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眼角牽起一絲苦澀,說到這裡,已經無需再說下去。
收藏著的東西,怎麼可能會遺失在『周村』。
不凡打理的常樂府,有點事,連個風聲都不會走漏,又有誰會偷她的首飾出去。
何況這東西對興寧而言,是權利和身份的象徵,到別人手中,不過是支精緻的金釵。
能將這簪子拿出去給趙雅的,只能是姨娘,所以今天發生的事,也並不難猜。
只不過姨娘低估了趙雅的心狠手辣,如果自己是真的興寧,這張臉也就毀在了趙雅手上。
回來後,見了姨娘,便將她當作自己的親娘,能有一日,算一日。
做人本不該貪心,不該有不屬於自己的奢望。
無憂笑了笑,是自己奢望了……
「原來如此。」不凡眼瞼微垂,神色間卻微露了些漫漫之色:「既然簪子是女皇派人送來的,你為何對賞封之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無憂暗吃了一驚,果然說多了:「是送簪子來的宮人說的,當時我想知道是都有,還是只得我有,所以問多了句。」
「是說的都有嗎。」
「嗯。」無憂隨口應了。就算那時她沒得,宮人也不敢到處張口亂說。
他輕輕額首,不再問什麼。
無憂抬頭,見他看著前方,神色平和,瞧不出什麼端倪,眉心卻比之前像是隱隱多攏了一團黯然之色。
將話題岔開:「過幾天要進京,我娘可有跟你說起?」
「怕是去不了,王妃收到急報,近年多處受災,女皇詔示天下,要以民苦為苦,以民憂為憂,所以取消國慶的盛宴,改為出巡安撫受災百姓,說是會在郡主府盤留三兩日。」
他略低頭,目光從她臉上不經意的掠過,眼底微微湧動,憂慮一閃又立刻消彌於無形。
無憂的唇慢慢抿緊,之前聽王妃說要進京,就知道會見到母皇。
她全然不敢想如何去面對,賜自己毒酒,致她於死地的母皇。
過去將她冷落在深宮,所幸還給了她一個子言,讓她還有所期盼。
但自從送走子言,再加上那一杯毒酒,已經將她對母皇的母女之情徹底斬斷。
如今對這個所謂的生母,她只有怨和恨。
如果說奪去與女兒相依為命的駙馬,是為了國,為民,為和平,那她只能怨命,怨天。
就算她救子言在母皇眼中是錯,然千錯,萬錯,她只得六歲。
母皇竟忍心因為這一錯,將她毒死。
毒殺幼兒的母親,還叫什麼母親?虎毒也不會食子。
事隔這許多年,她每每想起,仍打心底的寒,剜心的恨。
進京見她,已是極不情願。
然想著,宮有宮規,進了宮,面見女皇,也不過是短短時間,忍忍或許就過了。
但現在竟說要在同在一個屋簷下三兩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在眾人面前,不露出一絲一毫怨恨的神情。
心裡亂哄哄的,見他眸色閃過一抹異色,欲言又止,赫然有所悟,不凡不是多嘴多人,凡事不會無故開口。
將才收到的急報,說與她聽,必有原由:「你有話要跟我說?」
他沉默著沒否認,過了會兒才道:「本來這事,還早,想著過些日子再問你,既然左右無人……」
「什麼事?」無憂忙將那些亂篷篷的思緒打包收起,凝了神。
「寧墨……」他只看前方,不看她注視著他的眼,停了停,才接了下去:「你對他,到底是何想法?」
無憂微怔,心裡砰砰亂跳,果然不經意的一點舉動,就能被他有所察覺:「我對他,能有什麼想法?」
「當真沒一點想法嗎。」晚風從林中拂來,將他的聲音也吹得透了些涼。
「沒想法。」無憂摸不透他是什麼想法,輕咬了咬下唇,埋低了頭。
不凡神色不變。
沒有一點想法,如何能為寧墨花那麼多心思,繪製如此精緻的輪椅;又如何聽見他的琴聲,便止了哭。
腦海浮現著無憂握了寧墨的手,眼中留露的那發自內心的關懷。
寧墨慣來視她如似鬼如魔,而那一握,雖然是出奇不意,然他終是沒有做出牴觸的舉動,而那眼神居然有從來沒有過的暖意……
他們之間,應該有點什麼不同……他不會看錯。
不凡雪白的髮帶纏著墨黑的髮縷輕輕拂動,飄到她臉前,她抬手握住,他的髮柔滑如絲,略一鬆手,便從指間滑落。
他仍不低頭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深吸了口涼風,緩緩開口,聲音輕且柔:「無憂,我從來不曾求過任何人。」
