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年僅六歲的無憂換上母皇賜給的新衣,接過嬤嬤遞來的毒酒。
她是西越的長公主,為了體面,下人是不會看著她服毒。
在她接過毒酒後,便退出寢宮,守在門外,等她毒發後,再進來收屍。
但為了防著她逃跑,或者被人救去,身邊密佈繩索,每條繩索都繫著鈴鐺,只要觸到任何一條繩索,鈴鐺就會響。
當她端著盛著毒酒的杯子正慢慢湊到唇邊,見子言從窗外探出頭,驚得什麼也忘記了。
子言看過地上繩索,向她招手,低聲道:「憂憂,不要喝,把外衣脫掉,以最快的速度跑過來,我帶你走,快……」
她身上華麗的公主服,十分累贅,牽牽絆絆,根本跑不快,要想從這許多繩索上跑過,根本不可能。
如果子言翻進窗口,就會碰到連著鈴鐺的繩索,一路踏踩過來,再帶著她返回窗口,來去的時間,必然會被外面守著的侍衛死死的堵在屋中。
所以只有她脫去衣裳,奔跑過去,在守衛衝進來前,翻出窗口,還有一線希望。
然深宮之中,有密佈明侍暗衛,她做為公主,不會不知,他能摸進來已是不易,又豈能再帶著她在侍衛的追捕中離開。
如果她奔了過去,就會驚動門外守衛,就算她爬出窗外,也是逃不遠,到頭來死的不是她一個,她不想他陪著自己一同死去。
她看著他笑了,他能再回來救她,能再看他一眼,已經足夠,此生已是無憾。
子言見她不動彈,急得連連招手。
她望著他,笑著喝下杯中毒酒。
他所有動作在她喝下毒酒的瞬間停住,眼一眨也不眨的怔看著她。
她想,等她死了,他就會離開。
沒想到,他回神之後,慘白著臉,翻進窗台,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將她抱在了懷中。
無憂回想往事,眼睫微微濕潤,那火竟然是子言放的,他是想帶著她乘亂逃走。
不著痕跡的以袖掩杯,掩去自己的失態:「這麼說小太子是死了?」
「自然是死了,據我們當時在西越的使者回來說,後宮大火都沖了天,把火撲滅,南朝小太子將常樂公主死死護著,自己燒得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頭,而常樂公主的屍體倒還完整,當真神奇得很,後來下面的人還亂嚼嘴根,說是上天為那小子的真情所感動,才照了他的心意,沒將常樂公主一併燒去。」
他說完奇怪道:「對了,屍骨還是你母親收殮,難道沒跟你說過?」
無憂的心慢慢冷去,默默的將杯中酒飲盡,難道鞦韆,風鈴都不是他親自為之,而是別人代他所做?
「我娘不跟我說這些。」
「也是,那時你還小,這些都與你無關。」峻珩實在不解,她以前有名有號的,做什麼無故改成了一個死人的名號,將她又打量了一番,心存迷惑:「你問這些做什麼?難道你和那個常樂公主,有什麼關係?」
「我和她能有什麼關係?」無憂心間陣陣絞痛,如果子言當真沒了,自己在這府中還有何意義?
起身離席,走出兩步才回頭:「今天對你我來說,不過是個形式,見過也就行了,就這麼散了吧。」
峻珩微愣,以為她今天定會百般刁難,沒想到就這麼幾句話就算完事,反而有些不踏實:「那我該如何向我父皇回復?」
「你愛怎麼回復,怎麼回復。」無憂心裡沉甸甸的,已無心再留,如果子言不在了,她也沒必要在這兒扮什麼興寧。
峻珩看著她離開,仍像在做夢一般,雖然今天不過是個形式,但也得常樂應允,如果她不應允,也是不成。
方才她還說要提條件,現在卻什麼條件也沒提就把這事給結了,得來太容易的東西,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呆怔間,有下人匆匆奔來:「太子,陳府失火了,聽說把玉器倉給燒了。」
無憂雖然已無留下的心思,聽到『玉器倉』三個字,仍停了下來。
峻珩吃了一驚,嗖得一下站了起來,撞翻了身前杯盞:「救下了嗎。」
「撲滅了,不過火勢太猛,裡面就一會兒的功夫,全燒得不成樣子,架子全毀了,玉摔了一地,碎了個七七八八,也沒人敢動。候爺正趕著回去收拾,叫小子來給太子回個話,說太子對玉有研究,請太子過去,幫著看看,看還能存下多少有用的。」
峻珩沉著臉,二話不說,抽身就走,扭頭見無憂立在一邊看著,只得停了下來:「候爺愛玉如命,家裡出了這事,也指望能存下些。我這些年也沒少打擾候爺,如今他有事相求,我也不好不幫,所以……」
