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周很快從短暫的失神裡回過神來, 他是寒門出身, 與勳貴那些追求享樂的人不太一樣, 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得知戴亭已經在高麗經營半年,在新羅那邊也有些安排, 馬周又一次感慨李元嬰運氣驚人。要不是運道好, 怎麼連這麼個年僅弱冠的內侍, 都能在高麗暗中佈局!
別看高麗只是個小國, 朝中許多人可能不放在眼裡, 但李二陛下是有意親征高麗的!李二陛下親征,那可不是小事, 那是足以牽動整個大唐的大事!
站在馬周的角度來看, 他也覺得能不打就不打,不是為了不讓武將撈功勞,而是為了百姓安定。國書之中給高麗的兩個選擇, 一個是讓他們還能喘口氣,另一個是直接讓他們死得透透的,那淵蓋蘇文不是會服軟的人, 馬周也不確定他會不會選擇負隅頑抗!
馬周只考慮片刻, 便把國書內容告知戴亭。主意是李元嬰出的, 朝廷給出的兩個選擇戴亭也從李元嬰的來信中知曉,確定朝廷沒對整個計畫有太大的改動之後他便安心了。他平靜地詢問馬周的意見:「如果高麗將有一場內亂,您認為該在使團離境後開始,還是在使團離境前開始?」
馬周被戴亭給震住了。
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你今天想喝粥還是吃麵」?
戴亭送新羅王女回國也不過是一年左右的時間,他在高麗這邊到底做了什麼?他這麼扎眼的相貌, 高麗居然沒人注意到他嗎?
由於戴亭的態度太平和,馬周甚至生不出質疑的想法,他還認真地考慮了一會,表示希望等他們離境後再開始。如果只有馬周自己,他可能會選擇添一把火,逼著高麗表態認罪,但這次的正使是李泰,李二陛下的親兒子,他不能讓李泰有半分閃失。
戴亭明白了,悄無聲息地離開馬周的落腳處。
對於不能坑李泰一把、趁亂給李泰吃點苦頭,戴亭還是有點遺憾的。
當初在李泰散佈李元嬰勾連太子的流言、李元嬰最孤立無援的時期,他遠在吐蕃,對李元嬰遭遇的困境一無所知。
知曉李泰就藩的前情之後,戴亭一直非常自責,認為是自己沒有盡到忠僕應盡的責任。
若不是他一門心思往外跑,肯定能在流言興起之初發現端倪!要知道,他的自由是維繫在他們小王爺身上的!讓小王爺受委屈,就是他們最不該犯的過錯!
哪怕李元嬰從來沒有提過要他們如何,戴亭還是把賬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有機會肯定是要咬那些試圖欺負李元嬰的人一口。哪怕他們都沒欺負成功,也不能輕易放過!
可惜他們小王爺最心軟,總想所有人都好好的。
李泰正喝著高麗特有的參酒,聽說喝這酒能延年益壽,他準備品嘗一番,若是覺得好便帶回去獻給他父皇。現在他們父子間關係疏淡,沒法再像當初那樣每日執手歡談,但父皇依然是他父皇,他誠心誠意求他父皇長命百歲,免得兄長登基後日子更難過。
有的東西,總是在失去之後才顯出珍貴來。
李泰飲了兩杯,覺得身體有些熱,命人打開窗準備透透氣。不想窗剛打開,他就看到一抹昳麗的身影自窗外走過。
許是察覺了他的目光,那身影停頓下來,轉頭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來。
李泰暖烘烘的身體莫名變得渾身冰涼,感覺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他再仔細看去,卻見那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好似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李泰心撲通撲通直跳,卻不好和旁人說起自己居然因為一個眼神而背脊生寒。他堂堂大唐親王,李二陛下的親兒子,對上高麗那個手刃自己國君的亂臣都不怕,怎麼會怕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傢伙!看那人的年紀,怕是還不到弱冠!
李泰連喝兩口壓了驚,回想著剛才對上的那個眼神,不知怎地覺得有點眼熟。等他與馬週一起用膳時,才從馬周口裡得知戴亭來過的消息。
李泰想起來了。
這戴亭,是李元嬰的走狗!
以戴亭的長相,本來不該沒人注意到,但戴亭就是有讓人看不見他的本領,哪怕從小寸步不離地跟在李元嬰身邊依然沒有人對他投乙太多的關注。直至李元嬰派他帶人去高昌!
