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雨幕,刀客看著巷道深處,坐在屋簷下的葉撫。
“你是誰?”刀客聲音硬而冷。
“我叫葉撫。”葉撫輕淡地說。
“這裡是哪裡?”
“百家城的某條小巷。”
“百家城是什麽地方?”刀客冷峻的雙眼緊緊盯著葉撫,右手握著刀身,拇指頂著刀柄。
“這不是重點。”葉撫說:“你應該問,你為什麽在這裡。”
刀客冷哼一聲,“我需要確定我在哪裡。”
他的確需要,這突然的遭遇讓他不明所以。明明前一刻還在追捕逃竄的江洋大盜,結果忽然遭了一陣風,受了一場雨,誤入一陣迷霧,從迷霧裡再走出來時,眼前便換了天地,從山林到了城中小巷。
一過來就看到葉撫,他當然會質問。
對待不同性格的人,要以不同的方式。葉撫直截了當地說:“你可以把這裡當作迷陣。不過,是一個真實的迷陣。”
“迷陣何來的真實?”刀客凝眉。
“做人不要太較真,腦子畢竟不是方塊兒。”
“你暫且不值得我信任。”
葉撫說:“是我讓你來到這裡的。這樣說,夠直白嗎?”
刀客沒有說話,他緩慢向後移動,走了不過兩步,就感覺被什麽阻擋了。往後一看去,卻發現什麽都沒有。但他確切感受到……一堵牆,一堵無形的牆。
“你要做什麽?”
葉撫才不會說什麽“我不會傷害你的話”,這種話,脆弱得很,在相互信任的基礎上勉強能建立,但此刻的情況,只會徒增疑慮。
“請你來喝杯茶,順便委托你一件事。”
“為什麽是我?”
“不是為什麽是你,而是你來了,所以是你。”
刀客皺起眉,他不太明白葉撫的話。
葉撫料想如此,隨即便解釋:“我沒有刻意選擇你,是你跟隨指引來到這裡,所以,是你。”
“什麽指引?”
“世界。”
“什麽意思?”
顯然,“世界”這樣的詞匯,對於刀客而言,是難以理解的。在他的認知裡,並沒有這樣的描述。
葉撫笑道:“你應該是個賞金客吧。我委托你一個任務,還需要問那麽多嗎?”
要跟他解釋起因緣由並不簡單,畢竟兩者的世界觀念和認知是完全不同的。
賞金客當然不會過問委托人的身份底細以及目的,只需要知道任務本身即可。
雨幕之下,刀客雙眼透露著幽光,如同荒原上的野狼。
沉默一會兒,他問:
“你要我做什麽?”
“殺人。”
“殺誰?”
“這個人。”
葉撫說著,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張畫像,直直地扔給刀客。畫像完全展開了,平鋪著,切割雨幕,形成短暫的真空,發出“咻啦”一聲破空之音,然後來到刀客面前。刀客下意識伸手接住,應該說捏住這張紙。
但紙的速度和力道很大,他一個沒受住,鋒利的邊緣直接切入他左手虎口。
血從左手虎口處滲出來,從手心流下,滴在青石板上,立馬隨著雨水匯入兩旁的排水溝渠,流向遠方。
刀客雙眼瞳孔驟縮,緊緊看著葉撫。
“你很強!”
葉撫笑道:“些許蠻力而已。”
刀客可不覺得這是些許蠻力能形容的。能將一張紙以完全鋪平的方式扔出去,不受大雨絲毫影響,還能劃破他的虎口。這絕對不是蠻力,起碼,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是“勁”,“內功”?還是傳說中的“真氣”?
面前這個人不過三十上下,莫非已經是內功大師了?甚至可能是先天強者。
刀客看了看手中的畫像。畫像是用特殊的紙張做成,表面抹著一層油膜,防水。
畫像上是個大腹便便的商賈,底下幾行字詳細記載了該人的身份背景。
“這只是個普通商賈,以你的實力,解決他信手拈來。”刀客說。
葉撫笑道:“你半生都是賞金客,難不成沒見過有實力動手,但不願親自動手的人?”
