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嬰少有地沒睡好覺, 第二天一早, 他帶著人去了海港那邊, 看著絡繹歸港的海船出神。這件事不管對誰來說都算不得什麼好事,他一個人悶坐在臨近海邊的大石頭上想了半晌, 還是沒想出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別看他總說帶著人出海去、再也不回來了, 實際上他心裡還是捨不下長安的。他生在長安、長在長安, 實在不想長安變成他再也不想回去的傷心地。說到底, 都是權勢富貴動人心!
李元嬰吹了半天冷風, 回去後才發現自己染了風寒,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急得所有人團團轉。平時李元嬰身體好得很, 突然病這一場著實讓人擔心,好在孫思邈說他只是夜裡沒休息好又凍著了,喝點驅寒湯就好。
魏姝坐在塌邊悉心照料。
到下半夜, 李元嬰醒了。他睜著眼看看頭頂的紗帳,又看看熟睡在自己身側的魏姝,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大夢, 卻記不清夢裡都發生了什麼。
這世上終歸沒有十全十美、對誰都好的事, 承乾他們都不是笨人, 只是少了點應變經驗而已,經些磨練也是好事,畢竟今天他能讓東宮落入他人之手,來年就可能丟了整個大唐。
李元嬰睡不著了,躡手躡腳坐起來, 想悄悄下床不驚動魏姝,結果魏姝還是醒了。見李元嬰恢復了一貫的精神奕奕,魏姝放下心來,起身和李元嬰相對坐著,問道:「睡不著了?」
李元嬰點頭,抓著她的手說:「吵醒你了嗎?」
魏姝搖搖頭,表示不要緊,問他要做什麼。
李元嬰說:「寫信。」他起身下了床,外間守夜的黃鸝也聽到動靜撩起簾子進來,取來衣裳給李元嬰穿上,又去幫李元嬰把燈點著。
魏姝坐到李元嬰對側,也鋪開紙要跟李元嬰一起寫信。李元嬰頗覺稀奇,問道:「你也寫信?你寫信給誰?」
魏姝道:「給祖父他們,還有其他朋友。」她知道李元嬰口裡說得決絕,實際上肯定放不下,所以李元嬰要做什麼,她都會站在李元嬰這一邊。
李二陛下沒下這道旨意之前,李元嬰已經旗幟鮮明地站在太子一方,海師也是交由太子的心腹去訓練,滕王府和太子是緊緊連在一起的。
現在的變故是李元嬰沒有預料到的,如果其他皇子真的起了什麼心思,那李元嬰無疑和他們站到了對立面。在這些事上,她能做的很少,更不可能理智地勸李元嬰不要摻和,只能緊跟著李元嬰的腳步幫他做他想做的。
這些話魏姝沒有掛在嘴上,李元嬰卻懂了。有這樣的王妃是天大的運氣,他心情好了許多,下筆也輕鬆自如。他先給李承乾寫了封信,說眾人訂購的海船都造好了,今年秋天要出發,希望李承乾過來看看,李德謇和杜荷等著他過來檢閱成果。
李元嬰這個提議去年就提過,不過那時李承乾剛受了傷,腿還沒好全,李二陛下不曾應允。現在李元嬰覺得是時候了,畢竟李二陛下把這麼多兒子都召回京,長安不缺李承乾一個,不如放李承乾出來走走,路上若是有人敢生事正好可以練練手。
李二陛下不是嫌棄太子沒經什麼歷練嗎?就該放太子出來走走。滕州雖小,但滕州是站在太子一邊的,這個態度永遠不會變。太子不夠好,好好學就是了,反正李二陛下滿打滿算才五十出頭,多活個三四十年不是事兒,有的是時間讓太子學。
李元嬰寫完遊說太子的信,又給李象補了一封,讓李象團結友愛,平時多帶小夥伴們一起玩。同齡的堂兄弟挺多,多邀他們到東宮玩耍,李家子弟要團結友愛,不能受大人的影響。當然,要是誰不聽話,揍到他們聽話!李元嬰洋洋灑灑地給李象教授了一通孩子王秘訣,內容十分詳盡,甚至還舉例說明自己當年怎麼使壞、怎麼坑害別人,若是不考慮受害人的感受,寫得還挺妙趣橫生的。
李元嬰把信都寫完了,才終於提筆給李二陛下寫信。他考慮了一下是以弟弟的名義寫還是以滕王的名義寫,最後他決定才不管什麼大局、才不管什麼時勢,先把李二陛下臭駡一通再說。
李元嬰頗有些義憤填膺,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要是自己兒子被人欺負了,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要先把對方大卸八塊出口惡氣,然後再好好安慰安慰自己兒子,多派些人手保護他、多教他點本事讓他以後可以應對這些危險。怎麼可以什麼都不教、什麼都不給,直接拉出其他兒子對被人害了的兒子說:「既然你不頂用,我來看看你兄弟行不行!」這也太傷人心了,覺得他做得不好不會好好教嗎!
