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玥漸漸發現,自摘草莓歸來,太子與自己不若之前那般親密了,該請安還是來請安,該吃飯也坐在一塊兒吃飯,但言辭間那種謹小慎微的感覺越來越明顯,隱隱透出一絲疏離。
“母后,兒臣還有功課,先回房了。”吃過晚飯,皇甫澈給寧玥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
寧玥輕輕歎了口氣:“還有功課嗎?最近陳太傅是不是加重任務了?你還小,要不要母后與陳太傅說說?”
皇甫澈一本正經道:“父皇夜以繼日、宵衣旰食,兒臣不敢偷懶懈怠,縱不能替父皇分憂,也希望於以父皇為榜樣,勤於功課。”
一番話滴水不漏,便是寧玥也不好說什麽,摸了摸他腦袋,又看向懷裡的皇甫傾道:“傾兒要和哥哥一起回嗎?”
皇甫傾在寧玥腿上蹦了蹦,抱住寧玥的脖子道:“我要和母后玩。”
寧玥會心一笑:“也好,你哥哥已經那樣辛苦,你便輕松些吧,省得一個兩個都成了老夫子,我這做娘的,豈不是太無趣了?”又看向冬梅道:“你陪太子過去,太子一貫不貪涼,熱了也不喚人更衣,如今雖是四月,但這幾日出奇的熱,且記得照看些。”
“是。”冬梅應下,與皇甫澈出了房門。
皇甫傾趁寧玥不備,偷偷塞了顆糖進嘴裡,等寧玥嚴厲地看著她時,她縮了縮脖子,隨即不好意思地咯咯咯咯地笑了。
寧玥哭笑不得:“一個娘胎裡出來的,一個那麽老成,一個這麽幼稚。”
突然想起皇甫燕與皇甫珊,只怕小時候也是這般。
……
許是兒子的疏離讓寧玥感到分外空虛,將所有不足都加注到了女兒身上,該送女兒回寢殿歇息了,她卻依舊沒有動作,就那麽抱著女兒看書,皇甫傾白日挺鬧,晚上卻極靜極乖,給她一碗米子塘,她就能在寧玥懷裡坐上半個時辰。
皇甫傾吃著吃著睡著了。
寧玥拿來乾淨紗布,蘸水,給女兒清潔了口腔,把女兒放到床上。
“珍兒。”
珍兒上前:“娘娘。”
“吩咐禦膳房,給皇上燉一碗燕窩,給太子燉一份銀耳蓮子羹。”
“是。”
珍兒即刻前往禦膳房,讓人燉了冰糖燕窩給皇上送去,銀耳蓮子羹有現成的,她親自送到了太子寢殿,回房時見寧玥獨自坐在床頭,看皇甫傾的睡顏,她頓了頓,說道:“娘娘,夜深了,您也該歇息了,奴婢把小公主抱過去吧?”