那時李泰有心爭太子之位元,需要用人才和財務的地方很多,所以自然把李元嬰派人跟著侯君集大發橫財的事打聽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比李元嬰自己更清楚戴亭帶回來多少好東西!
後來戴亭幫李元嬰去吐蕃賣茶,李泰數著朝廷收上來的茶稅推算出李元嬰賺了多少,更是眼紅不已。
怎麼李元嬰隨便把身邊的內侍打發出去,就能賺這麼多家底!
偏這戴亭對李元嬰忠心耿耿,不管辦了多少事、立了多少功,只要一回長安永遠會恭恭敬敬地跟在李元嬰身邊伺候,當李元嬰最忠誠的狗!
李泰得知戴亭在高麗搞的各種動作,臉上都麻木了。他一點都不羡慕李元嬰手上有這樣的人才,真的,他壓根不羡慕!
天殺的,怎麼這樣的人才就不掉到他手上來,偏偏讓李元嬰撿了去?!
李泰憤憤不平地罵完老天的不公,最終還是選擇在高麗王都隨便轉悠轉悠,看看還有什麼可以撈回去獻給李二陛下的東西。他再恨李元嬰又能怎麼樣,要是他敢搞點小動作坑害李元嬰,李元嬰養的那隻瘋狗怕就要撲上來咬死他!
高麗離長安那麼遠,他可不想死在這貧弱小國!
大唐使者表現出來的強硬姿態讓高麗王心驚膽顫、讓高麗朝臣人心惶惶,不少人都求見淵蓋蘇文,讓他同意向大唐服個軟認個罪,不然高麗根本不可能抗衡大唐王師!
淵蓋蘇文自弑君奪權,日子過得意氣風發,哪曾被人這樣輪番質疑過。
大唐固然強盛,但是長安路遠,駐守遼東附近的邊軍又不甚強盛,淵蓋蘇文其實不太擔心大唐真的會打過來。哪怕真打過來了,意思意思投個降不就成了?
大唐本就地多人少,就不信大唐真能讓人遷來高麗安家!所以,淵蓋蘇文心裡是有恃無恐的,大唐兵馬要打就讓他打,該降直接降,打完一切照舊!
可惜能看清這個事實的人太少,都被大唐少有的不客氣震懾住了!
淵蓋蘇文想到李泰傲然的姿態,心裡充滿怒意。這個大唐皇子,不過就是會投胎而已,若是這傢伙生在高麗,連給他提靴都不配!
可,最近國內隱隱有亂象,他殺了好幾批叫嚷著要「撥亂反正」的亂賊,結果不僅沒起到震懾作用,還激起了不少人的憤怒。要是不儘快打發走這個盛氣淩人的大唐使團,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要是有人狗急跳牆對李泰下手,那就真的完了,李泰可是李二陛下和長孫皇后嫡出的皇子!
淵蓋蘇文心裡有了決斷。
第二日淵蓋蘇文就叫人擬好國書,言辭懇切地表示高麗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即日就下達命令讓人重新羅城池撤離,堅決不再犯。
李泰看完國書,挑剔地讓淵蓋蘇文加上「如果再犯要如何如何」的條款。
等淵蓋蘇文叫人加上了,他又說淵蓋蘇文的姓氏衝撞了他祖父的名諱,要淵蓋蘇文隨便改個姓好了,要不然國書上最好別出現淵蓋蘇文這個名字!本來就是國書,有高麗王署名不就成了,你淵蓋蘇文給自己加什麼戲啊!
馬周不得不承認,李泰這份倨傲擱平時挺欠扁挺失禮的,但用到敵人身上卻很不錯,聽得人渾身舒爽!
李泰把一通邪火發洩到淵蓋蘇文頭上,壓根不管淵蓋蘇文心情如何,拿著高麗重擬的國書拍拍屁股離開高麗王都。哪怕淵蓋蘇文仇恨值被拉得再滿都沒用,他又不會再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誰管你恨不恨,呸!
……
李泰前腳離了高麗國境,高麗內部就起了亂象,不知誰把淵蓋蘇文叫人擬的國書散佈出去了,同時還有人暗中傳播淵蓋蘇文在大唐使者面前卑躬屈膝、賣國求榮的表現。
這種傳播可不僅是嘴上傳播,還有不知誰畫的圖!那圖上,他們威風凜凜的莫離支奴顏婢膝,雙手把國書獻給大唐使者!
這樣的畫被無聲無息地貼在街頭巷尾!
