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下面沒有了 第145章

邊靜玉正在和六鳳分糖吃。

自從家裏出了蔣旺男給六鳳喂神藥的事，四鳳就對著六鳳再三囑咐，讓她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哪怕是自家大人給的也一樣。四鳳還讓六鳳不要自己偷偷摸摸吃東西，有東西一定要拿出來和大家分享，見到別人吃了，她才可以吃。四鳳之所以會提出後一條要求，是擔心六鳳年紀小沒有分辨能力。

但六鳳是個非常耿直的孩子，四姐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以前邊靜玉給六鳳吃糖，六鳳高高興興就吃了。現在邊靜玉再給六鳳吃糖，被四鳳提著耳朵好好教導過的六鳳就非要和邊靜玉分享，邊靜玉吃一粒，她才會跟著吃一粒，要不然她就一粒都不吃了。

於是，當眾人擠到老邊家的院門口來圍觀大文豪時，他們本以為能看到一個手不釋卷的讀書人，再要麼也該看到一個沉迷於作品之中的思想者，結果沒想到只是看到了一個和姐妹分糖吃的小屁孩。

邊靜玉剝了一粒糖塞進嘴裏。

門外頓時響起了一陣歎息聲。

邊靜玉：“？？？”

門外的人好像很失望？邊靜玉不懂他們在失望什麼。不對！他家門口什麼時候擠了這麼多人？邊靜玉好奇地朝門外看去。也就在這時，一個中年漢子背著東西從門外擠了進來，他身後跟著一老頭。

邊靜玉並不認識這兩個人，他們肯定不是治壽村的村民。見中年漢子身上背著一隻豬腿，邊靜玉就以為他們是隔壁村裏聽到了這邊收豬腿的動靜因此跑來做生意的人。邊靜玉就對著他們笑了一下。

這會兒家裏只有蔣旺男一個大人在，但她沒有主事能力，中毒後身體也不好，總是躲在她自己的房間裏做個隱形人。邊靜玉從鎮上回來已經有幾天了，都沒和蔣旺男打過照面。因為她連吃飯都不上桌了，生怕礙了毛春妹的眼。邊靜玉正想著是不是應該由自己出面招待這兩人，就見中年漢子站在院子中間把肩上的豬腿放下了。他身後的老頭搓了搓手，對邊靜玉說：“這是大寶吧？我是你舅爺爺。”

舅爺爺？毛春妹的娘家人？所以這老頭是毛春妹的兄弟？

毛春妹又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所以自然是有娘家人的。但邊靜玉翻了翻記憶，他發現毛春妹確實是一次都沒有提起過她的娘家人，就連每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她也都留在家裏沒有回順山村。

邊靜玉不知道毛春妹和她娘家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毛春妹明顯不待見自己娘家人。邊靜玉一時間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招待這位忽然冒出來的陌生舅爺爺了。好在這舅爺爺也不覺得邊靜玉能當家，有些局促地朝屋子裏看了幾眼，小心翼翼地問：“大寶啊，你奶在家嗎？”

“好啊！毛大壯，你還有臉上我家門？”毛春妹在外聽到了風聲，匆匆趕回家裏，正看到她大哥毛大壯在和邊靜玉搭話。毛春妹頓時火冒三丈，直接從門口拿了一把掃帚，沖著毛大壯的腿掃了過去。

毛大壯就是那個對邊靜玉自稱舅爺爺的人，他一邊躲著毛春妹的攻擊，一邊說：“哎，老妹……”

“你妹死了！”毛春妹非常彪悍地把毛大壯往院子外頭趕。

背豬腿的中年男人是毛大壯的兒子，也就是毛春妹的侄子，他一邊護著自己老爹，一邊對毛春妹說：“姑姑，這大過年的不要叫外人看了笑話……”說話間，他的小腿也被毛春妹用掃帚打了好幾下。

三鳳本來在屋裏寫作業，聽到院子裏的動靜，就從屋裏走了出來。毛春妹明顯是氣壞了，一張黝黑的老臉氣得發紅，胸口一喘一喘的起伏非常明顯。邊靜玉朝著三鳳使了個眼色，三鳳偷偷摸摸跑出了院子。邊老悶和邊愛軍去別的村子裏收購豬腿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老邊家現在老的老，小的小，三鳳怕事情鬧大了她們會吃虧，因此拔腿就去了周圍幾戶交好的人家裏，喊了些人過來幫忙。