既然你不疼兒子,那讓他來滕州散散心,我這個當麼叔的疼侄子!
李元嬰痛痛快快地寫了一通,罵得非常爽,等到要封起來時又有點猶豫。他怕他皇兄派人來打他一頓,猶豫來猶豫去,李元嬰還是把信封好了。
要是連他都不敢和他皇兄說真心話,這世上怕也沒幾個人敢說了,想想他皇兄也不容易!
這時天邊已經亮了起來,李元嬰叫人把信送去長安,精神抖擻地出了門。年輕人哪怕小病一場,睡個一覺也好得差不多了,武媚等人見李元嬰沒什麼大礙,頓時放下心來。
既然有心邀太子過來玩,李元嬰自然要做足準備,年初為了迎接御駕他們已經忙過一場,一回生二回熟,大夥聽說太子可能要來都不怎麼驚慌。
有的人聽說了長安那邊的變故,知道李元嬰邀太子出行就過來相勸,認為這節骨眼上他們不該蹚渾水。勸李元嬰的人都不是一路跟李元嬰道滕州的人,武媚她們就沒勸,她們都很清楚李元嬰的性格,既然早前已經表過態要站在太子一邊,李元嬰怎麼都不可能因為太子地位有可能動搖就改變立場。
那不是李元嬰會做的事。
李元嬰的信很快送到長安。
李泰等人也回到了長安。
李泰的車駕在城門與李治的車駕碰到了一起,兩個人都沒下車,自然沒碰面。李小圓球好奇地撩起車簾往外看,想瞧瞧長安有沒有什麼變化,沒想到正好對上對面一個小豆丁同樣好奇的目光。
李小圓球一看對方的衣著,覺得大家可能是一家人,立刻朝對方露出個笑容。對方一看李小圓球朝他笑,馬上也回了個笑臉,兩個小孩還沒招呼完對方,那邊的車簾就被人拉下了,把車裡的情況擋得嚴嚴實實。
李小圓球覺得沒趣,也放下車簾逗弟弟玩去。
李泰沉著一張臉坐在那,覺得回長安一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一直在相州。他甚至有點想念一路奔波去高麗的日子,那時候天高地闊,沿途的風光雖不怎麼好,卻也比每日悶在一隅之地要強。
閻氏見李泰情緒不高,不由伸手握住李泰的手。
李泰看了看閻氏,歎了口氣,輕輕回握閻氏的手。若是以前,他肯定很高興回長安,但是他既已知曉李二陛下從來沒有讓他一爭太子之位的意思,現在被召回京也沒什麼可高興的。
現在在很多人眼裡,李治這個人選比他好多了,同樣是母后的兒子,還娶了太原王氏的女兒,條件天生就比其他皇子要優越幾分,也更容易獲得各大世家的支持。在這方面,連太子都不如李治,畢竟太子和李元嬰關係好,李元嬰整天胡搞瞎搞,卻好巧不巧地搞到了世家頭上:李元嬰降低了紙價,在各地建圖書館供讀書人免費借閱,在滕州興辦新式書院讓滕州所有適齡小孩都有書可讀。
這對百姓來說是好事嗎?這對百姓來說是好事。可是這對世家來說不是好事,世家之所以以自己的家世為傲,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以詩書傳家。這一切本來隻屬於他們,連收寒門弟子入門下教導都是他們的慷慨施恩。
結果李元嬰橫空出世,硬生生把紙價變得低廉無比,把讀書變成尋常百姓都能享受的普通福利。哪怕沒有人敢明說,暗中對李元嬰恨得牙癢的人絕對不少,至少曾經有人來接觸過李泰,問李泰要不要一起摁死李元嬰。
平心而論,擱在幾年李泰最想弄死的人就是李元嬰,他也確實下手了。可現在不一樣了,李泰的心態和過去幾年完全不同,他現在不想李元嬰死,他就想看看李元嬰還能怎麼蹦躂,能不能蹦躂到把那些踩高捧低的人氣死!
所以,李泰雖然不會特意去壞某些人的好事,但也不會摻和進去,平白讓自己惹上一身腥!這是李泰這麼多年來總結出來的經驗:但凡想要對李元嬰下手的,最終全都會死得很慘!
