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懷安跑得非常快,穆瓊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些喊傅懷安「懷哥」的人,倒是都習以為常,看到穆瓊驚訝還解釋道:「懷哥的哥哥給懷哥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規定,不許懷哥太晚回去。」
所以還是個家裡有門禁的熊孩子……穆瓊有點好笑。
穆瓊外表和這些少年差不多大,但他心理年齡大,一直都是把這些人當孩子看的,自然不會太計較,到了這會兒,對傅懷安的氣早已消了。
說起來,他對姚宏也沒太生氣,姚宏再怎麼長歪也跟他沒關係,他噁心的其實是姚老太太。
但凡他們一家軟弱點,就要被姚老太太扣上個「偷東西」的黑鍋,搶了錢趕出門去了!
「你們懷哥的哥哥管他管得很嚴?」穆瓊問。
「也沒有吧,平常懷哥逃學,他也不管。」拎著煤爐的少年道。
「我們都沒見過懷哥的哥哥,不過聽懷哥說,他哥特別討厭。」另一個用籃子拎著碗筷的少年說。
「我看懷哥挺厲害的,之前還說要打我……他怎麼還怕他哥?」
「懷哥其實也沒怎麼厲害……之前別人看不慣他打他,他跟人打起來了,結果回家就被他哥揍了一頓。」有人道。
又有人拍拍穆瓊的肩膀:「你放心好了,懷哥不會打你的。」
他們拿著穆瓊的東西,一邊說一邊走,還不忘囑咐穆瓊:「對了,這些話你可別跟懷哥說啊!他要不高興的!」
「我一定不說。」穆瓊道,然後指了指一個院子的門口:「我家就在這邊,你們把東西放在這裡就行了。」
「好!」這些少年紛紛道,幫著穆瓊把東西放下了。
「我家裡現在什麼都沒有,就不請你們進去坐了……」穆瓊不好意思地笑笑:「天都黑了,你們快些回去吧。」
這些少年跟著跑了一下午,早就餓了,急著回家吃飯,這時候也就爽快地放下東西,紛紛告辭。
穆瓊等他們把東西全都放下了,往旁邊的院子走去,指著一輛黃包車問:「這輛黃包車是哪位大叔的,能幫我拉點東西嗎?」
這裡並不是他的住處,他在這裡停下,僅僅只是因為看到旁邊院子裡放著輛黃包車。
「車子是我的,你要拉什麼?」一個蹲在牆角,捧著個大碗喝粥的三十來歲的男人問道。
「就是些雜物。」穆瓊道:「我換了房子租住,被褥什麼的一個人拿不動。」
那人捧著碗跟著穆瓊到外面看了一眼,然後就飛快地把碗裡濃稠的粥和上面堆著的鹹菜全都扒拉到嘴裡:「走吧。」
朱婉婉添置的東西並不多,至少桌椅這種是沒有的,因而並不重,就是被褥這些東西體積有點大。
但那個拉黃包車的極有經驗,穆瓊的東西裡有朱婉婉拿來捆東西的布繩,他拿著這些布繩,三兩下就把東西捆在了黃包車上。
穆瓊報了家裡的地址,就和他一起往自己新租住的房子趕去。
他到那裡的時候,房門緊閉著,但他剛敲了門,就傳來朱婉婉的聲音:「誰啊?」
「娘,是我。」穆瓊道。
他話音剛落,門栓就被拔下,門開了。
朱婉婉是一直在門口等著的。
拉黃包車的車夫幫著把東西搬進去,收了車費就走了,朱婉婉這才和穆瓊好好說話:「瓊兒,你真厲害,我還當這些拿不回來了。」
穆瓊笑笑:「娘,東西是拿回來了,不過大多髒了。等下我們把被套什麼的全都拆下來洗洗,晚上直接蓋被芯吧。」
「這樣……芯子會不會被睡壞了?」朱婉婉有些擔心。
「也就一晚上,不會的。」穆瓊道,同時也琢磨著,應該去多買點布做被套。
之前朱婉婉因為手頭不寬裕,棉胎外面套個套子,用針線把套子和棉胎縫上就直接蓋了,要洗的話,拆起來很麻煩,拆完還就剩下個棉胎。穆瓊覺得,以後外面可以再多加個被套,這樣換洗起來就簡單很多。
要知道擱現代,他一星期怎麼著都要換一次床單被套的。
朱婉婉自然不會反對。
朱婉婉下午的時候拿錢跟住在隔壁的房東買了點米和鹹菜,這會兒家裡已經做好飯了,做了一鍋白米飯,又蒸了鹹菜。
三人先吃了飯,然後就點了蠟燭開始收拾。
「我家的米少了!還剩下一勺豬油呢,也不見了。」穆昌玉念叨著。
穆昌玉不說,穆瓊還真不知道這些也少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為了這些再去跑一趟也不划算,就不管了。
東西不多,他們很快就整理好了,又開始拆被子。
拆棉胎外面縫起來的被套的時候,朱婉婉格外小心,就怕把線給弄斷了。
穆瓊見狀,訕訕地放下了手上的剪刀——長長的一根線抽出來太麻煩,他原本打算全部剪斷的……
拆了被子就要洗,朱婉婉這時候又不讓穆瓊動手。
穆瓊道:「娘,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男人怎麼就不能洗衣服了?」
「我沒聽過這些。」朱婉婉有點愣,一夫一妻?男女平等?
