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雪披理正一點,然後到了洞天的大門前,向洞天之內發出請示。
並沒有神念從她身上掃過,門便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頗為清爽的男人,眉毛細挑梢頭卷葉,眼含桃花邊角滇紅。很是俊美,但也只能說美,說不了其他。
“何事?”男人笑問。
第五鳶尾笑答:“找人。”
“何人?”
“九重樓大前輩。”
“九重樓算不得大前輩。”
“那什麽人才算大前輩?”
“當是李命、陳放、師染、青君、荀宿一、亢符獵等為大前輩。”他說著,搖搖頭,“不對,師染算不得大前輩,她跟其他人不一樣。”
“何為大前輩?”
“以一己之力扛著萬萬人走,當為大前輩。”
第五鳶尾笑道:“九重樓前輩此言當是大智慧。”
男人眼泛精光,尖銳且分明,“不不不,你才是大智慧。”
“前輩過譽了。”
這男人正是九重樓,第五鳶尾也早已將他認出來。九重樓問:“你如何認得我的?”
第五鳶尾溫聲而笑,撫手參禮,“我認得前輩的模樣。”
九重樓啞然失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說:“虧得我還在腦袋裡自己推摩了一股子原因,到底才是這麽個意思啊。”他清朗地笑了幾聲,然後晃著頭轉身往裡走,“進來吧,別說我九重樓不會待客,讓客人在外面淋雪。”
第五鳶尾嘴角眼角皆是掛著笑意,稍停片刻跟了上去。事實上,她根本不認得九重樓的模樣,憑著言行也能猜出來,而對方也根本沒有想著隱瞞。各人盡各言,各人參各心而已。
一樓客殿裡,兩人對坐。九重樓換了身衣裳,錦衣華服披在身,不是清涼樣,才像是在過冬。不過嘛,俊美的樣子不曾改變半分,配上一身好看的衣服,反而更甚。
“第五鳶尾,第五家這一代的立門竿。”第五鳶尾先行開口。
九重樓右手手肘拐在矮平的闌檻上,笑道:“久聞盛名。”
“並無盛名,便是在神秀湖一乾年輕人裡,也只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更何況外邊兒。”第五鳶尾搖頭。她將自己在神秀湖的地位比作“吉祥物”是很正常的,上上下下地說來,她的確是天賦尚可但不顯眼,相貌有奇異之美,但到底掛著個“奇異”,未來並不值得大家的期待。
九重樓笑著搖頭,“且不說是不是吉祥物,這年頭,大災小難多,看不清摸不透的東西也多,就盼著吉祥物。”他歎道:“可惜啊,我那樓裡都是些根子扎緊了的人,沒有吉祥物,庇不了平安。難說,難說啊。”
第五鳶尾說:“前輩位居高樓,自可獨仰月而觀天下清寒,本是平安。”
九重樓望天,沒有做前輩的姿態,像是個不正經的咕嚕魂兒,“望月亮還擔心有一天被月亮砸死。不平安,不平安。”他說著,低眉一笑,“越想啊,越是想讓你到我那樓裡住幾天。”
“前輩的那座樓可是許多人向往的出去,鳶尾自是滿心向往,改日有幸,定要前去參觀拜見。”
九重樓笑笑,“你這小姑娘,說話精明得很,真得讓瑜兒跟你學學。”
“前輩言重了。只是不知,前輩口中‘瑜兒’是何人?”
“我撿來的一個侍衛,也沒什麽可提的。”九重樓眼睛微卷,風氣流溢。
這般一說來,第五鳶尾知道多半是家中事了,便不多問。她接著進入正題,取出第五立人給她的木盒子,說:“前輩,這是我家老祖宗讓我轉交於你的。”
“哎,小姑娘都長成老祖宗了喂。”九重樓右手食指不斷地點著眉心,笑著說。
第五鳶尾心裡一動。九重樓這般一說來,她大致就知道,他和老祖宗之間當是有著一段淵源。她好奇,但是沒有去問。
九重樓看著矮腳桌上的那木盒,卷眼問:“你打開過嗎?”
第五鳶尾搖頭,“不曾打開。”
“那你,打開看看?”