李泰對閻氏說:「回到長安了,你想走動的就去走動,實在不想走動的也不勉強,我們在府裡讀讀書習習字,日子過著也挺舒坦的。」
閻氏點頭。要說誰最高興李泰的轉變,那肯定是閻氏無疑。
以前李泰要爭,她總日夜憂心,很怕一覺醒來天就變了。這次李二陛下下旨召他們歸京,她也只有擔憂沒有欣喜。現在李泰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管是真心的還是有意安撫她,她都安心了不少。
相比李泰這邊的平和,晉王府就熱鬧多了。晉王一家入府之後,管事們忙碌地把帶回來的箱籠一一放好,迅速接手府中事務。作為晉王妃,王氏並不需要事事親力親為,叫乳娘哄好三個孩子之後便對鏡梳妝。
銅鏡中的女子年紀還不到二十,她相貌出眾,身材窈窕,根本看不出已經生過三個孩子。相比出嫁時的羞澀,她現在已經能落落大方地展現自己由世家悉心培養出來的一切,她美麗又端莊,而且有著尋常女子難以企及的聰慧和眼界。
銅鏡之中,她的雙目熠熠發亮。
李治逗三個孩子玩了一會,走到銅鏡後看王氏梳頭,驀然對上了王氏那明亮的眼睛。自從知道他們要回京,王氏的眼睛總是帶著這樣的亮光,讓李治有些心慌。
王家大舅哥給他分析的那些事,李治也覺得李二陛下可能是那個意思,但是李治心態轉不過來,因為從小到大李元嬰都和他說,那些皇位之爭和他們沒關係,沒了大哥還有三哥四哥,哪裡輪得到他頭上?
李治覺得自己沒什麼希望之餘,還因為王氏和王家大舅哥的態度有些不舒坦。他什麼都還沒說,他們已經幫他做好所有的規劃,連拉攏什麼人、在父皇面前怎麼表現都幫他想得非常周全。
他真要去爭,是他自己爭來的,還是他們幫他爭來的?要是他們幫他爭來了那個位置,他以後又該怎麼對待王家?
李治心裡百轉千回,卻沒好和王氏說出這些想法。畢竟他都還沒想好要不要爭,真要爭也不一定能成,這就考慮這些未免太早了點!
兩邊休整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入宮去覲見。自從兒子們去就藩,李二陛下很少看到幾個成年的兒子湊得這麼齊,他打量了幾個兒子一眼,對他們勉勵了一番,父子之間雖然不算冷淡,但也說不上親近。
李承乾作為兄長,即便知道李二陛下召回他們的用意,也必須拿出兄友弟恭的胸襟來,在東宮設宴款待久別的兄弟們。都是成年人了,場面話大家都會說兩句,一頓酒吃下來倒也算是賓主盡歡。
送走一干兄弟,李承乾坐在屋裡吃茶醒酒,便聽有人來報說有李元嬰的信。他還沒讓人呈上,一旁乖乖跟著喝茶的李象已經跳了起來,高興地問:「有沒有我的信?麼麼有沒有寫給我?」
李象這幾天也挺鬱悶,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就算李承乾他們沒在他面前說什麼,他也能從夫子們的言談間感覺到東宮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李象不喜歡這種感覺。
聽人說李元嬰來信了,他自然高興不已,他最愛看李元嬰的信了。
送信的人看平時穩重老成的小殿下難得露出小孩子心性的一面,不由莞爾,抽出比較厚的那封遞給李象:「這是滕王殿下給您的。」
李象一看,這麼厚,更高興了,捧著跑到一邊拆信。李承乾見兒子樂成個小傻子,心情也好轉了不少,拿過李元嬰的信拆開看了起來。
李元嬰提議他去看看他們的海港和海師。
這段時間朝中人心浮動,大多在觀望著看看哪邊勝算大才往哪邊下注。李元嬰不是朝中重臣,他只是個已經就藩的藩王,這趟渾水他本來可以不摻和的。李元嬰卻沒有置身事外,還主動邀他去滕州,主動提起李德謇和杜荷是他的人、他們所率領的海師也是他的。
就算這世上沒人看好他這個太子,李元嬰還是會站在他這邊。
李承乾感覺這段時間堵在胸口的悶氣驀然散去。
現在他還是太子。
既然他當了這個太子就該好好當,要不然會辜負很多人的期望。弟弟們回來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他這個當哥哥的應該表現出兄長的氣度來。要是有人挑動弟弟們一爭太子之位,他就好好看看這些人能對他這個太子做什麼!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輕易受困於人。
