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宗族,位於蘇州鄉下。
這邊整個村子的人,幾乎都姓穆,他們修建了祠堂,建了族學,相互幫助團結在一起,逐漸壯大,到如今已有近兩百戶人家。
而穆家原先的族長兼核心,就是穆永學的父親穆道明。
穆道明的父親是舉人,他自己也是秀才,穆家絕大多數族人一輩子務農,剩下的也不過做點小生意或是當個小地主,並無多大本事,也就一直以穆道明馬首是瞻。
等穆道明去世,他們又開始聽穆永學的,結果竟是做了錯事。
清明前,穆家族裡很多在外工作或者求學的人都回來了,剛接任族長沒幾年的穆道齊就在穆家的祠堂裡,召集族裡的一些人商量事情。
早些年穆道明,乃至穆道明的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每隔幾年就會拿出錢來修祠堂,將祠堂修地如同新的一般。
但現在……
穆道明去世前,就已經有兩年沒修祠堂了,等他去世,更沒人願意花錢修祠堂,這會兒,這祠堂看著竟有些破敗,屋角那蜘蛛網,更是顯得這裡沒有人氣。
「當初道明叔一直拜託我們照顧昌瓊,可你們看看你們都做了什麼?」一個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憤怒道:「你們不幫著他也就罷了,竟然還把人往外趕!」
「我們沒想趕走他,昌瓊這孩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們哪可能趕他走?這不是永學稍信回來,說朱氏苛待婆母,讓我們不要幫她嗎……」穆道齊輕咳了一聲。
穆道齊是穆道明的堂弟,他跟穆道明一樣,在穆家『家道永昌』的排序裡排到『道』字輩,但本身卻沒什麼本事。
讀書讀書不成,做生意又虧本,要不是祖上多少留下點家業,他興許都要下田種地去了。
而當穆家族長這事兒,他以前也是從不敢奢望的。
就算穆道明沒了,這族長的位置,也該是穆道明的兒子或者孫子來當……
結果,穆永學竟然要變賣祖產搬去北京,然後不僅低價將祖宅賣給了他,還讓他當了族長,有權管著族裡的祭田之類。
穆道齊稱得上欣喜若狂,對穆永學也多了幾分親近,正因為這樣,北京來信讓他把朱婉婉趕走的時候,他才會同意。
結果穆昌瓊這孩子脾氣大,竟然跟著走了,以至於族裡很多人怪怨他。
如今正逢亂世,他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錢,這幾年族裡的境況,那是一年比一年差,對他這個族長,意見也越來越大。
他倒是想跟穆永學求助,結果穆永學根本不管他們,同時,他們還聽說穆昌瓊現在有出息了,就連穆永學都比不過他。
穆道齊到底是得了些便宜的,不至於後悔,但穆家族裡其他人,這會兒卻後悔極了。
「朱氏的性子,我們又不是不了解,她怎麼可能會苛待婆母?我看那分明就是穆永學喜新厭舊,硬給她安上的罪名。」
「就是,真要有苛待婆母這事兒,肯定不會是朱氏幹的,倒可能是穆永學新娶的女人幹的,那女人來我們這裡的時候,瞧著我們的樣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聽說昌瓊現在在上海,又是辦報紙又是出書,名氣大得很……本來可以讓他幫襯鄉里的。」
「你們的消息都落伍了,昌瓊這孩子,可不止辦了這些事情,我得到消息,說他都在辦學校了,還跟山西霍家的小姐走得很近。」
「他的書蘇州這邊很多人都在看,都說他是有大學問的,興許霍家還要招他做女婿呢!」
……
穆道齊以外的人議論起來,一個個滿臉艷羨。
穆瓊這般有本事,他們當初怎麼就沒有好好對他呢?
穆道齊瞧見這些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在後悔,但現在可不是後悔的時候:「你們有空想這些,還不如想想,若是穆瓊來找我們的麻煩,我們要如何是好。」
他們當初,可是一起把穆瓊趕走了的。
穆道齊又道:「他寫的《我的這兩年》,你們應該也瞧見了,人家肯定記恨著我們。」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
「都是一家人,我們給他賠禮道歉,他應該也不會把我們怎麼樣?」有人道。
「怎麼賠禮?」穆道齊又道,穆瓊要是來找他們的麻煩,肯定頭一個就找他!