寧玥看了看牆壁上的沙漏,已過戌時,說道:“本宮自己去。”說著,將皇甫傾抱了起來。
皇甫傾的臉蛋很小,身子卻胖乎乎的,沉得很,寧玥不過是抱著走了一段便氣喘籲籲,好容易將人放到床上,已是出了滿頭大汗。
給女兒蓋好被子,她又去了兒子的書房,見兒子果然還在認真地讀書:“澈兒,歇息吧。”
皇甫澈放下書本:“是,母后。”將桌上的筆墨紙硯一一收拾乾淨,盡管這些自有宮人來做,但寧玥從小教導,他倒是習慣了自己來。
“蓮子羹還沒吃。”寧玥看著桌上的瓷碗道。
皇甫澈垂眸:“兒臣不餓。”
寧玥睫羽顫動著,笑了笑:“那就快去睡吧。”
“是,母后晚安,兒臣告退。”規規矩矩地行完禮,皇甫澈邁步出了書房。
寧玥看著那碗逐漸涼掉的蓮子羹,感覺一顆心也跟著涼了一半。
冬梅迎上來,伺候寧玥多年,寧玥一個眼神,她便知寧玥高興還是不高興,輕聲說道:“太子殿下是太自持身份了,恐自己難以勝任儲君之位,才如此嚴苛律己,娘娘無需介懷。”
寧玥搖頭:“希望他真的是嚴苛律己,而不是對我這個做娘的生了間隙。”
……
皇甫澈的古怪,寧玥並未告知玄胤,玄胤本就對兒子非常嚴厲,若知兒子這段日子惹得她不快,還不知怎麽教訓兒子,小小人兒,努力過著大人的日子,已經夠苦了。
轉眼進入進入六月,天氣徹底炎熱了起來,寧玥陪皇甫傾摘葡萄,中了一次暑,索性是在椒房殿的後院兒,沒鬧出太大風波,但下次再去摘時,就發現玄胤已經讓人把葡萄架子拆了。
為這事,皇甫傾哭了許久,直到玄胤親自帶她到皇家果園摘了一大筐葡萄。
削藩之事進入白熱化階段,玄胤越加忙碌,寧玥入睡時,他在禦書房;寧玥醒了,他還在禦書房。寧玥偶爾會去看他,但並不是每次都進去,有一回,寧玥親自熬了一碗綠豆湯給他解暑,剛走到門口便聽到一陣摔碎茶杯的聲音,緊接著是玄胤的厲喝:“他敢?真以為朕不敢動他們是不是?跟朕擺譜……朕滅了他九族!”
寧玥端著湯,默默地回了椒房殿,之後,再也沒去過禦書房。
聽說,西部的藩王連同北部藩王一起反了,在邊關自立為王,勾結流寇,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把朝廷派去的掌事內監、掌印女官統統丟進了軍營,以充作軍妓。朝中大臣舉薦了各式各樣的方案,無非是官官相護,建議玄胤以安撫為主、敲打為輔,不要鬧到最後,滿城風雨、一夜屠城、百姓枉死、流離失所。
說到底,他們的背後,都有各大藩王的支持,每個藩王都猶如一個龐大的財團一樣,朝廷養著藩王們,藩王們再以朝廷的錢以及從百姓身上榨來的油水去奉養朝廷的官員、他們的爪牙。藩王們倒了,直接受害者便是這些每年都從他們手中獲取巨額“奉養費”的大臣。
玄胤沒有反駁大臣們的話,隻笑著說了句“朕一定會以百姓的安危”為先,大臣們以為玄胤是與他們妥協了,然而不出以月,便從西北傳來八百裡急報——西部番外與北部藩王遭遇了暗殺,他們的府邸也遭到殘忍的屠戮,上至百歲老者,下至三歲幼童,無一人生還,唯一的活物是一條瘸了一條腿的看門狗,不過那狗也沒活過三天,便被人紅燒吃掉了。
朝堂上,一片啞然。
玄胤端坐在龍椅上,痛心疾首地說:“朕赦免他們的折子都擬好了,派去宣旨的太監也準備妥當了,偏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們遭此橫禍,真是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他險些要哭出來,但那眼底嗜血的興奮與饜足,誰都看得明白。
這就是個瘋子!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瘋子!
玄胤給容卿下了旨意,命容卿務必找出暗殺兩藩之王的幕後黑手,容卿領命,但緝拿真凶的過程“異常艱辛”,數年都未查出蛛絲馬跡,當然這是後話。
自從出了兩藩之王的慘劇,朝堂上再也無人敢與玄胤嗆聲了,俗話說得好,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他們之前橫,不過是仗著玄胤軟弱好欺負,如今玄胤突然來這麽一招,誰也不敢上去做那不要命的了。
走出金鑾殿,陳國公心情極好,碰到耿青雲,笑著打了聲招呼:“耿老弟這麽著急回家是要去給你那拜把兄弟燒紙嗎?想想也是,好歹你們兄弟一場,你最困難的時候他不遺余力地幫扶過你,然而當他落難,你似乎並未投桃報李,為免他九泉之下無法安息,你還是給他多燒點紙錢聊表心意吧!”
