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派來的搜證小組在現場勘查的時候,我和理惠就在客廳等。雖說是客廳,卻連張桌椅都沒有。我讓理惠坐在裝滿雜誌的紙箱上面,自己則像熊一樣地來回踱著方步,並不時將頭探出走廊,窺看現場搜證的情形。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
敲門聲響起,門打開了,迫田警部走了進來。他年約五十,態度沉穩大方。一開始叫我們在這房裡稍等的也是他,看來他應該是這次搜查的總指揮官。
「我有話想跟你談,可以嗎?」警部瞄了理惠一下後,轉身向我說道。
「我是無所謂啦……」
「我也可以。」理惠拿起手帕按著眼角說道。她的聲音還帶點哽咽,然而口氣卻是堅決的。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經講過,她的個性其實蠻強悍的。
「好,那就麻煩一下。」
於是迫田警部就這麼站著,開始盤問起我倆發現屍體前的整個經過。談著談著,我不得不說到關於籐尾美彌子的事。
「你接到日高打來的電話大概是幾點左右?」
「我想應該是六點過後吧。」
「那時日高先生有提到任何有關籐尾女士的事嗎?」
「不,他只說有事要跟我商量。」
「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
「或許吧。」
「關於這點,你有想到什麼嗎?」
「沒有。」
警部點了點頭,接著他把臉轉向理惠:「那位籐尾小姐的人是幾點回去的?」
「大約是五點過後。」
「在那之後,你有跟你先生談過話嗎?」
「我們有聊了一下。」
「你先生的樣子看來怎樣?」
「他因為跟籐尾小姐談不攏,顯得有些困擾。不過,他要我不用擔心。」
「之後你就離開家,去了飯店對吧?」
「是的。」
「我看看,你們打算今明兩晚都住在皇冠飯店裡,後天要出發到加拿大。不過,因為你先生還有工作沒做完,所以就一個人先留在家裡……」警部一邊看著自己的小抄,一邊說道,接著他抬起了頭,「知道這件事的人總共有幾個?」
「我、還有……」理惠向我這邊看來。
「當然我也知道。除此之外,還有聰明社的人吧?」——我向警部說明日高今晚打算趕的就是聰明社的稿子——「不過,就憑這點來鎖定犯人未免……」
「嗯,我知道,這只是做個參考。」迫田警部臉上的肌肉稍微和緩了一下。
之後,他又問理惠,最近住家附近是否曾發現什麼可疑的人,理惠回答「沒有印象」。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裡見到的那位太太,猶豫著該不該講,可是最後還是保持沉默。
——只因為貓被害死就殺人報仇,這怎麼想都太離譜了。
訊問告一段落後,警部告訴我,他會請部下送我回去。我原想留在理惠身邊陪她的,不過警部說他已聯絡理惠娘家的人,不久他們就會來接她。
隨著發現日高屍體的震驚漸漸平復,疲倦悄悄地襲來。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電車回去,老實說真的有點氣餒,所以我不客氣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
走出房間,我發現還有很多警員留下,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工作室的門是開著的,不過看不到裡面的情況,屍體應該已經運出去了吧?