「族長你把宅子還給他不就成了?」
「這是我花錢買的宅子!」穆道齊哪裡願意。
最後,眾人商量了一上午,也沒商量出什麼事情來。
而這個時候,穆瓊一行人,卻已經在蘇州上岸了。
坐了許久的船,上岸的時候,穆瓊有種自己踩在雲端上的感覺,總覺得腳下的大地彷彿在發飄。
他以前,從未坐過這麼久的船,這還是頭一次。
相比之下,朱婉婉他們就習以為常了。
朱婉婉付給船夫兩個銀元,又把他們吃剩的飯菜送給船夫,那船夫就喜滋滋地道起謝來。
他們來的是蘇州城,打算今後幾天,就住在這裡。
「這邊應該是有旅店的,我們找個旅店住幾天。」穆瓊道,這會兒大城市都已經有旅店了,住著還都挺舒服的。
「不用住旅店,我在這邊有個宅子。」傅蘊安道:「我們直接過去就行了。」
他說完,立刻就有人笑著來了:「三少,宅子已經打掃好了。」
穆瓊:「……」有錢人的生活,真是難以想像。
而更讓穆瓊驚訝的,卻是傅蘊安的宅子,竟是美輪美奐的園林。
宅子並不大,但設計地格外精巧,假山池塘一應俱全,就說裡面一個給家裡小姐住的院子,院子裡明明很小,但還是設計了一條一米寬的小溪從中穿過,小溪上還建了個小巧的石橋,旁邊又有個小土坡,上面蓋了涼亭,涼亭的石桌上,還刻畫了圍棋棋盤。
可惜他們對圍棋,都只知道簡單的規則,卻並不會下。
朱玉一眼就喜歡上這小院子了,直接住下了,朱婉婉挑了隔壁的院子住,至於穆瓊和傅蘊安,則選了這宅子的主人家住的房間居住。
將行李放下,一行人便先去了外面吃飯。
穆瓊曾打聽了蘇州有名的酒樓,打算帶傅蘊安去吃,結果他都沒張口,這邊宅子裡的人就安排馬車,將他們送了過去,而他們到了之後,不僅有包廂,還立刻有人給他們上起菜來。
先上的是幾樣涼菜糕點,又端上一人一個鵝掌,那鵝掌應是燉了很久了,輕輕一抿就骨皮分離,異常鮮美。
穆瓊在現代時,看紅樓之類的書,還想著裡面做菜的法子,會不會寫得太複雜了,這些日子跟傅蘊安在一起之後,才知道這時候的人,還真會這麼幹。
他覺得他已經可以去寫美食文了……
朱婉婉和朱玉都是不愛浪費的,一頓飯吃下來,到最後都肚皮滾圓了!
吃過晚飯,他們正打算回去休息,不想竟在酒樓樓下被人叫住了:「昌瓊!真的是你!」
穆瓊轉過頭去,就看到了一個打扮地格外精緻的年輕男子,正是原主曾經的好友之一,費康榆。
「康榆。」穆瓊道,然後看了傅蘊安一眼——他記得當初傅蘊安就是看他好看,才跟他搭訕的,現在……費康榆的相貌,那是勝過他的。
更別說費康榆還從小注重打扮了。
結果,傅蘊安同樣在看穆瓊……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一起去看費康榆。
「穆瓊,幾年不見,你看著過得不錯……你是來掃墓的?」費康榆道。
「是的。」穆瓊點頭。
費康榆很健談,當即跟穆瓊聊起過清明的事情來,還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番最近紙錢價格上漲的事情。
最後,費康榆還道:「從北京來這裡好多天吧?你現在住在哪裡?要不要去我那裡住?」
「不用,我已經有落腳的地方了。」穆瓊笑道:「我不是從北京過來的,我這兩年一直待在上海。」
「你在上海?」費康榆有些驚訝:「你是到上海讀書了?」
大眾報現在已經在蘇州發售了,樓玉宇的各種書,在蘇州更是賣得不少,但穆瓊就是樓玉宇這件事,這邊知道的人卻不多。
畢竟他刊登文章都是用的筆名,大家自然也就只知道他的筆名,不知道他的真名了。
而穆家會知道,卻是因為《我的這兩年》之類,寫的都是真人真事,更何況他們跟穆永學,還是有聯繫的。
「我是到上海謀生去了。」穆瓊笑道。
「原來你去了上海,怪不得我給你寄信,你都不回……你是沒收到吧?」
「是沒收到。」穆瓊點了點頭。
時間不早了,費康榆也就沒和穆瓊多聊,但他跟穆瓊要了地址。
穆瓊把地址給了費康榆,又道:「清明前的這幾天,我都會住在這裡。」
原主老家離蘇州不遠,坐馬車要不了一個時辰,所以他們會住在蘇州,掃墓這天再去村裡。