“也是。”
賞金客都是接見不得光的髒活的。輝光下的老爺們,可都生怕陰影裡的汙水髒了自己的鞋底。
刀客看著葉撫說:“價錢。”
“你說。”
“二十兩白銀。”
“我給你二百兩黃金。”葉撫躺在藤椅上,眼睛微微眯起,語氣輕而實,“做得乾乾淨淨。”
“滅滿門?”
“他一人足矣,不過嘛,要你找個人,徹底取代他。能做到嗎?”
刀客皺眉問:“取代?”
“嗯,偷梁換柱,知道吧。”
“懂了。”
雖然要不動聲色換掉一個人,還得是乾乾淨淨的很難,但跟二百兩黃金比起來,不值一提。
他很心動。這是他聽都沒聽過的高額委托。
“如何交任務?”
葉撫說:“你隻管做完即可。”
說著,他又不知從哪兒翻出來個木匣子,拋給刀客。
不同於那張畫像,只是劃破了刀客的虎口,這木匣子將他狠狠撞在背後的空氣牆上。力道倒是不重,但他偏偏抵抗不了。這讓他更加確信,對方是個先天強者。
“你就這麽把賞金給我,不怕我私吞了?”
葉撫笑道:“你能來到這裡接我的殺人委托,自然,也能有其他人來到這裡接殺你的委托。”
“我是個亡命客。”
“亡命客才更怕死。”
葉撫目光遙遠而深幽,刀客無法從裡面看到半點他的想法,隻覺得瘮得慌。
他趕忙說:“既然如此,這個委托我接了。”
葉撫目光一下子柔和下來,語氣也溫柔不少。
“你可以現在就走,當然,也可以來屋裡喝杯茶。”
“不必了。”
刀客可不覺得跟一個自己看不透的“先天強者”待在同一個屋子裡是什麽值得慶幸的事。
“那,慢走。”
葉撫說完,平地生了一陣風,將刀客吹回他本來的世界。
是的,這位賞金客來自另一座世界,一個名為“地球”的寂寥星球。
葉撫曾在那裡待過,也無比希望,再度回到那裡去看看走走。遺憾的是,他有能力去,卻不能去。
所以,面對著“使徒將地球所在的世界當作來到這座世界的跳板”這種事,他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去拖延它們的步伐,為這座世界的人多爭取一些時間。如同跟魚木的對話,葉撫到底不願做這座世界的主角,寧可是個逢場作戲的路人,他不希望自己這個外來者當救世主,希望拯救他們的是他們自己。
當然,葉撫也不是沒有想過,真的需要自己正面出手的情況。只不過,他希望,那樣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
背後這座裝滿了地球的各地各代的書的書屋,便是這座世界與那一座世界的媒介。
先前要那賞金客殺的人,也正是使徒會降臨的存在。
使徒們的存在規則高於世界普性規則,所以說,它們能隨意選擇不同時代不同的人作為降臨者。就像委托賞金客去處理的那個人,便是地球上唐朝的一位商賈。
葉撫合計著,一共十二個使徒,除去某些特別的和已經出現過的,還剩下八個,也就是說,這間書屋還會陸陸續續接待七位客人。
解決掉降臨者,並不會對使徒本身造成傷害,但是,使徒本身要跨越一個世界培養降臨者,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個降臨者沒了,再培養另一個,要費去一些時間。對於清濁兩座天下,或者說清聖兩座天下,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多一點都是慶幸。
雨小了,又回到之前的蒙蒙細雨。
遠空如洗,呈現清幽的碧意。
葉撫心中念叨,這邊的事解決完了,就脫身,回地球走走看看,然後……
他念想著,輕輕閉上眼,做著一些脆弱的夢。
某一刻,雨停了,西邊的天空紅意漫天,絢麗的夕陽,橫拉鋪就一副長長的水彩畫。霞光照進巷子裡,落在青石板上,與雨後清新的空氣輝映,映照出一片如同象征世界的旖旎之夢。
黑衣客人,輕巧地落地,到了葉撫面前。
葉撫睜開眼,看著來人,沉重的眼皮輕松許多,笑說:“又是好久不見的樣子。”
師染蹲在屋簷下,頭枕在雙膝上,說:
“又是‘又’。”
她看著排水渠裡清澈的流水,問:“你怎麽來這裡了?”
