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 省城這邊從來不缺客棧,將女眷留下後, 其他男丁不論年歲輩分, 一律都發配去了客棧的大通鋪。饒是如此,大牛也包了三個大通鋪,每間能住十幾人的那一種。
撇去男丁後,家裡一下子就……
熱鬧了。
這次來的女眷是比較少,可再少也有七八個。輩分多是窩頭那一輩兒的,雖說老叔的年歲比楊冬燕的公公要小好幾歲,可架不住她男人是家裡的么兒。因此,老叔家年歲偏大的孫子們都已經成親的,這回過來的也都是那幾個孫子的媳婦。
當然,也有沒成親的, 但也快了。就老魏家目前的情況來看, 哪怕是想在城裡找個媳婦也沒啥問題的。
也因此這邊的人手不是那麽充足, 大牛將人安頓好之後,又去找了先前賣給他莊子的梁家, 希望買下幾戶人家。不然, 長期雇傭也可以,哪怕家裡已經不差錢了, 大牛還是不太習慣買人這種事兒。
來的那七八個女眷,再算上老魏家本身的女眷……
娘喲,等豬崽放學回到家,才剛跳下馬車, 就聽到裡頭傳開嘰嘰喳喳的聲音。
豬崽納悶的敲開門走進去:“呃!”
就看到一群嫂子眼神熱切的看了過來,豬崽瞬間調整站姿,整個人站得筆挺,身上的汗毛都根根豎起了。
她離開老家的時間太久了,假如今個兒來的是隔壁的大奶奶,那興許她還能認得出來。但老叔家的那些個孫媳婦,好些甚至是老魏家離開村子以後才嫁進來的,她上哪兒眼熟去呢?
悄咪咪的掃視了一圈,豬崽慫慫的喊了她奶。
楊冬燕擺手讓她過來:“怎了?都不認識了?我給你說,這是你三柱哥家的嫂子,這是你狗剩哥家的嫂子,還有這個,你二毛哥家的!”
豬崽:……
她突然意識到原來她有那麽多哥啊!
但事實上,撇開窩頭不算,她熟悉的只有蘿卜和土豆啊!畢竟,那倆從來到了省城以後,就一直住在他們家前頭一進院子的倒座房裡,而其他人都是住鋪子後頭的。
保持著營業微笑,豬崽隨著楊冬燕叫了一圈人。
嫂子們且還是隔房的堂嫂,又是指望著楊冬燕他們拉拔一把的,自然對豬崽滿滿的善意。
其具體表現為,變著法子的誇讚著豬崽,將她從頭誇到腳,用盡畢身功力,把她誇上了天。
到最後,豬崽的自信心被重新建立,聽多了誇獎,她就覺得吧,她怎就那麽棒呢?
同樣有類似感受的人,還有楊冬燕。
誇人不得逮著正主誇?明知道大牛、二牛都是大孝子,還能不誇他們的娘?正好,豬崽是楊冬燕一手帶大的,誇豬崽的時候完全可以順帶將楊冬燕也誇一遍。反過來,誇楊冬燕的時候,也能誇她把孫女養得好啊!
誰說誇人一定要踩一捧一的?當然,這種說法也沒錯,但踩誰嘛……
完全可以踩自家的孩子嘛,說說鄉下老家其他的小閨女,再對比豬崽,這不立馬高下立判了?
最後,還是小楊氏聽不下去了,喊了豬崽去灶屋幫忙,又壓低聲音對豬崽說:“你可別聽你那些嫂子們吹你,別家是吹牛,她們是吹豬呢!我告訴你,在你回家之前,她們也是這麽誇你妹的!”
“哪個妹?”