耿青雲被氣得夠嗆,上馬車後,一名侍從遞給他一份名單,他眸光一動,說道:“計劃有變。”
……
今年熱得快,冷得也急,剛進入八月,打了一場秋雷,下了一陣秋雨,竟漸漸地生出了不菲的涼意。寧玥吩咐尚宮局給玄胤趕製了一件狐狸毛薄氅,肩膀加厚,便於他夜間批閱奏章不被凍著;給孩子們也做了,孩子們長得快,去年的衣裳還沒穿上兩輪又給換了新的;太后那邊自然也少不得。一番忙碌下來,日子到過得快了。
十月,天氣莫名陰冷。
寧玥照例讓冬梅給皇甫澈送了羹湯,皇甫澈基本不喝。
這一日,皇甫澈坐在上書房,陳太傅每日講習一個時辰,讓他自習半個時辰,自習的時候,陳太傅偶爾會被玄胤叫到禦書房探討公務。皇甫澈從不會放縱自己偷懶,但最近,他時常這麽乾。
陳太傅又被玄胤叫走了。
皇甫澈站起身,借口如廁,從恭房拐角處一轉,溜出了上書房。
他自幼長在皇宮,對這兒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輕車熟路地來到一處寢宮,牌匾上寫著裕芳齋。
裕芳齋是玄胤登基後,賜給許貴人的寢殿,用來置放許貴人的遺物,這裡留守的宮人不多,一般也疏於打理,他來了好幾次,他們都在後院吃酒沒有發現。但最近,裕芳齋來了一位新的太監。
太監名叫小豆子,人如其名,長得圓乎乎的,腦袋、臉蛋、眼睛、長大的嘴巴,都圓得十分可愛,但眼神並不糊塗,是個精明的。
小豆子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活力充沛的時候,面色非常紅潤。
“殿下,殿下!”小豆子瞧瞧地朝皇甫澈招了招手。
皇甫澈走過去。
小豆子一把拉住小豆子的手,將他拉進了廂房,並關上門,說道:“殿下沒被發現吧?”
皇甫澈搖頭。
小豆子嘿嘿一笑:“奴才前些日子得了漂亮蛐蛐兒,正想找機會獻給殿下呢,可巧殿下就來了,要看看吧?”
皇甫澈點頭。
小豆子拿出兩個竹筒和一個大碗,將竹筒裡的蛐蛐兒倒在了碗中,細看,兩隻蟋蟀沒多大不同,隻一個的爪子是紅色,一個的爪子是黑色罷了,想來是以顏料塗過的。
小豆子指著紅爪子蛐蛐兒道:“這隻叫大將軍,是奴才跟人拚了五十回合才拚來的,另一隻叫小王爺,是別人送的,殿下要哪個?”
皇甫澈指了指紅爪子蟋蟀。
小豆子就笑道:“行,那小王爺是奴才的,看今天誰能鬥贏,聽人說,小王爺還沒輸過呢。”
語畢,他用簽子撥了撥碗裡的蛐蛐兒,大將軍和小王爺鬥了起來,小豆子玩得很歡,一會兒壓低音量歡呼、一會兒扶額垂頭喪氣。
皇甫澈自始至終很平靜,大將軍贏了,他還是很平靜。
小豆子收好蛐蛐兒,笑著問他道:“殿下該回去了吧,再晚一點要被太傅發現了。”
皇甫澈沒動,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你認識許貴人嗎?”
“見過。”小豆子說。
皇甫澈眸光動了動:“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好嗎?壞嗎?”
小豆子撓頭,思考著說道:“嗯……怎麽說比較好呢?奴才那會子還小,跟在東宮掌事太監底下跑腿兒,與她見面的次數不多,不過我聽他們講,許貴人是個心地極為善良的,殿下怎麽突然問起她了?”