李承乾心情明朗起來,轉頭看兒子還在看信,有點好奇李元嬰給兒子寫了什麼,怎麼看起來比給他的信還要厚上幾分!李承乾耐心地等李象讀完信才問:「你麼麼給你寫了什麼?」
李象也沒瞞著,把李元嬰在信裡寫的東西如此這般如此這般地給李承乾講了。他興致勃勃地說:「麼麼在滕州辦了個書院,我也要在東宮辦個書院,讓大家都來弘文館讀書。我們皇家子弟不能輸給別人,等我們學好了,全都要像麼麼那樣考個進士!誰考不上誰丟人!」李象把自己的打算說完了,拉著李承乾的手央著他同意這件事。
李承乾道:「這個你得和你皇祖父商量。」
李象表示沒問題,他一會寫個計畫書去徵求皇祖父的意見。李象說幹就幹,信心十足地抱著信去自己的小書房,捋起袖子按照李元嬰在信裡給的框架寫計畫。
李承乾看著兒子風風火火的背影,感覺李元嬰在自家兒子心裡的地位比他還高,李元嬰隔著老遠都能慫恿他幹著幹那。兒子都這麼有幹勁,李承乾自然不能落下,他想了想,也準備寫封摺子給李二陛下,表示自己想出去看看民生民情。
重點是想看看河南道的民生民情。
以後可以再去去別的地方。現在朝中有這麼多兄弟在,不缺他一個,他正好可以脫身出來好好看看大唐的大好河山,總不至於一輩子生在宮中長在宮中,根本不知道百姓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不知道百姓想要的是什麼樣的君王。
至於他離京後會不會遇到什麼意外,朝中會不會有什麼變故,李承乾也耍了次賴,表示有父皇和這麼多弟弟在他很放心,他相信父皇和弟弟們。
有些說不出口的話,李承乾也趁機寫在了這封摺子裡。這都是受李元嬰的啟發,有些事當面說可能難以啟齒,但是寫出來就簡單多了,只要你足夠不要臉,很多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這時李二陛下還不曉得兒子孫子都被李元嬰慫恿著來給他找事。他聽人說李元嬰的信到了,沒搭理,平靜無波地把面前的摺子都批完了,再吃了碗茶,確定實在沒事可做了才叫人把李元嬰的信拿來。
李二陛下倚在憑幾上讀信,只看了一段臉色就黑了。誰給這小子的膽子讓他敢對他的決定指手畫腳?!
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如果是我兒子」,他兒子生了嗎?他現在兒子影都沒有,而且照他說的「王妃還小還不能生孩子」,估計接下來幾年他都沒兒女可以得瑟!就這麼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還敢一口一句「你不疼大侄子我來疼」,他的太子用得著這混帳東西來疼嗎?
李二陛下看完李元嬰的信,臉色黑如鍋底。他下了旨意那麼久,也只有李元嬰敢跑來和他說這些話,連長孫無忌他們都只是隱晦地讓他要三思,他真下了令也沒人阻攔。
大家的意見都很一致,太子確實需要磨練磨練。
沒誰覺得真的要動太子,他們都想看看有哪些人是想把太子拉下去的,有哪些人有意換一個能由他們掌控的君王。事實證明張口吞下這香餌的人並不少,很多潛藏在背後的傢伙慢慢也會顯現出來。
這麼多人裡頭只有李元嬰直接寫信罵他對太子不好、不疼愛太子。
太子是用來疼愛的嗎?
李二陛下把李元嬰的信扔到案上,覺得這小子簡直無法無天,居然敢指著他鼻子罵!
李二陛下正氣悶著,又有人來報說魏徵求見。李二陛下一聽,覺得就是魏征把李元嬰教成這樣的,好教不教,居然把罵人的愛好教給李元嬰,這算什麼事!
氣歸氣,李二陛下還是讓人把魏征宣進來,聽魏征噴了一通最近的問題。等魏征噴夠了,李二陛下才幽幽地看著他,說道:「魏卿,你這孫女婿寫起信來和你一脈相承,這天底下敢這麼罵朕的人怕是只有你們倆了。」
魏征聽了,認為李二陛下說得不對,他和李元嬰罵起人來還是有區別的。主要體現在他比較客觀,李元嬰肯定偏主觀,兩者相差忒遠了,怎麼能混為一談?魏征認真地糾正李二陛下的錯誤觀點,堅決不承認李元嬰是他教的,他有時都被李元嬰鬧得頭疼,這鍋他不背!
李二陛下被魏征繞了半天,深深後悔自己拿這事找魏征茬,論講道理他從來沒贏過魏征。下次還是別為難自己了!
李二陛下客客氣氣地應付完魏征,更氣了,馬上給李元嬰回了封信,還李元嬰一頓臭駡。
罵完人,李二陛下這些天鬱結在心頭的悶氣也散了大半。
這法子不錯,下次可以早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