「娘,國外都是這樣的,就是在我們的國家,之前女人一直受到壓迫,一時間站不起來……」穆瓊道。
民國時期的女人,過得比以前要好很多,但其實絕大多數人,還是沒有立起來的。
就算是很多讀了大學的新派女子,因為一直以來受到的教育的緣故,她們往往也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有別的女人。
當然了,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
穆瓊這麼想著,就半真半假地說了些國外的事情給朱婉婉聽,比如在國外一直都是一夫一妻,女人也有繼承權,可以當女皇什麼的。
其實國外女性的地位,在這個時期並沒有多高,但穆瓊將之美化了,而他說的這些,大大地震驚了朱婉婉。
至於穆昌玉,則心馳神往起來。
穆瓊一邊說,一邊已經洗起了被子。
這時候的床單被套都是用的土布,又厚又重,一個大木盆都放不下,讓力氣小的女人洗其實有點不地道。
穆瓊幫著洗了床單被套,又讓朱婉婉拿住床單被套的一頭,自己拿著另一頭,然後分別向不同的方向擰,這才將床單被套擰乾。
「以前我從來沒有擰地這麼幹過。」朱婉婉感嘆著說:「瓊兒你力氣就是大。」
穆瓊沒想到擰個被子都能被誇:「娘,我們把被子曬了吧。」
穆瓊一家正在忙活的時候,大眾報的李總編還在報社沒有回家。
此時的報紙,基本都是用國外運來的新聞紙印刷的,歐洲那邊運來的要貴一點,日本運來的要便宜一點,大眾報用的就是日本運來的,一千張紙大約兩塊錢。
除此之外,印刷費一千張紙四塊錢,再加上零零總總其他開銷,比如編輯薪水、排工費。房租等等,大眾報在銷量沒過萬的情況下,收入並不高。
幸好,報紙上很多文章是他們編輯部的人自己寫的,又有廣告收入,賺得倒也還行。
「李總編,明天的報紙我們一次印一萬五,會不會有點太冒險了?」當初和李總編一起創辦了大眾報的一個編輯問。
他們以往都是印九千張的,有時賣得完有時賣不完,現在直接印一萬五……這可是多扔進去了五十塊錢,賣不完就虧了。
「不會,畢竟我們有《留學》。」李總編道。
「這書寫的是不錯,但是……」
「老趙,這書不單單是寫的不錯……你要知道,以前的人寫書,都不是這麼寫的,指不定這書,還能被新派人士誇一誇。」李總編道。
現在新派人士越來越活躍了,而他們大眾報在新派人士那裡風評挺不好的,覺得他們就知道刊登一些俗不可耐的東西,一會兒是女人哭哭啼啼,一會兒是男人打打殺殺。
但這也不是他想的。他不是某些有錢的新派人士,天天虧錢照樣開著報社,還跟政府對著幹,報社被封了就換個地方繼續開。
他要養家糊口,養報社的員工。
所以,他就只能刊登些風花雪月或者你死我活。
他一直以為他們報社,估計一直只能刊登這些,沒想到看到了《留學》。
當初剛看了開頭五千字的時候,他雖覺得這書好,覺得驚艷,但也沒想太多,可現在越看越多,又反復看了幾遍……這書竟是成了這麼多年來,勾他的心勾得最緊的。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報販頭子就來取新一期的大眾報了。
李總編早上起得晚,一般都是讓別人與報販頭子交接的,但今日他自己親自等著,等人來了,還送上了兩罐茄力克香煙。
茄力克香煙是進口的,價格比本地香煙貴上許多,一罐五十支要賣小洋七八角。
「今天我們報紙上有個新故事,是講留學生的,寫得極好。」李總編介紹了一下《留學》,誇了又誇。
報販頭子跟李總編也是老交情了:「行,我會讓手底下的人多吆喝吆喝的!」
報販頭子拿走報紙之後,就讓手下將之分給報童,又特地交代了一下讓他們多賣大眾報。
除此之外,大眾報這邊,還差人將有人預定的報紙,一份份送去。
本地的一些有錢人,嫌棄每天買報紙麻煩,乾脆就多花一些錢訂報紙,讓人給他們專門送去,大眾報就有很多這樣的客戶。
天亮了,租界的人開始了他們新一天的生活。
陳老闆自從聽穆瓊讀過報紙之後,就養成了買報的習慣,每天都會買一份申報,一份大眾報。
他今兒從家裡出來,照舊買了兩份,拿去西餐館。
時間還早,西餐館還沒什麼人,但張掌櫃已經在了。
「老張,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左右已經醒了。」張掌櫃笑笑。
「你早點來了也好……給我講講這報紙吧。」陳老闆將手上的兩份報紙放在張掌櫃面前。
張掌櫃先念申報。
申報上面很多消息,陳老闆聽個大概就不聽了,讓他講後面的,只是,厚厚的一份申報都翻遍了,陳老闆也沒聽到自己想聽的消息。
「唉……」陳老闆道:「你還是給我講講大眾報吧!」
張掌櫃就念起大眾報來。
張掌櫃是用粵語念的大眾報,陳老闆能聽懂,只是……「你這報紙念的,沒有小穆念的好。」
張掌櫃也是聽過穆瓊念報紙的:「他那不是念報,是給你重新講了一遍。」
「你也這樣給我講講。」
「我可沒這個本事。」張掌櫃也不聽,直接念了下去。
這樣念出來,整個故事顯得文縐縐的,陳老闆聽著,總覺得沒有穆瓊講的來的好聽。
