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第69章

火車穿過巍峨的高山，從深深的峽谷之上轟隆駛過，巉岩峭壁之間，暴烈的瀑布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從火車上望下去，驚心動魄。

看著那些爬滿青苔藤蔓的高樓大廈殘垣廢墟，李今念再想想笑面醫生說的曾經的那些外來生物造成的人類末日的描述，說實話她還真沒想過人類末日會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到來，沒有隕石雨，沒有喪屍，沒有巨大的足以掀翻一個國家的海嘯……

而是因為這些地底爬出來的生物，人們一點點的失去正常的生活，社會無法正常運轉，除了有人因為侵入者而失去生命，還被那些雖然不吃人但也會弄出麻煩的其他生物煩得不勝其擾，最終不得不被從地表逼退到天上和地下去。

根據笑面醫生的描述，這顆星球並不大，至少肯定沒有李今念的故鄉地球大，國家和人口自然也就都沒有地球那麼多。當外來生物入侵後，這顆星球上的幾個國家合力搭建起了淨化區和蟻巢，經過幾百年的通婚，大家都長得差不多了，因此也沒那麼容易從五官輪廓和膚色上看出是什麼人種。不過這時候也算都是同一種人了。

不過建立淨化區可以理解，建立蟻巢也不是特別讓人困惑，為了獲得像那座研究所一樣來自其他世界、更高文明的，這種無法用金錢衡量的關乎人類未來的資源，確實是很值得深入虎穴去冒險獲取的，她敢說如果是在地球，除了政府還會有無數的商人對這地底內的這些寶物趨之若鶩，想方設法都會去偷上那麼一兩樣，搞不好一個研究出來就賺翻了。

要說唯一讓她感到困惑的，就是蟻巢的人口怎麼會這麼多了。不是一支軍隊或者科研團隊，而是幾百萬人。這是五百年的時間裏繁衍出來的嗎？

“我覺得那些建築是現成的居住地點，等檢測過後還堅固的話，清理一下就可以入住了。”李今念對沈從說。

她和沈從正站在頭等艙外的“小陽臺”上。李今念彎著腰靠在圍欄上，風將她的發吹得飄起，她的臉上帶著自在的笑容，在夕陽紅豔的光輝下，她面若桃花，烏黑的眼眸裏也有明豔的色彩。突然轉頭看來，回眸一笑，叫正有些出神的沈從驀地心跳加速。

“雖然地面有大型侵入者，但現在有醫生他們在，它們就全都是資源。可以改造人體的改造人體，無毒的可以吃的用來做營養劑，有些繁殖很快但不太危險的還可以畜養起來，有毒的也可以用來進行醫療研究，或許可以做藥……清理得差不多了，蟻巢人就可以慢慢地搬到地面來生活，雖然現在眼睛有些無法適應光線，但慢慢適應就可以。我真擔心有人會生下為了適應黑暗生活而完全喪失了視力的孩子。當然地下也不能就此不管……”

沈從聽著她絮絮叨叨好像在自言自語一樣地講，一如既往地當個沉默的啞巴，靜靜注視著她的側顏，心裏難得的沒有去潑她冷水，大概是因為分別在即了吧，心裏竟然有一種頗為複雜有些惆悵和難言的情緒。

他當然會趁著這一次的談判離開蟻巢，回到淨化區，回到他的家人身邊去。他不得不承認他在蟻巢那麼久，見到了蟻巢人他不為所知的一面，對他們有了新的看法，也不像以前那樣視他們如螻蟻。

但那又如何，他是淨化區人，始終是淨化區人，當然要回去，當然不可能一直蒙著臉，假裝一個啞巴，假裝是三兒，給李今念當一輩子的秘書。

想著，他聽到李今念說口渴了，於是很自然地轉身給她倒水去。回想一下，現在的情景非常荒謬和奇幻；不久以前，這個頭等艙是沈從外交官的臥室和書房，只有別人給他端茶倒水圍著他轉的時候，李今念從天窗下來的時候還十分狼狽，被他用槍指著。