“當然是豬小妹啊,難不成她們還能誇小小妹?”小楊氏一臉納悶的反問道。
“為啥就不能誇誇小小妹呢?娘,這些活兒你自個兒乾,千萬別偷懶,我去抱小小妹出來讓她們好好誇一誇!”說乾咱就乾,豬崽轉身就跑了,顛顛兒的跑去西廂房抱出了小小妹,當然一同出來的還有被誇得不好意思躲起來的豬小妹。
豬小妹證明了小楊氏沒說謊,剛才還在屋裡時,她就偷偷的跟姐姐說:“那些堂嫂子誇我了,她們還說我長得像城裡娃,白白淨淨的可好看了。”
“她們哄你的。”豬崽抱著小小妹就出門了,留下了滿臉困惑的豬小妹愣在當場,隨後也急急的跟了出去。
算起來,豬小妹起碼是回過鄉下老家的,哪怕她的童年是在縣城那頭,但起碼是生在老家,且對老家還是有概念的。
可小小妹就不同了,她直接就是生在縣城裡的,就是窩頭考秀才那一年。才幾個月大就跟著一起搬到了省城裡,到如今也不過才兩歲多。
小小妹對鄉下老家是沒有一星半點兒的記憶,更別提老家那些親戚了。
於是,豬崽讓她閃亮登場,然後托著腮幫子聽方才還忙著誇她的隔房堂嫂子們齊刷刷的叛變,誇讚起了小小妹。
鄉下婆娘誇獎小孩兒的話無非就是那麽幾句,不是說長得有福氣,就是說長得像城裡人,再具體一些就是一點兒也不像是鄉下地頭的娃兒,還有就是白白嫩嫩啊,水靈靈啊……
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句話,自然早些時候也用在過豬小妹身上。
對於已經是隻社會豬的豬崽而言,她自是明白很多大人誇讚她都不是衝著她本人來的,不過無所謂,好話聽著就是舒服,哪怕言不由衷心裡也舒坦。
但豬小妹就不同了,她幼小的心靈遭遇了極大的衝擊,差點兒忍不住問,她們姐仨誰最好看了。
事實上,當著外人的面,豬小妹還是有些怯怯的,她沒她姐那麽會來事兒。等楊冬燕安排方氏去收拾倒座房時,那幾人趕緊起身搶著幫忙。就這樣,一窩蜂的都湧到了前頭一進院子裡。
一進院子裡的倒座房,最初倒是住了不少人,如今就只剩下蘿卜和土豆了。不過沒關系,這倆可以暫時住到窩頭那屋去,騰出來的房間再算上臨時收拾出來的幾間屋子,應該是安頓下這些叨叨叨個不停的女眷們了。
楊冬燕高聲喊小楊氏多添幾個菜,喊完一低頭就看到了委屈唧唧的豬小妹,頓時納悶了:“怎了?你姐又搞你了?”
豬崽正費勁兒的抱著小小妹,別看這娃兒年歲小,那份量可不輕,一看就是小楊氏生的。結果,她就聽到了楊冬燕當面詆毀她,頓時不高興了:“奶!我還是你最喜歡的孫女嗎?”
“早就不是了,做啥夢呢!”楊冬燕頭也不抬的懟了豬崽一句,又繼續問怯生生的豬小妹出了啥事兒。
豬小妹本性就不怎麽愛說話,不像豬崽那樣,話還沒講利索,就開始學著楊冬燕叨叨叨,說啥都能接上來。這會兒,也就是楊冬燕耐心,豬小妹這才磕磕絆絆的講了心裡的疑惑。
沒等楊冬燕開口,豬崽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妹你是不是傻啊?大人都是這麽說話的,尤其是上門做客的,慣例就是把主人家的孩子扒拉一遍,挨個兒的誇下來。也就是窩頭哥哥不在家,這要是他在家,我敢保證她們的誇讚都衝著哥去了。”
“那、那哥比我好看?”
“她們不會誇哥好看的,只會誇他聰明能乾,小小年紀就考上了秀才,還會誇他前途遠大,將來一定能帶著奶過上好日子的。有這麽一個娃兒,頂得上別人家是個娃兒,二奶奶喲,您就等著享福吧!”
本來開頭是好好說話的,可誰知,說到一半時,豬崽忽的變了強調,模仿著堂嫂子們跟楊冬燕說話的語調,還學得活靈活現的。
然後她就挨打了。
豬崽滿臉委屈:“奶,奶你不愛我了,我再也不是你最喜歡的那隻小豬崽了。”
楊冬燕恨不得把這個愛作怪的娃兒拍到一邊去,扭頭就看到豬小妹含著眼淚委屈噠噠的表情,頓時心疼上了:“乖寶不傷心啊,在奶眼裡,你就是咱們家最好看的娃兒!”
