言的安全。
「這不是我想要的,你走。」他眼眶發燙,仰頭苦笑,拉開纏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輕輕將她推開。
「不要這樣,我這就給你治傷。」她從懷中取出事先備好的藥瓶和乾凈布段,他沒有一句抱怨和責怪的話,但她卻能感覺到他此時抑制著的痛苦。
「不必。」他深吸了口氣,將身側的短刀慢慢抽出。
刀尖潔亮,而被他的手握住的地方,卻鮮血汩汩。
他將短刀遞回她手中,「真是好刀。」
無憂懵懵接過,怔了一下,再看向他腰側,明白過來,那一刀,被他握住後,才刺入他的腰側,她的短刀發射的力道極大,從他手掌中穿過,割傷了他的手掌,但刀鋒仍是被他生生地挪開了些,只是刺入他腰側衣裳,而未刺入身體。
但她的刀有多鋒利,她再清楚不過,刀刃在他掌心中割過,弄不好整隻手掌都要廢去,比刺入他腰間反而更難醫治。
不管如何,她來的目的都是達到了,他最終是傷在她手下,再沒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得去刺殺不凡。
但她完全沒有達到目的的輕鬆感,反而心中像壓了塊千斤的巨石,彷彿每吸一口氣,心頭都是刀割般的痛。
無憂慌得呼吸亂了,去拉他的手掌查看。
他卻將手一握,垂了下去,淡道:「走。」
「我知道這麼做,你會恨我,但……」無憂心裡愧疚,但為了子言,她沒有選擇。
「我不會恨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
他輕嘆了口氣,不過是兒時幾年的相依之情,竟讓她如此,但自己又何嘗不是為了兒時相依為命的情感,作繭自縛。
十餘載光陰,並無留戀,只不過是完成母親的心願。所想,所念,僅僅是去陰間與她相聚。
如今再見,如何還肯放手。明明知道不可為,卻約束不了自己的心。
她傷自己,不過是為了保另一個自己,他豈能有怨。就算死在她手中,也是無悔。
「以後……你要做的事,我都可以代你去做。」無憂輕咬了唇,不住地看向他垂在身側,仍在滴血的手掌,那傷得盡快處理。
「我要殺他呢?你也代?」面具後的眸子寧靜如水。
無憂臉色一變,「除了這個以外……」
「如果我只求這一樣呢?」眼前的少女,仍如當年任起性子般的執意率性,那時他總是理智地告訴她不可行,暗中卻迷戀著她的這份純真的率直。
如今再見,她已是如花少女,任性的小臉,更美得令他心醉。
明知答案,卻仍是想問,想聽她親口說出。
「我會殺了你。」無憂握著短刀輕抵他胸口。
他笑了一下,此時此地,極不合時宜,仍壓不下心中悸動,他此生屬於自己的貪戀,只有一樣……牽著她的手,看著彼此老去……
薄唇微翹,是極好看的形狀,望不到底的黑眸柔光輕轉,竟像極了不凡……
無憂突然一陣恍惚,視線落在他沒有面具的半張臉上,這半邊臉像是有些不同,不凡溫文而雅的面容在眼前浮過,心間突然一片冰冷,凝視正想細看,突然聽見他一聲驚呼,「小心。」
回頭見一支冷箭直射向她背心,要避已經來不及。
他在她肩膀上一按,往懷中一帶。
受力下,她的身體向他的身體伏下,他揮臂攔開飛箭。
無憂感覺到他身體驀然一僵,便不再動彈,赫然想到什麼,低頭一看,原本蒼白小臉煞白無色,只見手中握著的短刀插入他胸膛,直沒刀柄,腦中『嗡』地一下,亂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