而現在，他蒙著一張臉，站在她身後，看著她住這個頭等艙，給她端茶倒水。

李今念接過杯子的時候露出一絲驚訝，沈從才驚了一下，意識到因為剛剛的出神，一時沒注意，聽到的其實是李今念的心聲。

“你真是太貼心了，謝謝。”李今念笑著說。只覺得沈從是看她說太多話了所以給她倒水潤潤喉的。

沈從鬆了一口氣，好在李今念對他很信任。不過想到這個，他又忍不住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太笨，至今都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這樣的智商，怎麼跟樓明玉談判？不吃虧是不可能的吧。

這時笑面醫生從後面的車廂外走來了，沈從就離開了，笑面醫生看他不順眼，他也不想在他面前引起懷疑，尤其是在馬上可以回淨化區的重要關頭，所以避開是最好的選擇。

低著頭與笑面醫生擦身而過，再一次感覺到那雙藏在面具下的眼睛落在了自己身上，充滿審視，銳利得好像能穿透肉體看到靈魂，叫他提起心臟。好在仍然有驚無險，他扮演三兒已經扮演得爐火純青了。

很快，他看到尾部的外廊上，走出來個女人望著李今念和笑面醫生那邊，沈從從她身上聽到了不少東西，但幾乎沒什麼價值，因為她的心聲太多情情愛愛的，全都是關於笑面醫生，要麼回憶他們小時候玩得有多好，多親密，長大後卻這樣疏遠，然後李今念有什麼好為什麼對她特殊balabalabala……

惡意不算大，就是很普通的一個女人愛上一個過於優秀的人後胡思亂想草木皆兵的心理。只是在他看來，一個據說頗有價值的研究人員，外表看起來也是個職業女性的模樣，偏偏在這種時候還滿腦子情情愛愛，實在是不討喜。再說，和李今念對比之下，笑面醫生不喜歡李今念而喜歡她才是不正常的，不過就算笑面醫生喜歡李今念又怎麼樣，她才不喜歡他。

而且他還發現，或許是因為從小生活在研究所裏過著不愁吃喝算是優渥的日子，她對那些真正的蟻巢人竟有幾分傲慢瞧不起，當然不明顯，因為他能聽聲才發現的，倒也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這樣，這列火車上，十個研究人員裏有五個是這樣的。

他不禁想，人這種生物，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最骯髒的吧。

“你怎麼離開了？區長讓你離開的嗎？她有什麼事非要跟少主兩個人說嗎？”秦玫朵喊住他問道。

沈從沒理她，逕自進了車廂內。

秦玫朵眉頭皺起來，一絲不悅浮上面孔，內心有一種尊嚴受損的感覺。

火車在第三天抵達了目的地，停在了廢棄三區上的鐵軌斷裂處，而對面是另一列更新更高級的火車，兩列火車車頭對著車頭。

廢棄三區已經是4區的地盤，地表之下藏著許多蟻巢人，而這裏又距離淨化區比較近，所以談判地點選在這裏，對雙方都很公平。

和幸運者號1.0相比，幸運者號2.0從車身到整體氛圍都和蟻巢這邊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外廊上是穿著整齊如一的軍裝，肌肉結實抬頭挺胸的神情肅穆的軍人，車廂內沒有任何雜聲，安靜得非常威嚴和有氣勢。蟻巢這邊外廊上的人幾乎個個面黃肌瘦，衣著落伍破爛，跟他們一對上，頗有難民火車遇上貴族火車的差別，彷彿馬上就要上演一出勢力貴族欺壓難民的戲碼。

然而誰想到，貴族火車上的總統閣下，是為了與這些人和平談判而親自來了。

“真是憋屈，我們淨化區竟然要屈膝和蟻巢人談判，還要總統閣下親自來，太憋屈了！”車廂內，有偷偷探出頭擠在軍隊之中偷看的人有些生氣地小聲抱怨。從他的衣著首飾就能看出是一位世家子弟，看面孔有些稚氣，或許大學還未畢業。

他身邊的另一個探頭偷看者收回腦袋，用有些鄙夷的口氣說：“要我說，一切的源頭就是沈家，都怪沈家才會讓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他說著，胳膊被第三個人扯了一下，他看過去，就看到同伴用視線指了下不遠處的沈豪。

然而他非但不收斂，反而拉高了分貝，“我又沒有說錯，要不是沈家沒用，哪里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也不知道他們使了什麼詭計，居然又得到了總統閣下的青眼，這一趟竟然也跟著來了。最要緊的是，他們還真敢來，臉皮太厚了。”

“……”