皇甫澈道:“就問問。”
小豆子打開門,左右看了看,又關上門,插上門閂道:“我要是殿下,就不會多問許貴人的事。”
皇甫澈定定地看向他:“為什麽?”
小豆子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說道:“皇后娘娘會不高興的。”
“許貴人不是死了嗎?母后為何還要不高興?”皇甫澈小大人一般地問道。
小豆子嘖了一聲:“殿下還小,不懂那些娘娘們的心思。”
“那你跟孤說,孤就能懂了。”
“這……”小豆子訕訕一笑,“奴才可不管在你跟前兒亂嚼舌根子。”
皇甫澈平靜地威脅道:“你已經哄著孤出來鬥蛐蛐兒了,孤隻用把這事告訴父皇,你小命就不保了。”
小豆子撲通跪在地上:“殿下饒命!”
皇甫澈靜靜地說道:“那你和我說說許貴人的事。”
小豆子委屈地癟了癟嘴兒:“殿下若實在要聽,小豆子就告訴您,但您得答應小豆子,不許讓人知道是小豆子說的。”
“好。”到底是個孩子,比大人好說話。
小豆子摸著脖子,悻悻地說了:“殿下想知道許貴人的什麽事兒?”
“什麽都可以,把你知道的,統統告訴孤。”皇甫澈的表情很淡,卻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執著。
小豆子道:“其實,奴才知道的也不多,奴才剛入宮那會兒,許貴人便來了,奴才只是個做灑掃的,被指派到許貴人的偏殿打理院子,許貴人甚少出門,一般都在房中養胎。哦,您可能還不知道,許貴人原先是沒有名分的,她懷了身孕才來到南疆。您知道南疆嗎?咱們這兒就叫南疆。”
許多孩子小時候並不清楚自己的國家。
皇甫澈就道:“孤是太子。”
小豆子乾笑兩聲:“也對,您是南疆的太子,自然是知道這些的。”又繼續方才的話道:“奴才聽宮女姐姐們說,許貴人是西涼人,與皇后娘娘同鄉,嗯……同一座宅子……唉,許貴人是皇后娘家的丫鬟,聽說挺受皇上疼愛的,但皇上懼內,沒敢告訴皇后,一直到了許氏的肚子藏不住了,快生了,才不得不到南疆來投奔皇上。那時皇上還沒登基,皇后也不是一手遮天,太后娘娘給做主,讓許貴人留下了,先賜孺子位份,生下一對龍鳳胎後,晉封貴人。奴才說這麽多……您能聽明白嗎?”
才不到五歲的孩子呢。
皇甫澈目光幽幽道:“你繼續。”
小豆子輕咳一聲,說道:“許貴人是從西涼過來的嘛,她那會兒已經身懷六甲,不宜舟車勞頓,偏顛簸那麽久,把身子給顛簸壞了,產後一直沒有複原。皇后也不待見她,她剛來還沒生的時候,皇后便與皇上大吵了一架,說有許貴人就沒她,有她就沒許貴人,還說,要許貴人過門,除非她死。太后氣壞了,皇上也氣壞了,與皇后鬧了別扭。皇后在莊子裡一住數月,過年都沒回。
許貴人很傷心、很自責,認為是自己影響了皇上與皇后的關系,心中鬱結,越發病得厲害。但許貴人的心底是極善良的,從不恃寵而驕,待咱們這些下人也極好,才不像皇后娘娘,始終板著一張臉,做錯事,不是挨罵就是挨板子,許貴人從不罵奴才們!
那是快過年的時候吧,太后怕這個年過得不安生,特地讓皇上去把皇后找回來,皇上還慪著氣,不肯去,是許貴人拖著病弱的身子說服了皇上,那天張太皇太妃和劉太皇太妃都在,殿下可以去問問她們,真是許貴人勸的!