聽完文達先生寫的那個故事,陳老闆就不打算再聽了,不想張掌櫃道:「之前在申報上沒看到你想聽的消息,這報紙上……倒是有個故事叫《留學》。」
「留學?」陳老闆立刻就來了興致:「你念給我聽聽!」
張掌櫃先看了看,然後就念起來。
粵語在西餐館響起。
小王等人都是很喜歡聽穆瓊講報紙的,但這會兒張掌櫃念的是粵語,他們聽不懂,便不感興趣了,只管自己聊天。
聊著聊著,他們突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之前陳老闆聽張掌櫃念文達先生寫的小說的時候,時不時就會冒出幾句比如「寫得好」、「就該這樣」之類的話,還會用粵語馬上幾句,可這會兒,他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們納悶不已,往陳老闆那裡看去,突然發現坐在櫃檯裡的陳老闆已經淚流滿面。
英租界的一棟小洋樓裡。
管家一大早,就把從各處送來的報紙全都拿進了屋。
早上下樓後,時間還早,這家四十來歲的男主人就拿出申報,閱讀起來。
不一會兒,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從樓上下來,他喊了一聲「爸」,掃了一眼那堆報紙,拿了一份新聞報看起來。
接著,又有個中年婦人下來了。
「媽。」年輕人喊了一聲,繼續看報紙,中年男人則問:「我娘呢?」
「娘已經起了,正在穿衣。」中年婦人道,然後從一堆報紙裡挑出大眾報看起來。
「媽,你怎麼總看這種。」年輕人道。
「當個消遣,而且你奶奶喜歡聽這個報紙,我先看了,等下正好可以念給她聽。」中年婦人道。
文達先生寫的故事,這中年婦人是不喜歡的,覺得總是在殺人,看著煩,她一向喜歡大眾報後面那些不怎麼長的愛情故事。
不管是窮書生和大小姐,還是窮書生和狐狸精,她都愛看。
「留學?」這婦人翻開報紙,目光落在一個題目上。
她兒子整日嚷嚷著要去留學……她看了起來。
看了一會兒,她突然就哭了。
「媽,你怎麼大早上就哭上了?」那年輕男人有點無奈:「是不是一男一女分別許久,就要見面相認的時候,又有人死了?」
「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是想哭……唉,你還是別去留學了!」中年婦人道。
「你這是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年輕男人有些不高興,一把搶過了大眾報:「我就說這種報紙,家裡還是別訂了!」
他說著,目光落在《留學》這篇文章上。
起初他有些生氣,一目十行地看,只想從中挑出錯來,但看著看著,他的心態卻變了。
他沉默下來,從頭再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然後,他又生氣了……
最後,他竟是一巴掌把報紙拍在了桌上:「什麼不去留學!就因為大家不能接受新思想,國家發展不起來,我們才會被人看不起!我看江振國想的就沒錯,我們要走出去,多學點知識帶回來!」
他拍了一下,又把報紙收起來:「這個小說……讀著還挺有味道!我要拿到學校裡去!」
「不行,你奶奶還等著要聽報呢!」中年婦人連忙阻止。
年輕人只能把報紙放下了,咬牙道:「沒想到大眾報上還能有這樣的文章,我去買幾份。」
租界街頭。
報童拿著報紙吆喝著:「看報了看報了!先生要不要買一份大眾報?今天報紙上有留學生寫的留學生的故事!」
幾個女學生一邊聊天一邊走過,聽到留學生三個字,立刻來了興致:「小孩你過來,你說今天報紙上,有留學生寫的故事?」
「是啊!寫的還是他去留學的故事,小姐要買嗎?」報童道。
這年頭女學生的家境,都是比男學生更好的。
畢竟普通家庭會讓家裡的男孩去讀書,可不會讓家裡的女孩去讀書,更別說女校普遍收費還比男校貴很多了。
一個女學生當即拿出一枚銅元:「給我來一份。」
報童立刻就給了她一份大眾報。
她帶著報紙來到學校,翻到後面,看起了《留學》。
江振國登船時說的話還有想法,讓她熱血沸騰,船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卻又讓她眼睛酸澀……
作為一個中國人,她對江振國的種種感受感同身受。
等看到船上的中國船員病死……明明很討厭這個人物,但她的淚水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甚至於連老師進了教室,都沒有發現。
看大眾報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而這些人,基本上都看到了《留學》這個故事。
他們每個人的身份都不同,但看到這個故事,卻又有一樣的酸澀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