一瞬間,豬小妹就被治愈了。
然而,等楊冬燕一走開,豬崽就抱著小小妹湊過去:“別信奶的,這話她以前也對我講過的,她還誇我是咱們家最聰明最好看最能來事兒的娃兒,還說她最喜歡我了,以後也會一直一直疼我的。嘖嘖……”
豬小妹迷茫了,大人的世界好難懂。
關鍵吧,身為長姐的豬崽,非但不願意承擔起妹妹成長的領路人責任,反而可勁兒的抽冷刀子。
“小妹你長大了,你不是那隻小豬囡囡了,你已經是大豬豬了。不能別人誇你兩句就飄起來,再說你看那麽肥嘟嘟的……要穩住,不能飄!”
別的話,豬小妹沒聽懂也不想懂,但有一句話她不僅僅聽懂了,還讓她瞬間炸了。
“奶!姐說我肥嘟嘟的!”豬小妹控訴臉。
楊冬燕能怎樣呢?就算豬崽如今已經長大了,但畢竟也是她曾經愛過的崽崽,不偏幫沒啥,可也不忍心指責太過了。
當下,她指著剛好端著大湯碗走出灶屋的小楊氏道:“你這才是哪兒到哪兒呢?瞅瞅你娘,仔細瞅瞅,她呀……”
小楊氏端著大湯碗站在院子裡,眯著眼睛危險的看向楊冬燕。
然而並沒有任何作用。
楊冬燕會怕?
“咱們家乖寶老好看了,別聽你姐的,你娘才配得上肥嘟嘟這個詞兒!”
搞定了豬小妹後,楊冬燕一抬眼就看到抱著豬小小妹走到自己跟前的豬崽,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豬崽一臉的等誇獎表情,並道:“小妹是乖寶,我是啥寶?”
“你是大寶!咱們家最大的寶貝!小小妹是小寶,最小的寶貝!”楊冬燕生怕這個答案不能讓豬崽滿意……
滿不滿意都是其次,她就是怕這個大孫女又搞事。
轉個身兒,她就跑去幫小楊氏端菜拿碗筷了,在避開豬崽的時候,還不忘懟小楊氏:“叫你生閨女!生一個也就算了,一個兩個三個的都是閨女!你叫我怎哄她們?你說啊!怎哄啊!”
小楊氏沉默了一瞬,忍不住問道:“那要是今個兒你有三個孫子,你打算怎哄?”
“哄屁!我沒揍他們就算是個好祖宗了!”
然而,大實話沒人信,小楊氏堅定的認為,假如楊冬燕多幾個孫子,她也只會把那些孫子一個個寵上天去。
……
親戚家的女眷們並未留太長時間,其實要不是因為方向不對,大牛甚至想直接把他們所有人都一股腦的送到莊子上的。
當然,這裡頭也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於,大牛離開省城的日子太長了,他十分得擔心二牛撐不住。眼下瞧著一切都好,他就開始安排人手,將親眷們都往城外送。
很難得的,楊冬燕說她也要去,還順便將豬小妹托給了豬崽照顧,言下之意當然是帶去學堂裡混一天。
也因此,到了那天后,送親眷去莊子上儼然成了一次短途旅行。
楊冬燕帶上了最小的孫女豬小小妹,自然也帶上了豬娘,以及方氏。至於大牛本來就是要去的,那頭還有不少接洽工作要做。
從省城去莊子上,坐馬車的話大概需要大半天時間,基本上就是清早出發下午才能到的,基本上做不到當天往返的。也因此,楊冬燕提前跟豬崽說了,讓她自個兒想法子,看哪個梁家小姐好說話,扒上蹭住!
“記得別把你妹給丟了。”
豬崽心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不靠譜?
帶上睡眼惺忪的豬小妹,豬崽揮別家人,抱著小書奩坐著馬車往學堂去了。
不久之後,楊冬燕一行人也坐上了馬車出城去了。
旅途過程還是很無聊的,不光是無聊,還特別得累人。雖說眼下的老魏家已經不差錢了,但不差錢跟有底蘊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兒。別的方面也就罷了,單就是在馬車這個事兒上,暴發戶是絕對不可能跟那些大家族比的。
馬就是老馬,一點兒也不好,馬車夫也不是專門經受過培訓的,而是大牛以及幾個堂兄弟暫代的。還有馬車廂本身也相當得簡陋,車軲轆特別糟心……
反正從頭到尾就是顛簸顛簸,再顛簸。
在顛簸了大半天后,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說起來,這還是楊冬燕第一次看到自家新置辦的莊子,她在大牛的攙扶下,慢吞吞的下了馬車,站在莊子外頭抬頭遠眺。
“娘,這兒、那兒,還有前面那一大片山地,都是咱們家的!”大牛隻覺得豪氣乾雲,他沒急吼吼的去跟方氏念叨,而是急切的想從楊冬燕這裡得到肯定。
楊冬燕給予肯定了嗎?