許貴人待皇后這麽好,可皇后回宮之後,據說隻匆匆見了她一面,自此,再與她無言,也不許她到跟前請安,再沒多久,許貴人就病死了。”
“那她生的孩子呢?”皇甫澈突然問。
小豆子先是身軀一震,隨後,好似意識到了什麽似的,連連磕起了響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方才都是胡說!請殿下別往心裡去!奴才……奴才……奴才都是瞎編的!都是……哄殿下好玩兒的!殿下您千萬不要信!殿下!殿下……”
皇甫澈走出了裕芳齋。
……
寧玥在屋裡給皇甫澈做短褂,縫著縫著,心裡有點煩悶,遙窗望去,天際灰蒙蒙的,不見一朵白雲,走了一線道:“冬梅,冬梅!”
來的是珍兒:“娘娘,冬梅姐姐去內務府領緞子了,您有什麽吩咐嗎?”
“天氣有點悶,不知道太子那邊怎麽樣了,會不會犯困。”寧玥剪斷了線頭。
珍兒就道:“奴婢去瞧瞧吧。”
寧玥想了想:“算了,本宮親自去,把那盒果子裝上,給陳太傅。”陳嬌愛吃。
珍兒將紫紅色的小果子撞入了小食盒。
二人往上書房而去。
上書房是清靜之地,除授課之外,偶爾也要與太子分析一些時局與機密,這倒不是在征求太子的意見,只是提早讓太子在潛移默化中適應儲君的身份,再者,太子本身也聽得懂。
這兒看守的人不多。
寧玥微微蹙眉,但想到自己兒子的自律屬性,又覺得哪怕沒人看守,他也不會荒廢功課,稍稍釋然。
她前腳進門,後腳,陳太傅便來了,陳太傅拱手作揖:“微臣叩見娘娘,娘娘金安。”
“太傅平身吧,皇上又叫太傅去商議政事了嗎?”寧玥笑著問。
陳太傅聽出了她的不滿之意,知她是不願意自己一邊給太子授課還一邊陪皇上處理政務,他暗暗叫苦,其實歷屆太子的上午功課都只有一個半時辰,澈太子太早慧聰穎,皇上才讓他多留半個時辰自習,是自習,不是教習,他根本都無需在場的哇,是他不好意思提早離開,才每次都自發地留了下來,遇召才偶爾失陪,可到了皇后那邊,卻反而認為他該陪太子那半個時辰似的——
心中這樣叫苦,面上卻不敢失敬,“是有些藩地的事要商議。”
寧玥笑了一聲,進去了。
課室沒人。
寧玥濃眉一蹙,對珍兒道:“去恭房找找。”
“是。”珍兒去了恭房,回稟道:“娘娘,沒有。”
陳太傅吃了一驚,課室裡怎麽會沒人呢?老實說,小太子從不在課上如廁,課室沒人,應該是意味著他不在上書房了。
寧玥冷眸微緊,看向了他:“太傅,這是怎麽回事?”
陳太傅嚇白了臉:“微臣不知,微臣被皇上叫去禦書房的時候,太子殿下都還坐在這裡練字的!微臣這就去問問他們!”
上書房是一座小樓閣,自帶一處庭院,往日裡,守門太監一人、灑掃太監一入、藏書閣太監一人、茶水太監一人,無宮女。
因上書房隸屬禦書房,由小德子兼著掌事一職,但小德子常伴玄胤身側,倒是極少出現在上書房內。
陳太傅問便了四名太監,均沒看到太子出門,隻藏書閣太監說,聽到太子的腳步聲,往恭房去了。
“太子最近經常在課中如廁嗎?”寧玥厲聲問。
藏書閣太監道:“倒也不算太經常。”
這便是不止一次兩次了。
陳太傅倒抽一口涼氣:“怎麽會?我平時在的時候,他沒在課上要求如廁啊……”
藏書閣太監又道:“一般都是自習課才去。”
“你為何不告訴我?”陳太傅快要氣死了,他好歹也是授課先生吧?太子好歹也是他的學生吧?學生出了事,是不是應該第一時間稟報他這個授課先生呢?這群奴才,拿了俸祿到底是幹什麽吃的?難不成,真以為上書房缺幾個打雜的?還不是看他們老實,沒有二心,才讓他們守在了這邊!