第五鳶尾沒有多想,直接笑著拒絕,“我只是送東西的人,這與我無關。”
九重樓又說:“第五立人送給我的,現在便是我的了,我準許你打開。”
第五鳶尾神態未變,語氣依舊,“前輩這般話,是命令還是客氣?若是是命令,我便打開。”說完,她眼簾低垂,半遮眼瞳,若有若無地看向九重樓。
九重樓眼角那一抹勾長的桃花印蹙弄著,片刻後又釋然,“沒關系,我自己來打開。”
第五鳶尾微微蹙眉,她覺得九重樓這句“沒關系”說得很沒有道理。
九重樓伸出手,他的手指很長,也很纖細,指甲留得頗為好看,有仕女的出挑風范,他將蓋子揭開。第五鳶尾這才發現,這木盒子並未有任何上鎖的痕跡,盒子也就只是一個十分普通的盒子,見到這一點,她頓時明白,原來老祖宗將東西交於她時並不在意她是否會打開看,從九重樓的表現看來也知道,他早已清楚裡面裝著什麽,並且也不在意她是否會打開看。
這麽一來,第五鳶尾不禁對裡面的東西感到好奇,下意識地想要去看。
九重樓問:“想看看嗎?”
第五鳶尾未作聲響。
九重樓便將盒子打開的一面轉向她。
第五鳶尾雙眼頓時被那盒子裡的東西佔滿,一點不剩。那是一顆火紅色的心臟,生機湧動,卻並未跳動。
“心?”她下意識地問。
九重樓笑道:“是啊,心。”
第五鳶尾抬起頭,問他:“誰的?”
“我的。”九重樓說得很平淡,看到那顆心的眼神也很平淡。
第五鳶尾愣愣地看著那顆火紅的心,腦袋裡竄出許多的疑惑。為什麽九重樓的心會在老祖宗哪裡?為什麽老祖宗又還給他?他們之間,是什麽關系?她想起九重樓之前稱呼老祖宗為“小姑娘”。
“前輩和老祖宗之間……”第五鳶尾說著,停了下來,滿臉歉意,“抱歉,我不該多嘴。”
九重樓笑了笑,“事情其實很簡單,也很俗氣。我是乞丐出身,當年受了第五立人兩個饅頭,守著半條命過了冬。那個時候,別的不說,光是她長得那麽好看,我就很喜歡她了,何況還那麽善良。”他溫聲說著,沒有什麽起伏的情緒在裡面,也沒有什麽矯情的地方,與其說是在回憶,不如說是在陳述。
第五鳶尾心裡有些複雜,倒是沒想到鼎鼎大名的九重樓居然這麽實在,因為老祖宗長得好看,所以就喜歡。
“在一起,也算是做伴玩了一段時間。其實很奇怪的那個時候,她想著和我一起玩很開心,而我想著和她一起有飯吃很開心,她想一直玩下去,我想一直活下去……大概吧,就是這樣稀奇古怪的情感,我們算是兩情相悅了。”九重樓說著,停了下來,看著第五鳶尾說:“我不喜歡夢幻美麗的故事,講起過往也不夢幻,你們女人大抵不會喜歡吧。”
第五鳶尾搖頭,“夢幻的是故事,現實的是過往。我感覺得到,前輩你並非是在講故事。”
九重樓深吸一口氣,桃花眼兩旁的桃花松弛下來,“說來也感傷……後來啊,她去讀書了,我繼續乞討。她走的時候,我覺得我要活不下去了,那個時候以為是不舍得,現在想來,大概只是擔心她走了我就沒飯吃。”他問:“是不是很懦弱?”
第五鳶尾想了想,點頭,“的確很懦弱。但那並沒有錯。”
在生存問題沒有解決前,沒有人會惦記著愛與情感。
九重樓笑了笑,繼續說:“又過去了許久,我們再次相遇,再次相愛。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對對方愛得深沉,且刻骨銘心。直到有一天,朝天商行立在了大地上,而她也即將成為儒家難得一見的女夫子。”
在老一輩的叫法裡,習慣將“聖人”叫做“夫子”。
“我這人是個掉進錢眼子裡的俗人,滿身銅臭味兒,沾染著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恩怨,還大多是見不得光的不乾淨的東西。所以啊,為了不拖累她成為夫子,走遠了一些。興許那個時候還不懂事,還打著鼓兒惦記明天,各自還天真地抱有美好的幻想。像是小孩子一樣,我意氣風發地取出自己的心,交給她,說‘我心都交給你了,對著你跳,心不停,那我就一直念著你’。”
話語到此,他停了。從旁邊端起一杯茶,抿了抿。
第五鳶尾看著擺在矮桌子中間那顆早已停止跳動的心,陷入沉默。結果如何,很明顯就擺在這裡。
“所以,老祖宗讓我把這顆心還給你,是不想見你嗎?”