那是必須的啊!
又想牛乾活又不給牛吃草,這種心態是要不得的!楊冬燕琢磨著,大牛不就是跟窩頭當初在村學裡考了第一名後,滿臉興奮的跑來跟她顯擺,最終目的就是想要她誇誇他。
誇!必須誇!
安排!
楊冬燕可不是老叔家那幾個沒文化的小媳婦,她自詡是見過世面的老太太,誇起人來也格外得有心意。
“大牛你可真能耐啊!擱在幾年前,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還能過上這等好日子。你說說看,你說說看,我上輩子是積了什麽德,這輩子才攤上你這麽個好兒子啊!”
原本那些散開來東瞧西看的親眷們,都紛紛聞聲趕過來,特別捧場的跟著楊冬燕一齊誇讚魏大牛。
基本上就是楊冬燕起個調,他們就能跟著往下逼逼。
“能生大牛這樣的兒子,老天爺待我不薄啊!”
“對對,您可總算是盼到好日子……”
“我兒子能耐啊!我兒子孝順啊!我何德何能有這麽個又能耐又孝順的兒子喲!”
“對對,您老人家可有福氣啊,咱們村那麽多人,怎就偏偏叫你攤上了大牛這個好兒子……”
“大牛!娘高興啊!”
“對對,瞧瞧樂成啥樣兒了……”
大牛卻是一臉“笑不出來”的表情,非要說的話,還能從他的眼底裡看出“害怕”的情緒來,以及滿滿的懊悔。反正就是無比悔恨,恨自己為啥哪壺不提開哪壺,怎就非要想不開求他老娘誇自己呢?
那些話,拆開來字字句句都是好話,可為啥合在一起就那麽奇怪呢?橫聽豎聽,他這顆心是越聽越冰涼。
別問,問就是後悔。
就站在莊子前頭,楊冬燕跟眾多親眷們,你一言我一語,配合無比默契的將魏大牛從裡到外誇了個痛快。
誇到什麽地步呢?
基本上就是誇到魏大牛這輩子都不想再聽人誇自己的地步。
得虧豬崽不在,不然她一定會感觸特別深。為了不讓家裡人飄起來,她奶真的是太拚了。
等進了莊子,看到了近百畝良田,以及已經搭好了的家禽家畜的窩棚,包括那一排特地為了親眷們收拾一新的平房時,在聽到誇獎,大牛已經麻木了。
哪怕親眷們一疊聲的說著自個兒太有福氣了,說著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種那麽好的地、住那麽好的房子,但大牛的心中已經波瀾不驚了。
快樂是你們的,我什麽都沒有。
還是有的,因為莊子太大了,也因為豬小小妹又胖又懶,抱一會兒是還好,抱久了,甭管是楊冬燕還是小楊氏都受不了。隻這般,豬小小妹被楊冬燕交給了小楊氏,又被小楊氏塞給了方氏,還口頭上承諾送給她了。
最終,方氏一臉嫌棄的把這胖娃塞給了魏大牛。
方氏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個閨女嗎?給,以後她就是你閨女了。”
大牛沒有收獲快樂,他收獲了一頭比當初豬崽小時候還要肥碩的小小豬。
一個沒忍住,大牛抱著娃兒上下掂量了一下。
在豬小小妹疑惑的目光注視下,他道:“三十五斤六兩七錢。按照如今鄉下收購生豬的價格來算,生豬每斤四十文錢,能賣一千四百二十六文錢。湊個整兒,就算一千五百文,也就是一貫半錢。成交!”
豬小小妹愣住了,似是在思考大伯父這麽長的一段話裡代表著的含義。
足足愣了半刻鍾後,就在大家將行李搬進去,準備開始收拾時,豬小小妹陡然間放聲大哭。
“嗷嗚~!”
音量之大,聲調之高,就仿佛有人拿著嗩呐衝著魏大牛的耳邊用吃奶的勁兒猛吹了一下。
在那一瞬間,魏大牛覺得自己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