「好!很多同學都惦記著你,到時候我們來找你玩。」費康榆道。
「好。」穆瓊應下了。
回家的路上,傅蘊安問起了費康榆。
原主的記憶穆瓊是有的,但他並未繼承原主的感情,對費康榆的印象其實不深:「他是我中學同學,他的父親是蘇州有名的崑曲大家,而他最喜歡的就是崑曲,不僅會作曲奏曲,還能登台。」
「你喜歡崑曲嗎?」傅蘊安問。
穆瓊毫不猶豫地搖頭。
他並不是有藝術細胞的人,在從小沉迷文字的情況下,更是沒空去研究戲曲,對戲曲了解不多。
傅蘊安就聊起了別的。
第二天一大早,朱婉婉就帶著朱玉回鄉去了。
她要去見自己的幾個朋友,還打算請人修一修自己父母的墳。
她父母去世的時候,她早已出嫁,父母的葬禮是由朱博源辦的,酒席倒是很體面,但那墳卻幾乎沒修,直接土裡一埋,放上個用的石料一般墓碑就算了。
而別人家,很多是會買些磚塊,在墳邊砌上一圈的。
這事不用所有人都去,穆瓊這天,就跟傅蘊安一起,拜訪了幾個蘇州這邊的極為有名的人。
很多在民國時期大放光彩的文人,現在才二十多歲乃至十幾歲,而這些人前面那一輩的文人,穆瓊又是了解不多的,今兒個拜訪的幾個文人,他在現代的時候,就都沒聽過,但穿越過來之後,倒是聽說過他們。
一天下來,穆瓊拜訪了三個人,其中兩個,穆瓊覺得拜訪地挺值得,但有一個,他其實很後悔去拜訪了——那人一瞧見他,就讓他不要沉迷於女色,還說女子就該安分守己……
面對這樣的人,穆瓊著實有些無語,最後沒聊幾句就離開了。
幸好,跟另外兩個人聊天,穆瓊收穫頗多,還意識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一些不足之處。
這天晚上回到家,穆瓊就被門房告知費康榆來了,送來了一張請帖。
費康榆送來的請帖,是邀請穆瓊去參加明日的文會的。
這文會,是穆瓊曾經的一個同學所辦,巧得很,穆瓊這同學的父親,就是穆瓊想拜訪的人之一。
因而第二天,穆瓊就和傅蘊安一起,去參加文會了。
舉辦文會的穆瓊的同學姓方,名叫方天枼,在原主的記憶裡,這方天枼稱得上是他的至交好友了。
穆瓊和傅蘊安出發去方家的時候,方家那邊,已經有幾個穆瓊曾經的同學提早到了,其中就包括費康榆。
從費康榆那裡得知穆瓊會來,這些人都很好奇:「你見到穆昌瓊了?他現在在做什麼?」
「他過得如何?」
這些人紛紛問,費康榆道:「我昨日是在大安酒樓見到穆昌瓊的,他看著過得不錯。」
「呵……過得不錯,但就是不理會我們老朋友……」方天枼突然冷笑了一聲。
「天枼,穆昌瓊也不是故意不回信的,他去了上海了。」費康榆道:「他應該是沒收到我們的信。」
「他地址變了,我們的地址可沒變。」方天枼道:「我看他就是看不上我們了,都不願意聯繫我們。」
方天枼話裡話外,對穆瓊很有意見,費康榆看到這一幕,有些尷尬。
不過,他也覺得這不能怪方天枼。
穆昌瓊去北京後,他們都給他寫了信,方天枼更是寫了不止一封,結果穆昌瓊竟然一封信都沒回。
方天枼一度很擔心,還去穆家宗族那邊打聽了,就怕穆昌瓊出了事,可那邊說了,穆昌瓊好好的。
「天枼,興許裡面有什麼誤會。」費康榆道。
方天枼沒說話,而這個時候,又有人從外面進來了:「老方,我來了!」
聽到那人的聲音,方天枼的臉上露出厭惡來,費康榆等人的臉色也不好。
這次來的,也是他們的同學。
他們當初就讀的,是蘇州最好的中學之一,雖說教育質量沒有北京上海的好,但蘇州有權有勢的人家,基本上都是讀這所學校的。
學校裡的學生,大多很努力,但其中卻也有惹人厭的,不巧的是,來的這一位就是。
這人當初在學校裡,每天不想著讀書畢不了業,倒是整天結交這個結交那個,大概因為他年紀不大的緣故,這麼做的時候,行跡還很明顯。
不過即便如此,大家也沒怎麼討厭他,直到當時跟他關係很好的一個同學,家中出了事。
那同學家中出事,方天枼等本來跟他關係一般的人,都是出手相助的,偏偏這位跟人家關係最好的,竟然轉過頭就完全不理人了。
這做法,著實讓人心寒。
中學畢業後,大家都是不願意理會這人的,偏這人有些本事,竟然巴結上了盤踞在附近的林姓軍閥的大少爺,靠著陪那大少爺吃喝玩樂,還當上了警察局局長。