九重樓笑道:“大概是這樣了。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第五鳶尾笑了笑,溫和地說:“它不在跳動的那一天,我會將它捏碎。”
九重樓眉頭微卷,“不愧是你,說這樣的話都可以說得那麽溫柔。”
第五鳶尾沒有問九重樓為什麽不在心動,大概是變心了,不再喜歡了,感情淡了……那都不是她想要去關心的事,不管是老祖宗還是九重樓都隔著自己太遠太遠,幾千年的差距很多時候無法憑著言語去改變。都到這個年紀了,誰的心不是定得死死的呢?
“飽含生機的一顆心啊……”九重樓似自語地說。
第五鳶尾起身行禮,“既然東西已送到,我便不再打擾前輩了。”
“那好,”九重樓輕輕招手,“我很期待我們在天下第二樓再次相談。”
第五鳶尾笑道:“如若前輩不嫌棄,定然有機會。”
說完,第五鳶尾邁步離去。
九重樓稍稍打量她的背影,嘀咕道:“奇怪的孩子。”
腳步聲在二樓樓梯上響起。
蹬蹬蹬——
乾脆利落。
“大人。”身著黑色夭裙的女人從二樓走下來。頭髮束成高挑的盤辮,相貌清麗,眼神卻格外濃重,氣質偏冷,一股霸道之氣遊蕩在身周,與九重樓比起來更顯。她叫欒瑜兒,九重樓此行神秀湖,便隻帶了她一人。
她坐到九重樓對面,看著矮腳桌上的心,問道:“這是大人你的心?”
九重樓沒有回答,虛著眼,顯得懨懨,“瑜兒,你說我是一個怎樣的人?”
“大人想問哪方面?”
“為人情感吧,這方面。”
“薄情之人。”
九重樓淡笑,“你還是那麽心直口快。”
欒瑜兒不覺得心直口快有什麽錯,她說:“第五鳶尾的確是個好孩子,值得我學習,但是我學不來。”
“你也知道她?”
“這兩年,她的名頭傳出來了,不知是不是有心人作祟。”
“唉,連人是什麽都看不清,還來惦記。”
“大概正是因為看不清,所以讓人惦記吧。畢竟局勢不太穩當。”
九重樓揉了揉眉心,低氣地說:“算了算了,這閑檔子事,不管不管。”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九重樓看著外面的雪,欒瑜兒看著桌子上的心。
過了一會兒,九重樓的聲音響起,“多少年前來著?”
“什麽?”欒瑜兒看向他。
“我撿到你的時候。”
欒瑜兒說:“九百九十八年前。”
九重樓笑道,“你記得真清楚,我這人老了就不行了。”他長呼一口氣,眼神虛妄,“那個時候,也是大雪天,也是神秀湖。”說著,他像是打趣一樣說:“我把你像拔蘿卜一樣從雪地裡拔起來。”
九重樓經常對欒瑜兒講笑話,但欒瑜兒從來不笑,這次也是。她說:“我記得,那個時候你來神秀湖是為了找第五家老祖宗拿你的心的。”
“這你也知道?”九重樓挑眉。
欒瑜兒說:“因為你撿到我的時候,一直在嘀咕,我就聽到了。”
“這樣嗎……嘀咕啊,看來這是個壞習慣。”
“那個時候你連第五立人的面都沒見到,就回中州了。”
九重樓聽此,不禁抖了抖,“沒辦法,我撿到你的時候,被人一劍削成了重傷,要是還去找第五立人,怕是要被直接打死。養了一千年的傷,才養得差不多。”
欒瑜兒愣住了,沉默了一會兒才問:“所以,你這一千年從不出手,是為了養傷?”
九重樓挑了挑眉,看向一旁,“能花錢的事,幹嘛要出手,何況有傷在身。”
欒瑜兒無言,一千年相處下來,她知道九重樓一直都是這樣,性格不著調,說話總是讓人摸不清倒是是真是假。
“為什麽會有人對你出手?”