「你去吧,我會請我爹娘向賓客解釋,不會誤會你提前離開是因為你我不和。」無憂冷笑,不過是擔心他帶來的那塊玉。
峻珩忙謝過無憂,匆匆領著下人走了。
無憂隱隱感到這件事與姨娘那日尋阿福有關,所以峻珩離開也是必然,就算不用向姨娘打招呼,姨娘也必會將這件事安排妥當。
不過她仍是喚了丫頭前去稟報,以示自己對這件事並不知情。
府中並沒因為陳候的離開有什麼大的影響,仍是賓來客往,熱鬧非凡。
無憂尋著僻靜小道出了西門,每走一步,都覺得腳上像灌了鉛一般,遠遠望見那架鞦韆,胸口更是像被一手緊緊揪住,使勁的擰著,痛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走到鞦韆上,手指慢慢撫過上面的鈴鐺,心中默念,「子言,你真的不在了嗎。」
淚再忍不住,落了下來,轉身在鞦韆上坐下,輕哼著子言常彈的曲子,心中空落落的,再尋不到邊際,不知以後該何去何從,又該做些什麼。
她一遍一遍的哼著,哼到後來,已不成調,就依著鞦韆繩索,呆呆的坐著。
賣茶的老婦人帶著孫女出來,看見她,好心的上來問道:「姑娘,您家裡是有什麼事嗎。」
無憂搖了搖頭:「老人家,你說錯了一件事,這鞦韆沒有十年,只有八年多。」
老婦人笑道:「我來這兒的時候,這鞦韆就有了,所以也只是聽人怎麼說,就是怎麼樣,人老了,耳朵不好使,記性也不好,聽錯了,也是有的。」
無憂笑了笑,那笑剛在嘴角牽開,就又消失。
老婦人瞅著她,擔心的問道:「姑娘,您沒事吧。」
「沒事,你賣茶吧,我坐會兒就走。」
「那您要茶嗎。」
無憂掏了個金珠出來:「茶不用了,你今天的茶,我全買了,你回去休息吧。」
老婦人不敢接:「我這擺一天,也就能賣個十幾文錢,這金珠,我不能要。」
無憂塞到她手中:「拿去吧,以後這鞦韆有塵了,你就撣撣;如果髒了,就抹抹,也就對得起這個金珠了,不過這事,你不能跟別人說。」
這鞦韆上三月一換,本來就稀奇,現在有人給金珠,叫她撣灰,不過是奇上加點奇。
老婦人活了這把年紀,知道越是奇怪的事,越不能多問,默默的接了金珠,將還沒擺開的攤子又收了起來,領著孫女回去了。
無憂也不看老婦人怎麼離開的,頭靠了一側的鈴鐺,聽著『叮噹』脆響,閉上了眼,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兒時,子言就站在鞦韆旁邊,微笑著看著她,鈴鐺脆響中傳來他的聲音:「人之初,性本善……別光顧著玩,好好跟著念……」
唇角不由的勾出一抹淺笑,「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 眼角慢慢有淚溢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睏意上來,她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就著鞦韆上,慢慢睡了過去。
不凡順著小道漫步而行,府中的歌舞樂聲,絲毫過不了他的心,不知不覺中便出了西門,蹙了蹙眉,回轉身,準備回走,隱隱聽見府中傳出來的歌樂聲,便又停了下來。
望著府中的方向,神色間有些淡淡的。
過了會兒,竟笑了笑,然眼中卻是一片澀然苦意。
慢慢垂下眼瞼,不再進府,仍轉身慢慢前走。
無知無覺的順著石子路轉過樹蔭,望見前方鞦韆上熟睡的無憂,黑眸閃過詫異。
今天無憂和峻珩見面,得知道峻珩離開,他也沒去過問無憂去了哪裡,沒想到她竟會出現在這裡。
她墨黑的長髮仍如早晨所見那般隨意一束,也不上妝,當真不為和峻珩的正式見面做絲毫打扮。
早上的那身濕衫倒是換下,身上裹著的層層疊疊的錦衣華服,與那簡陋的鞦韆,晃眼看像是格格不入,再看下去,又覺得好像極為融洽。
這西門並非正經郡主府的西側大門,不過是一個偏道小門,門外是為郡主府供新鮮果蔬的菜地,所以從西門進出的基本上只有送果蔬來菜農和不時前往抽查種植情況的管事人。
至於無憂,自然從來不從這裡進出,上次她追著風箏從西門出來,應該是無心之為,他並沒往心裡去,留意的反而是她手中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