而此時，頭對頭中間隔著一個大窟窿遙遙相望的兩列火車通上了話。淨化區的工程師們顯然特意讓2.0能夠和1.0進行對話而做了設計，因此1.0停下來沒一會兒，車頭的通訊功能便被遠端操控著啟動了。

李今念接了起來，視線穿過兩層透明的鯊魚頭擋風玻璃，看到了對面的火車頭上樓明玉的身影。他身後站著幾個軍界大佬和國務大臣，李今念背後就只有笑面醫生和沈從了。

這時沈從發現了自己能力除了距離的限制之外，還必須沒有任何阻隔的注視才能聽到心聲。因此此時此刻他聽不到一點兒對面2.0上的人的心聲。

李今念已經接起了話筒，可對面的樓明玉卻沒有立即出聲，好一會兒才說：“你好，李今念。”

李今念臉上露出了冷笑，“好久不見，樓明玉。”

“既然已經決定跟淨化區建交，就不要這麼咬牙切齒了。”

“呵，只是交易而已，就不要說得這麼好聽了。”

“那就直奔主題吧，你說的東西呢？”

“你們把鐵軌轟出的窟窿太大，我擔心活動板不夠長。”李今念諷刺道。

樓明玉仍然口氣平和，就好像聽不懂李今念這話裏的意思，“夠長。”

李今念也不想跟樓明玉多說廢話，雙方火車車頭開啟了活動板。只見兩邊車頭底部一塊五釐米左右厚度的鐵板緩緩地伸了出來，折疊的部分層層展開，伸向對面，直到極限，兩邊的板子剛剛好觸碰到一起，形成一道橋，將兩列火車連接了起來。

活動板的設計正是為了像眼前這鐵軌斷裂的情況發生而設計的，為的是必要的時候能夠讓火車上的人通過這道活動板離開火車。

活動板很結實，又是各自一半，仍然很公平。

蟻巢這邊有人將一台小小的只裝得下一隻貓的橢圓形的電飯煲一樣的儀器搬了過去，走到中間，交給了等待在那邊的淨化區人。

淨化區這邊一把東西拿進車內，科學家們就按捺不住立即沖過去將它包圍起來好一番研究檢查，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從科技更發達的世界裏來的。

“那是一個小型修復艙，將一隻快要死掉的小白鼠扔進去，一個小時後就能活蹦亂跳的出來。”李今念那邊說。他們當然不可能詳細地給他們將那個東西怎麼用，自己研究去吧。

“好，那試試。”樓明玉說。

他們已經弄來了一隻奄奄一息的貓，骨頭碎裂、傷口還在淌血，他們將它放進去，一群科學家就腦袋擠著腦袋盯著它一個小時，親眼看著小貓的傷口肉眼可見的癒合、黯淡的皮毛漸漸有了光澤、它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一個小時後，它已經從躺著變成了站著。他們連忙把艙門打開，一個個神色興奮地將小貓傳遞著翻來覆去地檢查。

蟻巢最先拿出來的肯定是他們手中的東西裏最不值一提的一件，可僅僅是如此不值一提的一件，對他們來說都是巨大的驚喜，會讓他們的科學往前跨進一大步，肉體傷痛再也阻礙不了人類的時代或許就要來臨了！

沒錯，這絕對是更高文明來的物品，淨化區都造不出這種東西，蟻巢又怎麼可能！

已經確認了蟻巢沒有說謊，那麼就到了真正談判的時候了。這時候就不是再通過通訊器了，而是應該面對面坐下來好好談了。

仍然是活動板上，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被搬到中間，兩位首領面對面地坐在那裏進行談判，因為是陽光炙熱的中午時間，所以還有手下為他們打著傘。如此簡陋的一場露天談判，對於淨化區來說顯然是從未有過的，以至於他們覺得這一幕看起來如此荒謬，他們上帝一樣的總統閣下，竟然屈尊到了這種地步，不禁感到越發的憋屈。

活動板上不能站太多人，所以兩位首領身後分別站著兩個人。樓明玉身後是一位將軍和一位年輕的外交官，李今念身後是笑面醫生和沈從。但火車兩邊外廊甚至是火車頂上，雙方人馬都嚴陣以待，彷彿對方一對他們的首領有什麼不軌之處，就會發動最冷酷的攻擊。