九重樓笑道:“為了爭你啊。我把你撿走後,被那個人找到了,要把你帶走,”他眨眨眼,“你知道的,我九重樓的行事風格,到了我手上的東西就是我的,我不願意,除非踏著我的屍體,不然沒人拿得走。”
“所以,那個人為什麽沒有殺你。”
九重樓一愣,臉色幽怨起來,“你倒是直接啊,我還沒說,就已經盼著我死了。”
“既然那人能一劍將你重傷,自然也能一劍將你殺死。”
九重樓虛起眼,語氣低沉起來,眼神裡湧著尖銳的光,“我也不知道啊,那人斬了我一劍後,歎息一聲,對我說‘把她照顧好,我會再來的’。”
“會再來?”欒瑜兒皺起眉,“來過了嗎?”事實上,她對這件事並不看重,畢竟都還不知道是不是九重樓編織出來的故事。在她心裡,九重樓一直是謊話與不著調的代表。這次,她覺得又是逗弄自己的謊話。
“誰知道呢。”九重樓向後側躺,腦袋歪在一邊。
欒瑜兒看著九重樓,覺得有些奇怪,今天的九重樓讓她猜不透了,雖然平時也很少猜透,但是今天格外難。她想了想,轉換話題問:“你的心回來了,神脈融合後,應該可以突破那一層門檻了吧。”
“嗯。”
“下個境界是什麽樣子的?長山先生那種嗎?”
“長山先生是什麽境界我並不知道,但神脈融合後,我以後的生意會好做許多。”
欒瑜兒點頭,“那恭喜大人了。”
九重樓看著那顆心,“是啊,是一件歡喜的事,但……瑜兒啊,”他望向欒瑜兒,“你說,為什麽我高興不起來呢?”
欒瑜兒心裡忽然一悶,感覺九重樓的眼神好沉重,好陰鬱,像是有著萬千說不盡的悲傷藏在裡面。
“我得到了我日日夜夜想念的心,本該高興,可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啊。”
九重樓望著窗外寒雪,覺得有些冷,便攏緊了身子。
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縱使是他這個只需一步便能堪破天關的人也想不清楚。他只是明白,人不是活得越久懂得越多,而是越來越不敢去懂一些事。
“瑜兒啊……你說……”
恍然間他愣住了,然後轉過頭,朝對面看去——
那裡已然是空無一人,冷淒淒地一片。
矮桌子上,稀稀拉拉地落著一些水痕,寫著:
“一千年,我來了”。
他看過後,水痕匯聚成一把長劍,消散。
九重樓失神地看了許久,才嘀咕著說:“明明才九百九十八年啊。”
偌大的一個洞天裡,只剩下他一人,還在守著夜裡的風雪。
……
“從今天起,你便改名成欒。”
“欒姐姐,你好,我叫,月。這個,還,沒醒的,妹妹,叫,若。”
“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喝點酒再聽吧。酒和故事,缺一不可。”
……
第五立人將范仲送走,獨自一人回到火坑前,用茶壺燒了點水,想泡點炣油茶來喝。
坐在火坑前,看著窗外愈發猛烈的風雪,眯眼,哼起了一段古老的曲子——
“且——問那花馬生——
如何——罷去——歷歷——情啊,
叫人哭——斷了愁腸——啊——啊,
且——問那花馬生——
如何——變了心啊——
叫人信不——得半點情。”
她想起許久之前的那一天,也是大雪天。從某個人手裡接過一顆跳動的心,一腔熱血好生豔紅,只是啊,轉了身,心便不再跳了。
她虛眼嘀咕道:
“守一顆不跳的心四千五百三十二年,累了啊。”
閉上眼:
“守不住了。”
水燒開了,嗚嗚地響著。
響了許久。
……
李命從窗外看出去,見那陰暗的天空長長地劃過一顆明亮的星,劃向遠方。
他微微呼出口氣,眼角平生一道皺紋。
……
范仲立於百家城街道上,下意識抬頭望天,見那劃過天際的明星後,眼中湧起一絲惆悵。
……
第五鳶尾從九重樓的洞天離開後,便按照原路返回,除了風雪更大了以外,與之前沒什麽不同。行至原先倍受關注的一處時,她稍稍停了停,感知到先前那埋在雪下的姑娘已經不見了後,才小小地呼了口氣,“應該是被人帶走了。”
她正站在這兒想著,忽然面前的洞天開了門。一個穿著儒衫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第五鳶尾禮貌地點了點頭, 覺得這個男人氣息頗為醇厚,下意識地便說:“先生晚上好。”
男人眼神很溫柔,語氣也很溫和,他笑著說:“早些回家,外面風大。”
說完,他合上門,走進雪地裡,很快消失在大雪中。
第五鳶尾看著離去的背影,頗為疑惑地眨了眨眼,她想,“明明看上去很清靜又讓人感到距離感的先生,真奇怪。”
她向前邁出一步,忽然覺得腳底下有些硬,便好奇地去打量。
“好像,雪下的冰層上凸起了一些。”
她將表層的雪掀開,看去,赫然幾個大字擺在上面:
“喜歡,就去做”。
她驚詫得四處張望,卻不管哪裡,望到的都是綿綿不盡的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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