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英已經被穆瓊震驚了。
他沒想到穆瓊不過短短半小時,就胡謅出這麼一篇文章來,還說能接著寫七八篇。
要知道,下面那些人,都寫了一兩個小時了,有些人都沒寫出一篇來。
霍英正愣著,魏亭道:「這文章好!感人肺腑!也徹底撕開了那些日人的面皮,穆瓊你好好寫,我幫你整理。」
「校長,你也可以寫一些。」穆瓊道。
「我不知道要如何寫。」魏亭道。
魏亭不像穆瓊,上過多年的網,看過各種真真假假的雞湯文軟文,他不知道要怎麼編故事。
意識到這一點,穆瓊就放棄了讓魏亭寫的打算:「那就麻煩校長了。」
他寫,魏亭幫他謄抄也不錯。
穆瓊以這個掌櫃的視角,又寫了兩篇「我」親眼所見的,日本人欺壓「我」周圍人的文章。
這可以跟之前那一篇連在一起發表。
最後穆瓊更是寫到,文裡的「我」身負血仇大恨,卻沒辦法報復,才會來了上海。
而「我」在上海居住多年,最近看到日本人顛倒黑白,才會氣憤之下寫文章投稿……
這一來……看著就更真實了。
穆瓊花一個多小時寫好掌櫃的故事之後,當即又提筆,以一個妓女的身份開始寫故事:「我是十里洋場的一個女妓……那日,我和弟弟去了外婆家玩,父親說好過了晌午來接我們,但遲遲不見人影,我便帶著弟弟往家裡走。路上,我想著父親言而無信,我定要跟他討雞蛋吃,弟弟又說,他要讓父親給他做大馬……我們一路回去,說說笑笑,突然抬頭,竟發現家中冒起火光……」
這個故事,寫的是這個妓女的父親,因為日本人要搶走他的牛,跟日本人起了爭執,最後不僅一家人被殺,還被放火燒了房子。
上一篇,穆瓊是以中年掌櫃的角度寫的,用詞還有心理描寫之類,都很符合一個中年男人的人設,而這次……他寫的東西,完全就像是一個女人寫的。
特別是文章最後,這女人寫的字字泣血。
霍英自認是個鐵石心腸的,看了之後也不免對這個女子心生同情,甚至都想慷慨解囊去幫她了。
然而,寫這個小說的,其實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他這麼想著,神情古怪地看向穆瓊。
穆瓊接連寫了兩篇,有點累了,這時候卻是翻起霍英讓人送來的資料。
這些資料,寫的基本都是大事。
穆瓊翻了翻,發現最下面還有日本人做過的所有的事情的匯總記載。
他打開一看,最後目光在其中一條記錄上頓住了。
1894年11月21日,日軍攻陷位於遼東半島的旅順。
穆瓊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旅順大屠殺……在這時還沒有被披露出來。
日軍在中國的屠殺,最有名的是南京大屠殺,只是這樣的屠殺,其實不止一次。
事實上,早在1894年,日軍攻佔旅順之後,就對城內進行了四天三夜的大屠殺。
當時那場戰爭,清軍戰死兩千餘人,日軍僅死了二百八十人,可以說日軍是大獲全勝的。
可他們並不滿足,在將清軍全部殺死之後,竟然又開始屠殺城裡的百姓,殺死了約莫兩萬平民。
按照當時隨行的國外記者的說法,這座城市最後只有負責掩埋屍體的三十六個人倖免於難。
當然,後來經過考察,發現生還者應該不止三十六人,約莫有八百個。
原本有兩萬人的城市,最後只活下來八百個。
更可氣的是,日本方面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
當時有英國美國的記者見證了這場大屠殺,英國的泰晤士報還在幾天後,就報導了旅順發生大屠殺的事情,又過了幾天,美國的世界報同樣刊登了報導。但緊跟著,英國的中央通訊社和路透社,還有美國的華盛頓報先後被日本人收買,在刊登時,竟然寫「除戰時正當殺傷之外,(日軍)無殺害一名中國人」 ,並表示之前的報導都是謠言。
而在中國方面,這事雖然有零星一些人提起,但很快就沒有了浪花。
在現代,山村裡的百姓遇到什麼不公平事情,都沒地方發聲,更別說這個時代了。
那些在大屠殺裡倖存的百姓,根本就沒有向人訴說這一切的機會。
這場屠殺,一直要等到1935年5月,才由孫寶田調查清楚,披露出來。
日本一直堅稱他們沒有侵略中國,說他在《傳染》裡寫的東西是污衊……真的挺可笑的。
穆瓊突然想玩一場大的。
只是,這件事,他是不應該知道的……這場大屠殺,霍二少都不見得知道。
事情已經過去二十二年了,那場屠殺發生的時候,霍二少估計還光著屁股到處跑。
穆瓊按捺下來,繼續翻看最近的資料,然後又以去年剛剛被日本人佔據的山東百姓的角度,控訴起日本人的罪行來。
穆瓊這一寫,一直寫到了凌晨兩點多,一共以四個人的角度,寫了他們經歷的悲慘事情,共計一萬五千多字。
到後期,他的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字也寫的亂七八糟缺胳膊少腿,或者應該說,他是忍不住用了簡體字。
