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兒比盼歸大幾個月,兩個孩子輩分一樣,從小被養在一處,彼此間感情很好。孩子都很喜歡模仿,妮兒和盼歸總是你學我、我學你,吃東西要搶著吃,穿衣服要穿得一樣,認字時要比誰記得牢。
見盼歸搶了先,妮兒也不甘示弱,學著盼歸的樣子,先喊了沈德源一聲祖父,又依次喊了沈怡和邊靜玉為小叔。然後,她跑到沈思面前,仰面看著沈思。沈思也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
盼歸能認出沈思這個親爹,離不開他娘虞氏的教導。
虞氏每天晚上帶著盼歸一起睡,睡覺前總會和孩子聊一聊他的父親。她會告訴盼歸,盼歸只是一個小名,大名等著他祖父和他父親回來時再取;她會告訴盼歸,他父親曾特別期盼他的到來,他肯定很愛他;她會點著盼歸的鼻子說,盼歸的鼻子和他爹的鼻子一模一樣……盼歸對父親一直都有期待。
但妮兒和盼歸不一樣,沈巧娘從來都不會在妮兒面前說起她的生父。
不光沈巧娘如此,其實所有的大人都刻意避免在妮兒面前提及這個話題。
在妮兒的認知裏,她和盼歸是一樣的。盼歸叫蘇氏為祖母,她也叫蘇氏為祖母。盼歸有母親,她也有母親。盼歸能玩小木馬,她也能玩小木馬。盼歸有糕點吃,她也有同樣的糕點吃。真實的世界只在她的眼裏顯出了冰山一角。她開開心心地試探著邁出步伐,只能見到溫柔,還看不到真實的殘忍。
妮兒的生命中還沒有出現過“爹”這個角色。她的小腦袋瓜裏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麼,忽然學著盼歸的樣子抱住了沈思的另一條大腿,然後露出了一個討喜的笑容,脆生生地對著沈思叫了一聲:“爹!”
氣氛忽然有些沉悶。但當著邊靜玉的面,大家的情緒還多少有些克制。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就越心疼。
沈思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是先應下但日後讓孩子失望好,還是該告訴妮兒他只是她的舅舅而已。
沈巧娘原本坐在屋子裏做針線,聽見動靜才從裏頭走出來,正巧撞見了妮兒對著沈思喊爹的那一幕。她腳步一收,把自己藏在了門後。雖說和離不是她的錯,但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很愧對女兒。
沈巧娘眼眶一熱。
若不是大人造孽,何至於幼兒遭罪。
妮兒等了等,沒有等到沈思的應答。她遲疑著又叫了一聲:“爹?”
“乖!”沈思再也來不及深想,忙把兩個孩子都攬進了懷裏。
沈家剛剛團圓,接下來的事情肯定不會少。邊靜玉只想把沈德源父子三人送到家而已,現在他們到了,邊靜玉就提出要告辭了。他到底還是外人,可不想繼續待在沈家,免得耽誤了他們互訴衷腸。
沈家現在這情況,確實不好多留邊靜玉。沈德源說,等再過幾日,他一定要去安平伯府拜訪。
安平伯府已經先得了消息,當邊靜玉回到家時,熱水和衣服都已經準備好了。他先去給安平伯、老夫人和魯氏請安,再回恒安院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書安正用幹布幫他擦著頭髮時,原本在外頭應酬的邊嘉玉匆匆趕了回來,走進了恒安院。邊靜玉叫了聲哥。邊嘉玉上下打量了邊靜玉一番,說:“高了高了,瞧著也比以前更有精神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本來就容易長個子,邊靜玉真是長高了不少。
以前的邊靜玉身上的書生氣更重,他再如何表現地穩重,臉上和心裏總還有一些養在象牙塔里的天真。但他這次出過遠門後,那種天真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於世事能夠看得更加透徹的清明。就這一點來說,這次出遠門給他帶來的影響非常深遠,難怪有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一說。
邊靜玉從書安手裏接過幹布,正要自己擦一擦發根,邊嘉玉又從他手裏把幹布拿了過去。邊靜玉愣了一下,偷偷把心裏瞬間開出來的花兒都壓了下去,乖巧地坐在邊嘉玉旁邊,讓哥哥幫他擦頭髮。
邊嘉玉先關心了一些沈家的情況,邊靜玉就說沈家一切都好,又說了些南婪的事。
等到頭髮徹底擦幹,邊嘉玉已經被邊靜玉說的經歷吸引住了,道:“若不是你嫂子近來辛苦,我當時真該跟著你一起去外頭走走看看啊!”邊靜玉離家時,他大嫂初有身孕,現在大嫂的身子已經重了。