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前來招呼我,將我領到停在門口的警車前。我突然想起,自從上次因為超速被逮捕後,已經很久沒坐過警車了……這等毫不相關的事。
警車旁站著一名男子,身材頗高,因為光線不足,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那個男的開口說道:「野野口老師,好久不見了。」
「咦?」我停下腳步,想要確認對方的長相。
男的往前走近,從陰影中露出他的臉。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很短,臉部輪廓十分立體。
這張臉我曾經看過,接著我的記憶恢復了。
「啊,是你!」
「您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你是……」我在腦袋裡再確認一遍,「加賀……對吧?」
「是,我是加賀。」他鄭重地朝我欠身行禮,說道,「以前承蒙您照顧。」
「哪裡,我才是。」彎腰答禮後,我再度端詳起他。已經十年了,不,應該更久,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得更加銳利了,「聽說你改行做了警察官【註:日本警察職稱,負責案件調查、執行的警員。】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
「我也很驚訝,一開始還以為是認錯人了,直到看到名字才確定。」
「因為我的姓很特別嘛。不過,」我搖了搖頭,「這也實在太湊巧了。」
「我們到車裡再談好了,我送你一程……雖然說在警車上沒什麼氣氛。」說完,他幫我打開後車門,同時,剛剛那名制服警察也坐上了駕駛座。
加賀老師曾經在我執過教鞭的那所中學擔任社會科教師。就像許多剛畢業就投入教職的老師一樣,他也是充備幹勁和熱情。再加上他又是劍道方面的專才,領導劍道社時展現的英姿,更讓人對他的熱誠印象深刻。
這樣的人只做了兩年就捨棄了教職,歸咎起來有諸多原因。不過就我這個旁觀者來看,他本身可是一點責任都沒有。不過,真的可以這樣說嗎?每個人都有適合與不適合做的事。教師這份工作對加賀而言到底合不合適,真的有待商榷。當然,這樣的結果也跟當時的潮流密切相關。
「野野口老師,您現在在哪個學校教書?」車子剛駛離不久,加賀老師就問起我的近況。不,再叫加賀老師就太奇怪了,我們就稱他為加賀刑警好了。
我搖了搖頭:「我最後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國中,不過今年三月已經離職了。」
加賀刑警看來好像頗為驚訝:「是這樣嗎?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唔,說來有點丟臉,我現在在寫給兒童看的小說。」
「啊,難怪。」他點了點頭,「所以你才會認識日高邦彥先生對吧?」
「不,情況有點不一樣。」
我跟他解釋,我和日高是從小到大的朋友,因為他的關係,我才找到現在的工作。加賀刑警好像懂了,一邊點頭一邊聽著我說。沒想到迫田警部什麼都沒告訴他,這點倒教我有些詫異,這番話我剛剛已經跟警部說過了。
「這麼說來,你之前是一邊當老師,一邊寫小說囉?」
「也可以這麼說啦,不過我那時一年才寫兩篇三十頁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為真正的作家,於是心一橫就把學校的工作辭了。」
「這樣啊?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呢。」加賀刑警很欽佩地說道。或許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吧?當然,二十幾歲轉行和面臨四十歲才換工作的景況相比,可謂天差地別,這點他應該也能體會。
「日高邦彥寫的是什麼樣的小說啊?」
我看著他的臉問道:「加賀,你不知道日高邦彥嗎?」
「對不起,名字是聽過啦,可是書就沒讀過了,尤其最近我幾乎很少看書。」
「大概是太忙了。」
「不,是我自己太懶,我也在想一個月應該讀兩、三本書的。」他搔搔頭。一個月至少要讀兩、三本書——這是我當國文老師時,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不確定加賀是否因為記得這個,所以才特意講出來。
於是我大略地介紹日高這個人,說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在這中間還得過某某文學獎,是現今少數幾位暢銷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十分多樣化,從純文學到僅供娛樂的小品都有。
「有沒有我可以讀的東西?」加賀刑警問,「譬如推理小說之類的?」
「這類作品是比較少,不過還是有的。」我答道。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書名以做參考?」
「這樣啊。」
於是我告訴他一本叫《螢火蟲》的書,是我很久以前讀的,內容不太記得了,不過裡面有關於謀殺的描寫,肯定錯不了。
「日高先生為什麼會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
「好像有很多原因,不過他大概是覺得有點累了。好幾年前他就曾經講過要到國外修養一番,而溫哥華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