虧得魏亭厲害,竟然也能認得出來,還幫他整理的很好。
至於霍英,他這會兒看穆瓊的表情完全變了。
霍英突然有點擔心自己的弟弟,怕自己的弟弟被穆瓊騙了。
不過很快,他又意識到自己想太多了。他那個弟弟也是人精,根本不可能被人騙。
「二少,有這麼四篇文章應該夠用了,明日若是還要,我明日再寫。」穆瓊道,他這身體年輕力壯,便是熬個通宵也無妨,但他並不打算這麼做。
一來他現在已經很累了,接下來就算寫,也寫不出什麼好東西,二來……這樣的罵戰不可能一天結束,明天多半要繼續。
既如此,他還是早早睡覺,明日再戰。
穆瓊已經寫了一大疊的稿紙,寫的還這麼好,霍英非常滿意,當下就道:「我馬上送先生回去。」
霍英找了人將穆瓊送回去,這才去看其他人寫的文章。
這一晚上下來,除穆瓊以外的人,都已經寫了一到兩篇文章,大概一兩千字的樣子。
他們寫得文章,是很精煉的,先打草稿寫個兩三篇,再將之糅合到一起……這麼一來自然寫得慢寫得少。
還寫的……讓霍二少看不懂。
之前,霍二少對這些人是很敬佩的,也覺得這些人的文章肯定寫的好,但現在看過穆瓊的文章……他突然就覺得,眼前的這些文章沒什麼意思了。
畢竟他看不太懂。
當然了,這樣的文章也是要的……畢竟那邊的人寫的,也是文縐縐的文章,等明日,他就雙管齊下好了。
「樓玉宇先生就這麼走了?他沒有寫文章?」有人問霍英。
霍英道:「他說他不會寫。」
「樓玉宇寫的小說大多白話,這樣的文章,他怕是真的寫不來。」另一個人道,穆瓊還年輕,又花了很多功夫去學英文法文,估計國文學的並不深。
「是啊。」霍英應了,又道:「還是要麻煩各位先生。」
他說著,又讓人端了一些吃食來給這些人吃。
這些人點頭,將寫好的文章給了霍英之後,又吃了點東西之後,就繼續寫了起來。
而霍英立刻就派人將這些文章送去了各個報社,還特地交代了,穆瓊寫的那幾篇小說一定要見報。
他覺得,穆瓊寫的這玩意兒,應該會比其他人寫的更有用。
穆瓊寫的四篇小說,是被送往四個不同的報社的。
那些報社的編輯是站在霍二少這邊的,一直等著霍二少送文章過來,但見霍二少送來這麼多的稿紙,還說一定要刊登,依然點不高興。
人家的文章不過短短幾百字千餘字,霍二少竟然送來這麼厚一疊……
他們哪有地方刊登?
不過,等他們看了之後……
「日本人當真可惡!」
「沒想到他們竟然做了這麼多喪心病狂的事情!」
「也不知道霍二少是從哪裡找來的這人……他的遭遇實在讓人同情。」
……
看著穆瓊寫的文章,那些編輯紅了眼眶。
他們都覺得,這是霍二少找到了一些被日軍害過的人,然後讓這些人寫的文章,或者找人幫這些人寫的文章,一時間對這些人同情萬分。
這文章是長了點,但就算是加一張報紙,他們也要將之刊登出來!
他們要為自己國家的人發聲!
這些人立刻就忙活了起來。
而這個時候,穆瓊已經回到家中,倒頭就睡。
他近來每日鍛煉,以往是必須洗漱過才睡的,但今天卻連臉都懶得洗。
作為一個未成年人,睡眠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穆瓊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已經臨近中午了,朱婉婉和穆昌玉早已去了孤兒院。
穆瓊吃了朱婉婉留給他的粢米飯,決定不出門了。
最初幾天,盛朝輝那裡的早餐都是他送去的,但後來黃楊二人覺得不用這麼麻煩,他就直接給他們錢,讓他們自己去買了,已經不用他操心,傅蘊安那邊……昨天他跟魏亭走的時候,跟傅懷安打過招呼,傅蘊安應該也已經知道了,自然不用繼續去說。
穆瓊泡了一杯茶,重新回到自己的臥室,然後拿出一張稿紙,開始寫旅順大屠殺。
他不該知道這件事,但天幸就不一樣了。
那麼多的事情天幸都已經知道了,再多知道幾件也無妨。
穆瓊將自己知道的關於這場屠殺的事情全都寫下,然後又拿出一個信封,寫上一個地址寄了出去。
這信,他是寄到霍英的工廠去的。
怕他們的信被人注意到,他如今已經不往希望月報那邊寄了,改為往霍英的工廠寄。
穆瓊寫好信,就拿著出了門,把信塞進郵筒之後,又找了一家店吃飯。
他找的是一家麵店,要了一碗鹹菜黑魚麵,還多要了一塊大排——他昨日那般辛苦,該補補才對。
結果他才吃了沒幾口,就聽到旁邊有人討論起了自己昨晚寫的「小說」來。
「這人太可憐了!妻子被日本人搶了,自己想去要個說法,還差點被打死!」
「那些日本人真不是好人!」
「你們看新聞報了嗎?上面有一個妓女的專訪,那個妓女的家裡人也被日本人害了,她也很可憐。」
……
那些文縐縐的文章,普通百姓是看不太懂的,但穆瓊寫的……他們都看懂了。
並因此同仇敵愾起來,對日本人沒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