流言傳得再多,都沒有看到畫面的衝擊性強。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歌謠悄無聲息地在各地興起,在孩童口裡傳唱。他們沒唱什麼不好的東西,而是唱過去他們的生活多麼平靜美好。
百姓日子苦,總不能讓他們有個念想都不許吧?人在絕境之中特別容易美化過去,不少人走在路上聽著那動人的童謠,都駐足聆聽,潸然淚下!
是啊,淵蓋蘇文沒有窮兵黷武之前,他們的日子多麼幸福!
隨著國書上的隻言片語越傳越光,高麗百姓逐漸認定淵蓋蘇文準備割地賠款,拿高麗的城池、百姓的賦稅去討好大唐。
很快地,不少人都對淵蓋蘇文有了個全新的印象——
賣國賊!
淵蓋蘇文勃然大怒,又叫人挨家挨戶地搜查可疑人士,活剮了一批叛賊以儆效尤。
他是賣國賊?
他是高麗的英雄!
是他為高麗開疆擴土!
該死的大唐人,居然卑劣至此!
真是豈有此理!
早知如此,他就該直接殺了那個趾高氣昂的大唐皇子,和大唐死戰到底!
真是一步退,步步退,再難有前進之機!
……
轉眼到了年末,李元嬰還不曾知曉高麗的變故,他正穿著柳寶林給他做的新衣裳,準備去給百姓們發表新年講話。
這是李元嬰第一次在宮外過年,也是第一個他自己做主過的年,他渾身上下都透著股難掩的興奮勁。
照理說只有正月初一和上元節是開宵禁的,但李元嬰想著這麼高興的日子,怎麼能隻與民同樂兩天?李元嬰當場宣佈,整個正月裡頭都開宵禁,未婚男女不僅上元節可以約見面,整個正月都可以出來相看!
李元嬰已經叫人把西面的城牆推了一截,從王府修了條寬敞的街道直通湖邊,又讓人用花燈裝點沿岸的樹木,弄得整個湖岸明亮如晝。
滕州百姓頭一次發現,西郊這個大湖這樣美麗,沿岸風景這樣好!有些心思活絡的貨郎、伎人已經早早去占了好位置,沿途叫賣,絕不讓任何遊人感到冷清。
這熱鬧又漂亮的地方,當真是年輕男女相約見面的好地方!
大唐民風開放,普通百姓在成親之前是允許年輕男女先相看一番的,畢竟成親是一輩子的事,很難有後悔的機會,所以大夥都理解!只要發乎情止乎禮,不鬧出什麼醜事來,大多數人家都允許他們先接觸接觸。
有熱鬧的地方自然有李元嬰,他雖嫌棄來滕州的日子太短,沒把這大湖完全改造成他想要的樣子,但有那麼多百姓給他面子過來玩已經讓他很滿意。他在小夥伴們的簇擁下登上臨水築起的高臺上給百姓們發表新年講話,聲音傳得很遠,大意是新的一年到來了,大家要吃好喝好玩好,爭取新的一年裡勁頭更足,大家齊心協力讓滕州越來越好!
李元嬰一番話毫無文采,全是大白話說出來的,百姓們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給他高聲喝彩。他何曾被人這樣捧場過,頓時尾巴把翹得老高,一臉高興地給百姓們許諾要讓大家都吃上最香的米、最肥的肉、最甜的瓜,要讓大家都能識字算數讀書!
李元嬰高聲說道:「哪怕是整個滕州最笨的人,走到外面也要會寫自己的名字,也要能堂堂正正地挺直腰杆做人!我們走出滕州,大家要能驕傲地告訴別人自己是滕州人;我們走出大唐,大家要能驕傲地告訴別人自己是大唐人!大唐每一個人,都該會說大唐的官話,都該認得大唐的文字!」
百姓聽得心中激蕩。
雖然他們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離開故土,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揚名立萬,但是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想像李元嬰說的那樣不管走到哪裡、不管遇上什麼人,都能昂首挺胸地應對。
哪怕官話不好學,哪怕識字算數都是聰明人才有機會碰的東西,但是滕王殿下說讓他們學,他們就願意學,再難都學!
誰甘心一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誰都不會甘心!
魏姝定定地注視著立在前方的李元嬰,他也許沒什麼驚天大才、也許沒什麼遠大志向,但是他永遠是最耀眼的存在。
永遠明亮如星。
從他們見面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