無憂詫然,迷惑的抬眼向他看去,無意識的繞住即將從指尖盡數滑落的髮稍。
他只是目視前方,下顎柔和的優美的線條略略崩緊,在月影斑斕中,越加難辨他心中所想。
無憂靜靜的等著,時間彷彿凝住,久久不動一動,久得她覺得,不會再有下文。
他的低婉的聲音才又再傳來,飄渺得,像是要隨風而散:「我想求你一回……我不會迫你,但……希望你能答應。」
無憂驚得半張了嘴,在他引起那話題之前,便隱隱感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但當他真的說出,仍覺得不可思議。
他這樣的人,與他人之間,只會是用與被用的關係,就算是不平等的地位,在來往上也是平等,他為別人做事,同時從別人那裡,得到他想要的,雖然並不能處處公平,但終是在同一地平線上,而『求』字,不是在他口中會出現的。
無憂的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躊躇著自己這個冒牌身份,是否當得起他所求。
他也不催她,她不答,也就靜靜的等。
過了好一會兒,無憂才從喉間艱難的哽出兩個字:「何事?」盯著他的眼,越加無法看去別處,怕被風吹漏掉一個字。
而他至始至終沒看她一眼,前方已隱約看見『常樂府』的院牆灰影,此時不說,以後怕更難再開口,喉頭滑動,仍半晌才開得了口:「我想你和寧墨圓房,在女皇到婉城之前。」
她竦然一驚,整個人怔住了,腦子卡得死死的,半天轉不過彎,過了許久,才不確實的問道:「你……你在開玩笑?或者是我聽錯了?」
話出了口,他也不再遲疑,柔聲道:「無憂,我知道在你大婚前。這不合規矩,但如果先斬後奏……也不是不可行……」
無憂身子崩緊,臉慢慢漲紅,緊瞪著咫前的俊顏。
心亂如麻,就像將千百隻蠶繭打亂了,再塞進她心裡,千絲萬緒,再無從思忖。
拋開她與寧墨之間是何關係,他此時手臂還緊緊環繞著她,她還緊偎在他懷中,彼此能感到對方的體溫。
如果不是他們之間各存心結,各有目的,本該是情侶之間的親暱,曖昧。
此時此境,他所求居然是,叫她與別的男人上床,何等荒謬。
「你不必馬上回答……」
無憂突然從他懷中掙出,躍身下馬。
他陡然一驚,飄身下馬,將她攬腰接住,臉色微白。
無憂猛的將他推開,後退開來,冷冷的瞪視著他,心中百折千迥,不知是該悲,還是該怒。
他立於她二步之外,靜靜凝看著她,黑潭般的眸子,靜如止水,沒有半點波瀾。清風湧來,揚開了他墨黑的長髮和似雪的衣袍。
清秀儒雅的容顏在月光下出奇的溫潤,這等氣質,這等風華,豈是他人所能比得。
無憂望天啞聲而笑,這樣一個好皮囊下裝的是什麼樣的一顆心?
硬如堅硬,冷如寒冰。
他看著這樣的她,微側了臉,眼眸落在她身邊被風吹得不住顫抖,欲墜的半黃樹葉,寧墨便如此樹葉:「寧墨,是你的夫。」聲調依然溫和。
無憂深吸了口氣,讓險些炸去的肺舒服些。
他真是大方……應該說,真是無情……
是,他的話不錯,不過寧墨是興寧的夫,不是她的……除非,他是子言……
要她和興寧的夫上床,癡人說夢。
「為什麼?」
他重新平看於她,他對光而立,如此的好容貌,叫人百看不厭,眸子在銀輝下亮如碎星,全然沒有因為向她提出過分的要求而有絲毫愧疚和自責,坦坦然,淡淡然。
「如果你當真是無憂,你應該知道為什麼。」眸色攬了光華,比平日冷了幾分。
無憂愕然,臉色煞變,眼前浮過寧墨疤痕纍纍的腳踝,他腳間凹凸不平的腳筋觸感彷彿還在指間。
怒火瞬間熄滅。
頹廢的後退一步,沒了方才的氣焰。
直覺他所提的要求與寧墨腳上的傷有關,她做夢都想知道,興寧為什麼要這麼對寧墨,又不能問,一問便證明自己不是興寧。
然男女之事不是同情,她做不來,對寧墨也不公平。
「我不同意。」拂袖轉身,向前走去,走出幾步,又自停下,回轉頭:「我受傷之事,無需張揚,你獨稟我娘便好。」這是姨娘想要的結果。
她拒絕在他意料之中,暗歎口氣:「還望考慮。」
無憂冷笑,還不死心,除下外衣,將破損染血的衣袖反轉,裹了身子,掩去臂上血跡,往前直走,再不停留。
他唇色漸白……寧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