樓明玉坐在輪椅上，被緩緩地推了過來。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軍裝，一頭長髮在腦後束了起來，一張完美的面孔在陽光下彷彿散發著光芒，那雙悲天憫人的眼眸直直地落在李今念身上，看起來還是那樣上帝般的悲憫，叫誰看一眼都會覺得他是打心底對被他注視的人充滿了憐愛。

李今念則面無表情。

他們都知道這是建立在雙方都有彼此想要的東西的前提下的一場交易，而非真正的建交，之間的血海深仇也沒有必要惺惺作態浪費口舌和時間，所以直奔主題。

李今念將寫好了自己要什麼的單子遞給樓明玉，樓明玉一邊看一邊提出異議，雙方再進行一番辯駁，之後會開始敲定合同，再繼續修正……

沈從幫李今念撐著傘，一開始的目光就不由得落在了樓明玉身邊的那位外交官上。

沈豪，父親的那個私生子，年紀只跟他差了兩個月。父母是政治聯姻，因此貌合神離也正常，只是父親堅稱那只是一時錯誤，只愛他和沈鑫，絕對不會讓私生子進門。私生子的母親家境也是不錯，只是比不上沈家，因此他受到的教育、完成的學業以及仕途其實都還不錯，只是沈從沈鑫珠玉在前，沈豪身上的光芒自然就黯淡了。

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沈從一前一後降生的緣故，他一直默默將沈從當成競爭對手，沈從讀哪個學校他就讀哪個學校，讀哪個專業他也讀哪個專業，當外交官他也當外交官，哪怕沈從每一次都壓上他一頭，沈從也覺得膈應得很，畢竟一隻蒼蠅長期在眼前飛實在是非常討厭。

而現在，沈豪出現在了總統的身邊，顯然是為了讓他接手以後跟蟻巢的合作事宜，聽他的心聲，沈鑫也在火車上。不難猜到，他們雖然拜託鸚鵡藍看看他還有沒有一線生機，但其實內心已經不抱希望，並且將沈豪接回了沈家，接替他的位置。一個大家族，只靠一個沈鑫撐著太困難了，必須有一個人一起幫忙，幾乎可以稱為第二個沈從的沈豪，就是一個完美的替代品。而且他還沒有沈從身上的污點。

沈家已經不需要沈從了。

沈從很冷靜地做出正確的分析，他理解他們，這是保護沈家基業的最佳方式，但心臟卻還是難免地往下沉了去，一股悲傷和憤怒攫住了他。

他轉開視線，落在了樓明玉身上，猛地灌入腦海裏的聲音就像密密麻麻地針刺飛來刺進大腦一樣，叫他險些眼睛一花，一頭栽倒。

【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

他立即控制住自己，讓自己將樓明玉的心聲遮罩掉。內心滿是震驚，甚至都忘記了自己被家人放棄和取代的悲痛憤怒。

剛剛那是什麼？那樣瘋狂的聲音，是眼前這位眼神悲憫口氣溫和的，應該被雕刻成教堂穹頂浮雕的，上帝一樣的總統發出來的心聲嗎？等等，一定是錯覺，他是總統，深不可測，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動聲色是自然的，可是此時此刻也應該是關於這次談判的種種，怎麼會……

他不敢相信，於是小心翼翼的，再次竊聽樓明玉的聲音，結果那一連串瘋狂刺耳，彷彿有一個惡魔被他禁錮著在嘶吼的心聲再一次瘋狂地灌入了他的腦海中，他險些被擊潰，就好像遭受了精神攻擊一樣。

而此時，初步的談判已經到一段落，樓明玉的目光終於從李今念身上轉移到了笑面醫生身上，說：“這位，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笑面醫生了。”完全無法從他的神情和口氣中猜測出他的心情，“上次大駕光臨我淨化區的時候，你的壯舉真是舉世罕見了。”

“過獎，只是樓先生的人還需要更努力一點才可以。”笑面醫生溫柔地回道。

樓明玉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將目光又落在了李今念身上，說：“這是蟻巢的特色，還是你身邊的人都是無法見人的角色？”

“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了。更何況有些人戴面具，只是因為臉上有傷，有些人戴面具，是因為心臟。”

雙方轉頭回各自的火車內休息，只是走了兩步，李今念腳步一頓，轉頭說：“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東西。”

樓明玉被推著轉身看向李今念。

“把莫鐸的心臟，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