毛春妹雖然彪悍，但到底是個老女人了，而毛春妹的侄子正值當年，拼著被毛春妹連揍了好幾下的危險，終於成功從毛春妹手裏奪走了掃帚。毛大壯趁著毛春妹不能揍人了，連忙說：“老妹你都氣了三十多年了，咱爸咱媽都已經過世了，你這氣也該消了吧。你想想咱們小時候，我那時對你好不好？”

毛春妹的眼睛裏已經佈滿了血絲，根本聽不進去毛大壯的話，指著大門說：“滾出去！”

邊靜玉趕緊跑上去，握住毛春妹的手，勸著她說：“奶，別生氣。氣大傷身。”他又抬頭看向毛大壯父子，說：“你自稱是我舅爺爺，但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會兒你們把我奶奶氣成了這樣，我家肯定不能留你們了。”六鳳平日裏喜歡躲著毛春妹走，但見邊靜玉站出去了，便也站到了毛春妹身邊。

毛春妹一手攬過了邊靜玉，另一手攬過了六鳳。她這動作讓邊靜玉都愣了一下。毛春妹以前從來沒有抱過六鳳，沒想到這會兒卻抱住了。也許是因為她太傷心了，所以孫女的維護讓她覺得感動了？

就在這時，三鳳出去找的援兵到了。都是在這片地方住了幾十年的老鄉親了，他們想必知道當年的一些舊事，鄰家的女人壓低了聲音把毛春妹往屋裏勸，鄰家的男人則勸著毛大壯說：“你是大寶奶奶的親哥哥，肯定知道她是什麼脾氣……有些事我們外人不好多說。這大過年的，你們要不先回去吧！”

邊靜玉跟著毛春妹進了屋子。

毛春妹一直很要強，彪悍得好像從來不會輕易對生活認輸。但就是這麼要強的一個人，她竟然哭了，對著鄰家女人說：“木頭媽，我心裏這恨啊……要不是他們狠心，我的愛業這會兒都娶媳婦了！”

邊靜玉愣了一下。毛春妹只有三個兒子，分別是愛國、愛黨、愛軍，這愛業又是誰？

原來，在邊愛軍之後，毛春妹還懷過一胎，只是這孩子生下來後苦挨了幾日就死了，難怪邊靜玉這些小輩都不知道。毛春妹給孩子起名叫愛業，她在月子裏是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病死在自己懷裏的。

這兒的人基本上就沒有不重男輕女的，只是有些人家在看重男孩的同時不會作踐自家的閨女，有些人家卻會作踐閨女。毛春妹本來覺得娘家人對她挺好的，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上頭兩個哥哥底下一個弟弟，做姑娘時沒有被當成牛馬來作踐，偶爾家裏吃上肉了，她也能分到一點。等嫁了人，她家裏是按照彩禮陪的嫁妝，並沒有把她像豬羊一樣賣出去。所以她心裏對著娘家人一直都是很親近的。

毛春妹懷著愛業時，她老娘不小心跌到了溝裏，把腿摔斷了。順山村離著治壽村不遠，毛春妹肯定要回家看看老娘。那時她的肚子已經大了，超了七個月但還不到八個月。鄉下的女人常常在生孩子的前幾天還下地幹活，懷著小八個月的身孕完全不耽誤毛春妹的行動，走了小半天也就回到了娘家。

毛袖兒也是順山村的人。她嫁人好幾年都沒有身孕，就懷疑是毛春妹偷走了她的子嗣運。所以她的家裏人都看毛春妹不順眼。在毛春妹看完了自家老娘要回家時，正跨著門檻呢，毛袖兒的老娘故意推了她一下。毛春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當時月份大了，這一摔真不是開玩笑的，馬上就要生了。

毛春妹的身體養得好，而且順山村裏就住著一個手藝嫺熟的接生婆，要是毛春妹的娘家人趕緊把毛春妹抱到床上去，再找接生婆來幫她接生，這一胎有很大的把握能順利生下來。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毛春妹的家人卻把她趕出了家門！她馬上就要生了，肚子疼得不行，她娘家人卻要把她趕走！