“這裡舒服。你是怎麽找到的?”
“我來百家城收帳,路過,就看到了。”
葉撫說:“百家城欠你的還沒還完啊。”
“差的多了。”師染的頭髮順著肩膀垂下,遮住她半個清瘦的身子。
“但這哪裡值得你來啊。派個代表不就行了?”
“我想來。”
“為什麽?”
“萬一你在呢?”師染半偏過頭,輕輕瞥了葉撫一眼。
“沒這個理啊。”
“我本來也就閑著。直接找是找不到你的,想著隨緣吧。”師染開心笑道:“看吧,我們果然有緣,一來就碰到了。”
常人很難想象,一個統禦天空的王,會曉得這樣純粹與不加掩飾。
葉撫說:“巧合的事,非得說個緣分,是文人的酸腐。”
“我不是文人,所以不酸腐。”師染一本正經地說。
“不是這個邏輯。”
“什麽邏輯不邏輯的,這是師染的邏輯,是我的邏輯!”師染仰起下巴說。
葉撫愣了愣,“合著,你還很驕傲啊。”
師染站起來,抿嘴一笑:“跟你這家夥相處,要用師染的邏輯,不然,你不講道理的。”
葉撫白她一眼,起身搬著自己的小藤椅就進了屋。
師染跟著走進去,好奇地四處打量,“你開的書屋?”
“嗯。”
“這鬼地方,誰找得到啊。”
“你這不就找到了?”
“我是師染,不一樣的。”
師染走到一座書架前,隨意拿起一本書,“《基督山伯爵》……奇怪的名字。”
葉撫坐在櫃台裡,“都是好書,不要錯過哦。”
師染眼睛一轉,忽然想到自己要是說來看書,不就有了留在這裡的理由了嗎?
她透過書架之間的縫隙,偷看葉撫一眼,說:“這些書都好奇怪哦。”
“對你們來說可能是有點。”
“感覺要看懂,得花些時間啊。”
“你可以借走,不限時間的。”
師染一愣,接著說:“我可是出了門就不會看書的類型,要留在屋子裡才會看。”
“那你可以帶回你的行宮啊。”
師染又說:“行宮可是處理要事的地方,怎麽偷懶?”
“勞逸結合嘛。”
師染心裡呸了一聲,惱火地想,這家夥怎麽就一點聽不出我想留在這裡看書的意思呢?好不容易又碰到葉撫,她才不想簡簡單單地就走了,誰知道下次再見面會是什麽時候。
“我感覺這書屋的氛圍很適合看書啊。”師染說著心想我都這麽明顯了,該不會還不懂吧。
葉撫坐在櫃台裡,似乎也在看書,隨意地說:“你可以仿著這間屋子的風格,在你行宮裡修一個嘛。反正你不缺那點時間和錢。”
師染愣了愣。惱火地想,這是人說得出的話?
“葉撫!”她從書架一側走出來,怒氣衝衝地說:“我就是要待在這裡!哪裡也不去!看書就是要在這裡看才行啊!什麽行宮,別的地方,都沒有這裡好!”
葉撫愣愣地看著師染,說:“待就待唄,你那麽激動幹嘛。”
師染咬著牙,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你這家夥!”
“怎麽了?”
“太可惡了!”
“我老老實實的, 沒招惹你吧。”
師染生著悶氣,不管葉撫了,拿起之前的《基督山伯爵》就坐到一旁的軟涼椅上看了起來。
櫃台裡,葉撫單手撐臉,看著書架之間,認真看書的師染,嘴角微微一彎。
夕陽從百格窗照進來,便只剩朦朧點點了,倒也結成暖人的微光,落在師染肩頭。她認真且安靜,時間好似隨之定格,落成這幅“書,認真的讀者,夕陽”之畫。她偶爾抬起頭,看向櫃台,見著葉撫還在那裡後便繼續看書。
葉撫在櫃台裡打著瞌睡,寫字的筆已經滾到一旁去了,晚風翻開他的記錄冊,一頁又一頁。
今天,貌似又是寧靜平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