邊靜玉笑著說:“日後機會多得是……”
邊嘉玉心裏想,聽邊靜玉說得有趣,但若一個人出遠門怕是沒這麼有意思,弟弟這會兒是跟著沈二一起去的,有了沈二,弟弟肯定看什麼都有趣。他沒有“沈二”,但他有妻子,馬上還要有孩子了。那他以後可以帶著妻孩一起出遠門。所以,總要等孩子再大點。這麼一想,邊嘉玉就不覺得可惜了。
去年的秋闈成績因為舞弊案而被取消了,今年又重考了秋闈。
但邊靜玉去了一回南婪,就把這個機會錯過了。邊靜玉安慰邊嘉玉說:“大哥,如今皇莊上種著什麼,你我的心裏都是有數的。若皇上明年要大力推廣……它,這樣的喜事定能再讓他加設一次恩科。”
“但願如此吧。”邊嘉玉說。
邊靜玉想著下人們說的話,打趣說:“大哥,你特意去城南給嫂子買醬肘子了?”做丈夫的若能記得妻子愛吃什麼,還能打發下人去買回來,這就已經很愛護妻子了,沒想到邊嘉玉竟然親自去排隊。
邊靜玉本以為能看到邊嘉玉不好意思的樣子,卻不想,邊嘉玉的臉上竟露出了難色。
書安被打發下去了。屋子裏就剩下了兄弟二人。邊嘉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疲憊地說:“我倒是寧可去城南排長隊買肘子呢……其實這都是我找的藉口。你嫂子現在身體重,有些事真不好讓她知道。”
瞧著邊嘉玉平日疼媳婦的樣子,他肯定不會在外頭置外宅。他這麼說,倒像是鎮國公府出事了。
“前天,有人敲響了鳴冤鼓……”邊嘉玉知道邊靜玉素來有成算,再加上鳴冤鼓被敲響這事已經在京城裏傳開了,他也就不瞞著,一五一十都說了,“那鼓都二十多年沒響過了。被告的人是鎮國公。”
“什麼?”邊靜玉十分詫異。
邊嘉玉點了點頭,無奈地說:“消息沒錯了,被告的人就是鎮國公。”
鳴冤鼓這種東西,歷朝歷代都有,這是統治者為了表明政治清明弄出來的玩意兒。但其實,鳴冤鼓被敲響的機會很少。在前朝,如果下人告主人、民告官,他們在敲響鳴冤鼓後,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冤情,不管是不是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都要先挨上二十個板子。聽上去是不多,但有時候一板子就能讓人送了命,能熬過二十板子還能繼續上告的人寥寥無幾。就這寥寥無幾的人裏頭,還有不少是因為他們要告的人已經有了政敵,政敵想要借著他們告禦狀的機會搞死那個人,才會暗中保一保他們。
到了本朝,開國皇帝是土根出身,他剛推翻前朝時,思維方式還偏向老百姓,有很多政策都切實維護了百姓的權宜,不像後期的政策那樣都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他廢除了告禦狀前先挨板子這一規矩。若有人敲鳴冤鼓,先給這人帶上枷鎖,如果他是無辜的、要告的人是真有罪的,那麼等事情結束後就給他解除枷鎖,並稱他為義士。如果他證據不足、要告的人是無罪的,那麼他就會被發配邊疆。
但這樣的政策在具體執行時又出現了新的問題。當僕告主、民告官時,哪怕他們手裏有證據,主人和官員的能量要比僕人和民眾大得多,主人和官員完全可以提早消除證據或推個替罪羊出來。這樣一來,僕人和民眾能得到的公正依然是有限的,依然有不少無辜的人反而要落到被發配邊疆的境地。
枷鎖一戴上,就解不下來了。
久而久之人們心裏都有數了。底層的百姓往往都是麻木的,他們連養家糊口都覺得困難,哪里真敢和官員們對上。這鳴冤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被敲響過了,它只是皇城外頭的一件精美的擺設而已。
“是不是有人……”說到這裏時,邊靜玉朝天上指了指,“他們要對鎮國公出手了?”
邊嘉玉搖了搖頭,說:“鎮國公這兩年一直在請辭,若那一位真的容不下國公爺了,只要准了他的請辭就好,何必搞這樣一出。”當官者哪有真的清白無辜的,邊嘉玉就怕鎮國公真被人抓住了小辮子。
若是鎮國公不好了,這倒是不會連累到安平伯府,反正安平伯府還有個獻糧的功勞在。但是,這畢竟是柳佳慧的娘家,是邊嘉玉未來的孩子的外祖家。邊嘉玉當然要盼著鎮國公府能夠安安穩穩的。
但是,邊嘉玉也知道,若不是真有深仇大恨,民哪里敢豁出一切去告官呢?
所以邊嘉玉的心裏非常擔憂。
“唉,我這幾天一直在打探消息,只知道敲響鳴冤鼓的人叫高飛,是……”邊嘉玉說。
“什麼?那人叫什麼?”
“據說叫高飛,是罪奴的後代,再具體的,我都沒有打探出來。”邊嘉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