藏書閣太監低聲道:“奴才想著,太子到底年幼,也是貪玩的,以前是不敢玩,現在可能膽子大了,自習課上坐不住也是有的,便……便……沒說,私瞞了。”
其實,是怕得罪了太子,會遭到太子的報復,他是能告密,但太子若是惱了,隨便找個由頭都能發落了他,讓他生不如死,他當然不會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去觸太子的霉頭——
這當然也不是他一人的責任,守門的太監是眼睛糊了屎嗎?那麽一個大活人從他眼皮底下溜走,他居然看不見?
這也許不是太子第一次溜出去了。
這麽一想,寧玥整個人都煩躁了起來,立刻讓人叫來了小德子。
小德子二話不說,先扇了自己幾耳光:“奴才辦事不利!奴才該死啊!”
“你是該死,但你是先皇賜給玄胤的人,玄胤都不敢輕易動你,本宮更不能了!”寧玥譏諷地說道。
小德子將身子跪伏在了地上,泫然道:“娘娘明見,奴才絕無恃寵而驕之心!奴才是真沒料到會出這等事!奴才疏忽了!請娘娘責罰!”
“責罰?本宮現在就想剁了你!”寧玥厲聲說完,小德子整個人都劇烈地抖了起來,寧玥深吸幾口氣,壓下心口的怒火,說道:“找到太子。”
“是!”小德子連滾帶爬地奔出了上書房,想到什麽,又迅速折了回來,讓人把上書房的四名太監押去了慎刑司,不管找不找得到太子,他們都活不成了。
一直到天黑,小德子都沒找到太子的下落。
皇宮這麽大,一下午當然找不完所有的地方,可問題是,太子為什麽要去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太子是迷路了還是故意把自己藏起來了?
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難道就不餓不渴不害怕嗎?
午飯是在哪兒吃的?晚飯又是怎麽解決的?
夜間風大,上午的那身衣裳早已顯得單薄,該怎樣禦寒?
寧玥心急如焚。
玄胤從禦書房回來,神色匆匆地道:“怎麽回事?朕聽說太子不見了?”
寧玥紅著眼圈道:“找了一下午了,也不知他去了哪裡,他平時最乖不過了,該不會是……出了什麽意外吧?”
“他連上書房的太監都能騙過,誰奈何得了他?他機靈著呢,不會出事的。”玄胤寬慰道。
寧玥難過地問道:“要不是出了事,為什麽要躲起來?”
玄胤不知道。
他最近忙於朝政之事,與妻兒見的少,一日三頓飯,兩頓是在禦書房,太子的變化,他幾乎沒有感受到。這一刻,他忽然有些後悔,自己這麽忙碌地操持國事,到頭來冷落了自己孩子,是不是有些得不償失?
“是朕太忙了,他大概在生朕的氣。”
寧玥想了想,搖頭:“應該不是在生你的氣。”是生我的。
玄胤握住他的手:“別自責了,朕這就加派人手去找。”語畢,吩咐玄江帶著禦林軍在皇宮嚴密地搜索了起來。
皇甫傾坐在凳子上,小腿兒懸在半空,一晃一晃,她低著頭,不敢看父皇母后的眼睛。
知女莫若母,平時吵著要糖吃的小家夥,一反常態地安靜了,實在讓人起疑。寧玥眯了眯眼:“傾兒,你是不是知道哥哥去哪裡了?”
“不知道。”皇甫傾奶聲奶氣地說。
寧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與她平視:“看著母后的眼睛,真不知道哥哥去哪兒了?”