原來，當地有一種說法，女人在娘家生孩子，會把娘家的運勢帶衰。

女人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規定很明顯是男權社會的產物，因為男人怕血脈不純，怕那孩子的來歷有問題。到了後世，人們漸漸忘了這規定的由來原因，於是演變出了女人在娘家生子會帶累娘家的迷信說法。但又不是真的沒人在娘家生過孩子，也沒有見那些人家怎麼倒楣啊？毛春妹一直覺得娘家人對自己挺好的，但她用最後的力氣喊娘家人開門救她時，那扇大門始終緊緊地關著，沒有對她打開。

那會兒天氣已經冷了，毛春妹坐在寒風裏，能感覺到自己的力氣一點點消失。

邊大壯弄了個板車，雇人把毛春妹拉回治壽村去。沒有熱水，也沒有接生婆，毛春妹是在半路上把孩子生下來的。但可能是因為當時的環境太差勁了，那孩子受到了感染，在毛春妹懷裏睡了不到十天就死了。毛春妹也因此傷了身體。一直到了現在，毛春妹還有腰酸背痛的病症，都是那時落下的。

毛春妹一想到那個孩子，她心裏就恨啊！

親爸親爸親哥哥都把她拒之門外，都對著她見死不救。一邊是活生生的閨女，閨女的肚子裏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一邊是毛家的氣運，毛春妹的娘家人全都選擇了自家的運氣，生怕毛春妹真把他們家的運氣帶壞了。他們的冷漠和自私造成了小愛業的死亡。從那以後，毛春妹再也沒有回過娘家。

不過，毛春妹最恨的還是毛袖兒。等她出了月子，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回順山村，手上拿了塊大石頭，拼著兩敗俱傷也要把毛袖兒老娘狠揍一頓，並真的把毛袖兒老娘的一隻耳朵揍聾了。後來愛國、愛黨、愛業先後結了婚，卻接二連三地生了女兒，毛袖兒就在村裏傳閒話，說毛春妹心黑手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了，才不讓毛春妹有孫子。毛春妹雖然都罵回去了，但沒有孫子她就是沒有底氣！

毛春妹生的三個兒子都孝順，也都有出息，即便是最沒用的邊愛軍，也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比那些好吃懶做的混小子不知道強出了多少！村裏有些人明顯過得不如毛春妹，她們心裏越嫉妒，嘴上就越刻薄，湊一塊聊閑天時最喜歡說毛春妹是斷子絕孫的命，好像這麼一說就把毛春妹踩在腳下了。

在邊靜玉出生前的那幾年，毛春妹三天兩頭和人打架。誰敢說她斷子絕孫，她就敢拿著菜刀沖到誰家裏去。她一輩子都要強，結果在子孫上被人拿住了把柄，心裏別提多恨了。邊靜玉的出生證明了毛春妹沒有被老天爺厭棄。如果說毛春妹本來有七分的重男輕女，被無數流言一逼就成了二十一分。

從毛春妹和木頭媽的對話裏，邊靜玉慢慢把這些陳年舊事弄清楚了。他又忍不住要歎氣了。

或許毛春妹本來有機會成為像賀桂花那樣的人，雖然看重男孩但不會把女孩作踐狠了，但她生活的環境卻把她逼成了現在這副模樣。邊靜玉不想為毛春妹開脫，但他一定要把幾個鳳從這個愚昧的環境裏帶出去，絕不能讓她們窩在這片地方，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然後重複一代又一代女人的悲劇。

作者有話要說：

不能在娘家生孩子這事，在現實生活中，光我知道的就有兩起，不過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一起是女兒回娘家幫娘家幹活（對，大著肚子還要被叫回娘家幹活），結果要生了，家裏的男人一定要把她趕走，她在村頭四面透風的破廟裏艱難地生了個女兒，孩子死了。一起是女兒回家探親要生了，娘家人雇了一輛車把她拉回夫家，但娘家人沒有隨行，車上只有車夫，我姥姥在半路上碰見了這件事，當時孩子已經冒出來一個頭了，我姥姥就托著孩子的腦袋，護了他們母子一路，平安保下了孩子的命。後來這家人一直來我姥姥家走動，還讓孩子認了我姥姥做乾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