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沈怡和蘇氏商量完事情回書房裏來找邊靜玉時,卻見書房裏空無一人。阿墨說:“主子,邊公子說他在太學中還有事,這次本來就是請了假匆匆趕來的,現在得回去把課業補上,因此就先走了。”
沈怡對此表示理解。太學中的課業何等重要。讀書是一件神聖的事,若有一人三天兩頭請假,不光先生不喜,只怕眾人都會覺得這人沒有向學之心。邊靜玉這次上門是因為有急事,自然不能用尋常的禮節來約束他,就這麼走了也不能算他失禮。只是,明白歸明白,沈怡心裏還是冒出了一絲悵然。
本以為還能再和邊二說上幾句話的……
沈怡很快就壓下了心中的遺憾,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父兄身上,繼續拿起資料看了起來。
“本來還想讓邊公子嘗嘗小的泡茶的手藝,得他一句誇獎也是好的,卻是小的笨手笨腳,”阿墨自小跟在沈怡身邊,比著尋常下僕要膽大一些,竟是敢開玩笑了,“白白錯失了討好未來主母的機會。”
沈怡瞪了阿墨一眼,衝著阿墨踹了一腳,道:“就你話多!”
那一腳其實是踹空了,阿墨心知主人並沒有生氣,只是有些羞惱罷了,他膽子越發大,又說起邊靜玉的好話來,道:“邊公子真是心善哩!以前跟著主子學《詩經》淇奧篇時,小的還想,也不知是哪樣的公子能配得上這一首詩呢……如今再看,邊公子便是這樣一位學問精湛、品德良善的真君子了。”
學問精湛、品德良善指的是《淇奧》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句。
沈怡卻忽然想起《淇奧》中的另一句來了。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這話的意思是,那樣高雅的真君子啊,既有好文采又有好樣貌,我一瞧見他呀,就把他牢牢地記在了心裏面,再也不能忘記了。
沈怡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尖,板著臉對阿墨說:“你才學了幾首詩?就知道賣弄!”
阿墨忙低眉斂目不說話了。
見貼身小廝老實了,沈怡才又說:“你這麼會說話……我是不會賞你的,日後再叫他賞你吧。”這話裏頭就有些調侃的意味了。意思是,既然阿墨說了邊靜玉的好話,日後就讓邊靜玉來賞阿墨。邊靜玉為什麼能夠賞沈怡的小廝阿墨而又不喧賓奪主呢?這話裏頭暗示了他們倆日後是要成親的。此時的人不比後世,什麼愛不愛的,都是說不出口的,只這樣一句略帶暗示的話就已經讓人心裏很羞澀了。
阿墨立即喜逐顏開。
這主僕倆卻不知道,邊靜玉其實是從沈家落荒而逃的。待離了沈家的地界,他的心臟還撲棱撲棱地跳著,彷彿要從嗓子眼裏冒出來。因為,他在沈怡書房中的那一番腦補對於他來說實在太刺激了。
書平和書安跟在後頭對著眼神。主子瞧著好高深莫測的樣子,怕是又在想著功課了。
他們從太學趕過來時,為了節省在路上的時間,特意雇了一輛馬車。因想著在沈家停留不了多久就會離開,在他們進沈宅時,書平還特意叫那車夫在沈家門口等了一等,想著回去太學時還讓這位車夫送。結果,從沈家出來後,邊靜玉就把那輛馬車忘了,也把回太學的事忘了,自顧自地埋頭走著。書平只好多給了車夫幾個銅板,將那車夫打發了。他和書安不敢打擾邊靜玉想事情,只安靜地跟著。
忽然,邊靜玉停下了腳步。
書平和書安也跟著停下。
邊靜玉皺著眉頭看著一頂從他身邊抬過去的轎子,待那頂轎子走遠後,他說:“這是官轎。”
官轎有嚴格的等級,剛剛抬過去的應該是一頂低級官員的轎子。這種轎子和秀才公坐的轎子很相似,但低級官員的官轎頂頭包錫,秀才公的轎子只是簡單的木頭頂而已。此時的人很講究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南城這邊了不起能住幾個家境貧寒的秀才公,已經有了出路的官吏是不會住到這裏來的。
官轎只能由官員來坐,不能外借。這條路又是朝著沈家去的。於是,這轎子裏坐的是誰就顯而易見了,分明是沈巧娘的公爹錢英!沈家如今一心要幫沈巧娘和離,但和離這事不容易,就一直拖著。
“他去沈家做什麼?總不會是來送和離書的吧?”邊靜玉朝兩位小廝使了個眼色,主僕三人立刻跟了上去。這一跟果然跟到了沈家的門口。待那轎子停了,從轎子裏走出來的正是憔悴了不少的錢英。
邊靜玉心裏有些瞧錢英不起。
錢英只怕是來求沈家原諒的。不知道是看在沈德源的面子上,還是因為沈巧娘生下的女兒身上畢竟留著錢家人的血,錢英顯然還不打算放棄這門姻親。此前,他已經下了死手把自己的兒子錢松祿打得下不了床了。沈巧娘要做雙月子,估計那錢松祿最少也得在床上躺兩個月。他也把老妻禁足了。只要沈家願意鬆口把沈巧娘送回錢家,只怕錢家的中饋徹底由沈巧娘掌握了。但問題是,沈家樂意嗎?
在邊靜玉看來,這錢英實在糊塗。錢松祿已經變心,和那蘭敏郡主勾勾搭搭時,他可想到過沈巧娘?此番又因為沈巧娘遭到了一頓毒打,他對沈巧娘還留有幾分情誼?再說錢英的老妻,就算她被禁足了,可她既然想要弄死沈巧娘並且還付之於行動了,沈巧娘如何還能繼續和她生活在同一屋簷下?