皇甫傾努力看著寧玥的眼睛,眼神慌亂得不得了。
寧玥垂眸,笑了笑,問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其實澈兒早就告訴我了,我這就去找他。”
“什麽啊?皇兄怎麽能把浣洗房的秘密告訴你呢?皇兄是個大騙子!哼!我再也不要和皇兄玩了!”皇甫傾氣呼呼地走掉了。
寧玥與玄胤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去了浣洗房。
浣洗房居然有個狗洞,掩在一堆雜草之後。
“呵。”寧玥看著跪在面前的一眾宮女,冷冷地笑了,“是本宮小氣還是皇室拮據,居然破了那麽大的洞都沒人上報?怕本宮修不起一個洞?”
宮女們嚇得瑟瑟發抖。
寧玥畢竟是做過皇后的,對於這種瞞天過海的小伎倆心知肚明,當下又在氣頭上,便直直地說道:“偷賣宮中物品是死罪,與宮外之人私自接觸也是死罪,不管你們遞的是錢,還是消息,若是叫本宮逮住把柄,仔細一層皮!”
有宮女嚇暈了。
寧玥把這邊交給了冬梅,自己則與玄胤出宮找尋太子。
……
皇甫澈獨自走在喧鬧的大街上,那些曾經自認為熟悉的街道,原來走起來是這樣陌生,不就是坐在馬車裡,與淹沒在人群裡的區別嗎?竟是這樣大。
“讓開讓開讓開!”一個推著滿車橘子的小販迎面而來,毫不留情地呵斥了皇甫澈。
奇怪,平時自己坐馬車的時候,街上雖然也會人多,但從來沒有亂過,大家都非常有禮貌,你謙我讓、井然有序——
“包子多少錢一個?”一名年邁的穿著補丁衣裳的老嫗問攤主。
攤主道:“兩文錢一個!”
“我……我只有一文錢,能買個小的嗎?”老嫗自卑地問。
攤主不耐煩地說道:“沒錢就滾!滾滾滾!髒老婆子,別妨礙我做生意!”
老嫗被攤主推到了一邊,盡顯狼狽。
皇甫澈更奇怪了,如果他記得沒錯,上次他也在這家店買了包子,買包子時恰好碰到一個很窮很窮的老爺爺,說是沒錢,攤主很熱心地送了他兩個,還告訴老爺爺,每天晚上,他都會準備幾個愛心饅頭包子,專門送給流離失所的孤寡老人。他當時覺得攤主真熱心——
老嫗大概是太餓了,趁著攤主不備,抓了一個包子。
攤主連忙去追。
老嫗被揍了一頓,包子也髒了,攤主解氣地回了攤子旁。
遍體鱗傷的老奶奶拿起那個髒兮兮的包子,艱難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進了一個小胡同,那裡,有個兩歲的小男孩兒,雙目失明,為防止亂跑被綁在一根鐵柱子上,他茫然吸著自己髒兮兮的手指。
老奶奶把包子遞給了小男孩兒,小男孩兒開心地吃了起來,他看不見奶奶的鼻青臉腫,也看不見奶奶被打得變形的骨頭。
皇甫澈不知自己是怎麽離開的,又走到了哪裡,待到自己回過神來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
他看著散發著香氣的面館,吞了吞口水。
“殿下!”
一隻小手拍了拍他肩膀,他下意識地按住對方的手,一個旋轉,將對方按倒在了地上。
是個小姑娘。
她花容失色:“殿下,是我呀!耿小汐呀!”
皇甫澈松開了手,站起身,拱了拱手:“得罪了。”
耿小汐爬起來,拍了拍裙裾上的塵土,忍痛笑著道:“我沒事,太子殿下還這麽小,武功就已經這麽好了,我真替殿下高興!”
皇甫澈沒有說話。
耿小汐又道:“對了殿下,你怎麽一個人在外頭閑逛呀?我適才看到一個背影很像你,怕是認錯了一直不敢上前呢,跟你走了兩條街,我才確定是你的!娘娘和公主呢?他們沒跟你在一起?”