「你剛剛說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看起來好年輕呢。」
「上個月他們才剛登記結婚而已,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
「是這樣啊?他和前任老婆離婚了?」
「不,第一任老婆因為車禍去世,已經五年了。」
一邊聊著的同時,思及話題的主角日高邦彥已經不在人世,我的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他到底要跟我談些什麼?要是我早早結束那無關緊要的會談,早點去見他的話,或許他就不會死了。我心裡也知道這麼想於事無補,卻忍不住不去懊悔。
「我聽說因為親人被影射為小說的主角,有一位籐尾小姐跑來抗議……」加賀說,「除此之外,日高先生有沒有捲入其他風波?不管是和小說或是他私生活有關的都可以。」
「嗯,我一時也想不出來。」這麼回答的同時,我發現了一件事——我正在接受偵訊。驚覺於此,連在前方握著方向盤,始終不發一語的警察都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對了,」加賀刑警打開了記事本,「你知道西崎菜美子這個名字嗎?」
「咦?」
「還有小左野哲司、相中根肇?」
「啊,」我領悟地點了點頭,「那是《冰之扉》中的出場人物,目前月刊正連載的日高小說。」我一邊說一邊想,不知那篇連載接下來要怎麼辦。
「一直到死之前,日高先生好像還在趕那篇小說的樣子。」
「聽你這麼一說,我想起電腦的電源一直是開著的。」
「畫面上出現的就是那篇小說的內容。」
「果然如此。」我突然想起什麼,於是向加賀刑警問道,「他的小說寫了多少?」
「寫了多少的意思是?」
「寫了幾頁的意思。」
我跟加賀說,日高曾提過今晚必須趕出三十頁的事。
「電腦的排字方式和稿紙不一樣,所以總共寫了多少,我不是很確定,不過至少不是一、兩頁就是了。」
「從他寫的頁數就可以推斷出他是幾點被殺害的,不是嗎?我從日高家出來的時候,他還沒著手工作呢。」
「這點我們也有想到,只是寫稿這種事的速度也不是固定的吧。」
「話是沒錯啦,不過就算是以最快速度寫也是有極限的。」
「那日高先生的極限大概在哪裡?」
「這個嘛,記得他之前曾經講過,一個小時大概是四頁吧。」
「這樣的話,就算趕工也只能一小時寫六頁囉?」
「應該是這樣吧。」
聽完我說的話,加賀刑警沉默了一會兒,腦袋裡好像正計算著什麼。
「發現哪裡矛盾嗎?」我問。
「嗯,我還不知道。」加賀搖了搖頭,「我也還無法確定,電腦上殘留的畫面是否就是這次要連載的部分。」
「也對喔,說不定他只是把之前曾經刊載過的部分叫出來而已。」
「關於這點,我們打算明天找出版社談談。」
我在腦海裡快速轉了一圈,根據理惠的說法,籐尾美彌子是在五點左右離開的,而我接到日高打來的電話是在六點過後。這中間如果他有寫稿的話,應該可以寫出五、六頁吧。問題是,其他還有幾頁呢?
「啊,或許這是辦案時應該緊守的秘密。」我試著向加賀問道,「不過,你們應該有推測死亡時間吧?警方認為是什麼時候呢?」
「這確實足應該保密的事,」加賀刑警苦笑著說,「不過……詳細的情形要等到解剖報告出來,但根據我們的推斷,大概是在五點到七點之間,結果應該不會相差太多。」
「我是在六點過後接到電話的……」
「嗯,也就是說是在六點到七點之間了。」
——應該是這樣吧。也就是說,日高在和我通完電話後就馬上被殺了?
「日高是怎麼被殺的呢?」
聽到我的喃喃自語,加賀刑警露出十分訝異的表情,他大概覺得這種話出自屍體發現者的口中,未免太奇怪了吧。可是,我對日高是怎麼個死法真的沒有印象,坦白說,當時我怕死了,根本不敢正視他。
我把這點說明後,加賀好像也能理解。
「這也要等到解剖報告出來。不過簡單地說,他是被勒死的。」
「你說的勒死是指勒住脖子嗎?……用繩子還是?」
「他脖子上纏著電話線。」
「怎麼會……」
「不過還有一處外傷,他好像被人重擊了後腦,現場找到作為凶器的黃銅紙鎮。」
「也就是說有人從背後打昏他,再把他勒死囉?」
「目前看來是這樣。」加賀刑警如此說完後,突然壓低了聲量,「剛剛講的,我想日後會對外公佈,在此之前,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啊,那是當然。」
終於,警車抵達了我的公寓。
「謝謝你送我回來,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向他道謝。
「我才是,得到了很多有用的資料。」
「那,再見了。」
我走下了車子,可是才走到一半,「啊,等一下!」身後傳來加賀刑警的叫喚,「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連載小說的是哪本雜誌?」
於是我告訴他是聰明社月刊,然而他搖了搖頭說:「我要的是刊登野野口先生小說的雜誌。」
為了掩飾尷尬,我故意皺起眉頭,略帶生硬地說出雜誌的名字,加賀拿出筆把它記了下來。
回到屋裡,我在沙發上呆坐良久。回想起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我覺得好像在作夢一樣。這一生當中,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像這麼悲慘的日子。思及至此,我卻捨不得去睡。不,就算我想睡,今晚恐怕也睡不著了。
我突然興起一個想法,想把這番體驗記錄下來,就用我的手把朋友遇害的悲劇寫下吧。
這本手記產生的經過就是如此。我在想,直到真相曝光之前,我都會一直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