他仗著這身份,做出許多惡事來,方天枼等人就更厭惡他了,偏又不能得罪他。
他們可不能為了一時痛快連累家裡人。
別的不說,就說今天……方天枼其實沒給他送請帖,但他來了,方天枼卻也不能把人趕出去,甚至還要歡迎他。
方天枼深吸一口氣,就道:「廖局長,歡迎光臨。」
原主穆昌瓊,是跳級讀書的,方天枼等人都比他大,如今已經二十出頭,至於這位名叫廖威的廖局長,更是已經二十有五。
再加上他發了福,凸起著肚子,便是說他已經三十多歲,大家肯定也是信的。
「天枼啊,你辦文會,把老同學都請了,偏就是不請我,這可不太厚道。」廖威道。
「廖局長貴人事忙,我也是怕打擾了廖局長,才沒請你過來。」方天枼笑道,但那笑,怎麼看怎麼浮於表面。
不過廖威並不在意,他其實挺喜歡看這些人討厭他,卻又不敢得罪他的樣子的。
「我就算再忙,老同學有事,也會抽空來看看啊!」廖威哈哈一笑,又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沒什麼。」方天枼道。
「真沒什麼?」廖威道:「方天枼啊,你這瞞著我,可就不厚道了,虧我還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方天枼不想多說什麼,就乾脆問:「什麼好消息?」
「霍三少來了。」廖威道:「我得到消息,霍家那位三少爺來蘇州了。林大少已經給他下帖子了,還讓我去陪著。」廖威說這話的時候,滿臉自得。
這算什麼好消息,分明就是廖威刻意炫耀。
霍家近來因為西林等很多東西名聲大噪,廖威這是在跟人炫耀他要攀上霍家人了。
廖威說地高興,口若懸河,費康榆聽不下去了,道:「昌瓊估計就要到了,我去外面等他。」
「昌瓊?穆昌瓊?」廖威問:「他也會來? 」
「是的。」費康榆道。
「嘖嘖,沒想到他竟然有臉回來。」廖威呵呵一笑:「我還以為,他怕是再不會回來了。」
「你什麼意思?」方天枼問。
廖威道:「沒什麼意思,我就是無意中知道了一些事。」廖威對穆昌瓊,一直不喜歡。
他那會兒費盡心思,也沒辦法跟方天枼他們搞好關係,結果穆昌瓊這個只會讀書的,跳級上來之後,竟很快有了一群朋友。
他還很受老師的喜愛。
這樣一個人,廖威哪可能喜歡?
不過,這人現在已經沒什麼出息了。
「穆昌瓊啊,聽說他去了北京之後,竟是連初中都沒考上,只能去讀小學!還因為跟父親關係不好被趕出家門了!」廖威嘖嘖了兩聲:「這都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我怕你們知道了難受,才沒跟你們說。」
廖威其實並不是怕這些人知道了難受,才不說。
他不說純粹是因為這裡頭,他自己也乾了點不太合適的事情。
那會兒他還不是警察局局長,上面突然找人去打劫一個帶了一雙兒女的女人,他跟著去了,然後就認出了穆瓊。
他打劫之後,關注了一下穆瓊,就得知了穆瓊的事情,不免有些暗自高興。
而他沒往外說,卻是因為那吩咐他做事的人,給了封口費。
不過現在他已經不需要怕那人了。
廖威得意洋洋地說完,方天枼等人就被驚了驚。
穆昌瓊竟然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只是,這情節發展,怎麼有點眼熟?這有點像樓玉宇寫的《我的這兩年》啊……
眾人正好奇著,外面的下人就來了:「少爺,有個穆先生帶著一位傅先生來了。」
這年頭信息流通不暢,穆瓊當初寫《我的這兩年》又沒在裡面寫穆家、寫穆永學的名字也就沒幾個人知道他是樓玉宇。
至於傅蘊安就是霍三少這件事……上海那邊很多人都知道,但到了蘇州……他們只知道霍家冒出來一個三少,霍三少的事情,卻是完全不了解的。
於是,穆瓊帶著傅蘊安進來的時候,廖威就道:「穆瓊,你看起來過得不錯啊,都被趕出家門了,還一副少爺派頭。」
穆瓊壓根就沒認出發福大變樣的廖威: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