皇甫澈沒理她,轉身就走。
耿小汐攔住了他的去路:“殿下,好不容易碰到,一起吃頓飯吧!我父親新捉了鱸魚,說是燉湯特別鮮!”
皇甫澈餓了。
耿小汐拉著他的手,指了指對面的河岸:“看到那艘畫舫沒?那是我們家的!很近,殿下就商量到船上吃頓飯吧!”
“定國公與令尊都在?”皇甫澈問。
耿小汐笑著搖頭:“沒呢,爺爺去聽戲了,父親在同僚那邊打葉子牌,是奶娘帶我出來玩的!殿下要見他們嗎?可是我覺得大人在的話,好沒意思哦!他們總是不準我們這樣、不準我們那樣,不知道多煩人呢!”
皇甫澈與耿小汐上了船。
鱸魚湯果真鮮美,皇甫澈用了一碗,意猶未盡。
耿小汐忙又給他盛了一碗,柔聲道:“這裡不是皇宮,殿下若是喜歡,就多吃一些吧!”
皇甫澈的食指動了動,卻依舊沒去拿筷子。
耿小汐舀了一杓喂到他唇邊:“咯?”
皇甫澈眸光一動。
耿小汐笑道:“吃吧,沒事的,我不會告訴別人,殿下在我這裡吃了什麽!我聽我爺爺說過,宮裡吃飯規矩大,時常吃不飽,你就當是給自己放假,敞開肚子吃一次好了!”
皇甫澈含住了湯杓。
耿小汐眯眼一笑,又道:“其實鱸魚只是一道很普通的菜而已,還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奶娘!”
奶娘緩緩地走上前:“小姐。”
耿小汐活潑又不失禮數地說道:“能麻煩你一下嗎?我們想吃肉串和蜜汁雞腿!”
奶娘笑著應下,吩咐廚房的人做了油炸肉串與蜜汁雞腿,寧玥一向是禁止孩子們吃太過油膩與肥厚的東西,所以這麽油酥酥的肉、這麽肥嫩的雞腿,是皇甫澈自出生以來不曾吃過的。
皇甫澈吞了吞口水。
耿小汐遞了一串肉到他面前:“嘗嘗嗎,殿下?”
皇甫澈緊張地往後仰了仰。
耿小汐站起身,將肉串喂進了他嘴裡:“是真的很好吃的,殿下!”
皇甫澈吃了一小口。
“好吃嗎?”耿小汐笑眯眯地問。
皇甫澈微微點頭。
耿小汐又用筷子夾了一塊肥嫩的雞腿肉:“這個更好吃哦,又肥又嫩。”
這是皇甫澈吃過的最撐的一頓飯,到最後,他就那麽躺在鋪了毛毯的甲板上,爬不起來了。
耿小汐躺在他身旁,仰望著無盡的星空,笑道:“殿下覺得今天的菜好吃嗎?”
“嗯。”
耿小汐靈動一笑:“那,我從明天開始,就去拜師學藝。”
“嗯?”
耿小汐認真地說道:“因為殿下喜歡吃,所以我要學,我想殿下每日忙完公務,都能吃到一頓可口的飯菜。”將近七歲的孩子,說起這番溫柔的話來,竟半分不覺得違合。
皇甫澈移開了視線,眸中透出一死複雜:“孤忙完公務,有禦膳房的飯菜,別人做的,孤吃不著。”
耿小汐翻身,用手肘支起身子,定定地看著皇甫澈道:“等我成了殿下的皇妃,殿下就能吃到我做的飯菜啦。”
“皇妃?”皇甫澈露出了屬於這個年齡的迷茫與懵懂,“像許貴人那樣嗎?”
“嗯?”這回,輪到耿小汐迷惘了,“殿下您說什麽?”
“會死的。”皇甫澈輕聲呢喃。
耿小汐越發困惑了,睜大圓溜溜的眼睛:“什麽會死呀?”
“皇妃,會死,只有皇后,宮裡,只能有皇后。”皇甫澈轉過身,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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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