若不和離,沈巧娘日後還有什麼幸福可言?
自然還是和離得好!
沈家人現在沒法去告錢家人,只盼著兩家以後再無瓜葛。若錢英真顧著他和沈德源之間的那一點老友情誼,就該痛痛快快地讓他兒子簽了和離書,而不是三天兩頭跑來沈家做一些叫沈家為難的事。
邊靜玉往前走了兩步。忽然,他想到了什麼,又退了回來。
“主子,咱們要不要上去幫忙?”書平問。
邊靜玉搖搖頭:“先看著。”他原本確實想要上前和錢英聊一聊,好叫那錢英能有些自知之明,只是他忽然想到,他到底只是和沈二定親而已,畢竟沒有成親,若是直接管了沈家的事,其實不太好。一個顯得他急著冒頭,一個顯得沈家無人。急著冒頭是不懂禮數,而說沈家無人又置沈怡于何地呢?
再有一個,邊靜玉對上錢英,是小輩對長輩,有些話不該是從他這樣的年輕小兒嘴裏說出來的。
邊靜玉便打算立在街角看看情況。要是沈家不吃虧,他就不出面了。
再說那錢英,敲了沈宅的大門後,門沒有開,只門上開了個小口子,門房從那小口子裏瞧見了錢英,說什麼都不給開門。蔣六木訥,此時卻顯出他木訥的好來了。因主家說過絕對不能把錢家人放進門,蔣六就說什麼都不給錢英開門。錢英遞上藥材,蔣六說不敢收。錢英遞上銀兩,他也說不敢收。
錢英不能沒臉沒皮地把事情鬧大,只好慢慢地和蔣六磨著。
眼看著錢英無奈之下把送來的東西放在大門外然後就要走了,門卻開了。原來,沈怡要出門買東西。南婪那邊平均氣溫高,蘇氏準備的棉服用不上,連夜裁單衣又怕來不及,於是沈怡要去買幾件成衣。除此以外,沈怡還要去藥店買些不同作用的藥丸子。見錢英堵在門口,沈怡似乎並不覺得意外。
邊靜玉躲在街角遠遠地看著,聽不見錢英和沈怡說了些什麼。
他盯著那邊看了一會兒,吩咐書平、書安說:“若是他們起了衝突,我們就趕緊衝上去。”錢英這邊有隨行的轎夫和小廝,顯得人多勢眾,沈怡那邊卻只有沈怡和蔣六兩個人。邊靜玉怕沈怡吃虧了。
沈怡並不知道,此時的他並非是一個人在戰鬥。他見著錢英實在很難有好臉色,若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錢松祿,他大概要控制不住自己去揍他了。但因為此刻見的是錢英,沈怡多少克制了一下脾氣。這並不是因為他怕了錢英,也不是他敬錢英是長輩,僅僅是因為他想要順順利利地把沈巧娘生的孩子留在沈家。此時不像後世。此時夫妻和離時,父族在得到孩子的撫養權一事上有著極大的優勢。
現在先忍下一口氣,帶拿到了沈巧娘的和離書和孩子的斷親書,就可以徹底翻臉了。
於是,沈怡的臉上露出了悲痛的表情,對著錢英一拱手,道:“錢……伯父,實在不是我們沈家不願意招待您,但家中太亂。家姐沒用,已經被嚇破膽了,現在除了我娘,誰都不能近她的身。照她現在這個樣子,一不能侍奉公婆,二不能料理家世,三不能為錢家添丁進口,你們錢家就放她歸家吧。”
錢英急了,正要反駁。
沈怡卻不等錢英說什麼,又壓低聲音說:“況且,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郡主娘娘還等著呢,錢伯父要是在我們這耗上太久,讓那位郡主娘娘等急了……無論如何,我們沈家是徹底經不起波折的了,還請錢大人放我們一馬吧。”趕緊的吧,趕緊讓你兒子這姦夫和那淫-婦湊一塊去吧!別再糟蹋清白人了!
沈怡這話是在諷刺,也是在威脅。
錢英怕不怕蘭敏郡主?怕不怕蘭敏郡主身後的長公主?他肯定是怕的。若蘭敏郡主真的一心要嫁給錢松祿,那麼錢英現在不願意讓自己兒子和沈巧娘和離的行為肯定會惹怒蘭敏郡主。什麼,蘭敏郡主不願意嫁?這怎麼可能呢!對於很多自以為是的男人來說,既然蘭敏郡主都已經和錢松祿有些不可言說的關係了,那麼她肯定是想要嫁給他的。她若不是想與他長長久久,又怎麼會把身子給了他呢?
這些自以為是的男人們,總是特別好糊弄。
沈怡看到錢英臉上露出了遲疑的表情,心裏嗤笑了一聲。錢英未必會貪圖長公主、郡主帶來的富貴,但他卻不敢得罪她們。像他這樣的低品小官,在京城裏有很多,長公主動一動手指就能碾死他。
沈怡不願意再和錢英廢話,只說自己有事在身就走了。
錢英又在沈家的大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最後踉踉蹌蹌地被轎夫扶上轎子,也離開了。
邊靜玉完全沒幫上忙。不過,他心裏很高興。不愧是他看好的人,沈怡果然順順利利就把事情解決了。於是,邊靜玉腦海中那個捏著衣角的羞澀的沈怡自動替換成了一個拿著劍的英姿颯爽的沈怡。
沈怡用劍指著他,說:“靜玉,想來你已經明白我的心意了。若敢不從,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嘖,好像有些兇殘了。
邊靜玉面色一僵,連忙轉身離開了這條街。書平、書安對視一眼,連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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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日定要與他約法三章,不可行不矜持的事,也不可輕易玩劍。邊二公子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