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熱的夏季來臨,農田裏的麥穗變得金黃,風一吹金色的麥浪便翻滾起來。新4區的區民們早就已經不再是曾經蟻巢人標配的蒼白色皮膚了,在烈日的灼曬下,他們的皮膚變得黝黑,汗流浹背也絲毫不覺得辛苦,彎著腰揮舞著鐮刀爭搶著在第一場雨來臨前將它們收割晾曬。
李今念正在地下看廚師們做麵包。增農米一年能收兩季,這第一季的收成如此之好,糧倉漸漸都要滿了,小麥的庫存也是喜人,自然要好好犒勞辛勤的勞動人民們,爭取下半年也能再有一季好收成。
現在肉、菜、米大家都已經吃過了,家家戶戶裏也都有一些,每週他們自己能做上一兩頓吃得飽飽的,已經無需餐餐吃營養劑。
剛好他們現在已經有了酵母粉,麵粉也充足,作為奢侈品的糖也從甜菜和甘蔗中產出了不少,綜合一下,蓬鬆甜軟的麵包製作簡單,且一點材料就能做不少,很適合當獎品分發給大家。
李今念也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麵包了,仔細想想還頗為想念。做好了還可以往盒子裏裝一些,送去給笑面醫生。
蟻巢的廚師們都非常能幹,李今念大概說了後,他們就摩拳擦掌,在諮詢過幾個淨化區人後,沒幾天時間就將地底的一個小洞穴改造成一個天然烤箱,一次性能烤好幾百個枕頭麵包,可以說是非常厲害了。
廚師和他們的助手們忙活了兩天,燒了不知道多少柴火,總算做得差不多了。
趕在前面最先做好的麵包壞掉之前,將一個個大麵包送到地面上去,嚷嚷著人們來排隊。
人們現如今一聽說排隊,就興奮得彷彿過年,在田埂上休息的、樹蔭下睡覺的、地下巢穴裏看孩子的,立刻跳起來拖著孩子帶著老婆,連滾帶爬狂奔而來。李今念從高處看,便覺得人頭組成的浪潮從四面八方呼嘯湧來,然後彙聚成片,幾乎心裏忍不住給他們加上地動山搖的特效了。
他們固定的幾個排隊點上很快就大排長龍,幾乎快要將城牆內的空地擠得滿滿。
負責發麵包片的人用刀子切下一片片來,手法老練精准,每個人都能領上兩釐米厚的一片,一口咬下去,這香甜綿軟的口感是他們前所未見的,每個人都一臉開心幸福。
李今念在車站上看,臉上也帶了笑。
她正看著,突然看到什麼,剛移開的視線又倏然移回去,八卦之心促使她眼瞳立刻拉長成豎線,金色的冰冷的蛇瞳瞬間將距離拉近,於是她清晰地看到了牧場護欄上並肩而坐的兩個如畫一樣的小情侶。
女孩有金子一樣燦爛的長髮,天空一樣澄澈的惹人憐愛的下垂眼;少年一頭黑髮被風吹得凌亂,表情有些凶,彷彿一個不良少年,只是他彆扭的表情和發紅的耳朵,洩露了他的情感。
牧場是專門開闢出來放牧的,在新4區最邊緣的地帶了,就靠著城牆。這半年來蘇菲娜很好地完成了兩種大型家畜的馴養計畫,不過放牧這活兒目前還只能交給她來幹,因為還不足夠穩定,得過段時間才能交給別人。
風當歸作為她的保鏢,每天跟著她放牧,日升而出日落而歸,似乎年紀輕輕就過上了老年人的生活。
但顯然這只是看上去而已,他們還都年輕著呢,年輕人的心總是敏感又脆弱。
“我看到劉先生和貝博小姐身邊的保鏢已經離開了。”蘇菲娜低著頭小聲地說。
“哦。”風當歸沒能察覺到女孩口氣裏的情緒,他盯著地上一朵特殊的不知道為什麼孤零零地開著的紫色花,心裏覺得它和蘇菲娜很搭,非常想要將它摘下來送給她,但是又感覺十分的難為情,耳朵都紅了。
蘇菲娜沒了聲音,突然,一聲輕輕的啜泣聲傳來。
風當歸一下子轉過頭來,看到蘇菲娜低著頭正在哭,晶瑩剔透的淚水顆顆從天空藍的眼睛裏滾落出來,大顆大顆的。
風當歸一下子從圍欄上跳下來,驚慌失措,語無倫次,“喂,喂,你……你哪里不舒服?是蟲子嗎?有蟲子咬到你了?”
蘇菲娜轉了個身,背著他繼續掉眼淚。
風當歸急得頭都要禿了,剛準備把人抱起來沖去看醫生,便看到她轉回了身,淚汪汪地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帶著哭腔小聲問:“你是不是也快要離開了?”
“沒、沒有,我沒有收到這個命令……”風當歸愣了愣,臉頰漲紅,解釋:“劉先生和貝博小姐的工作基本都是室內進行,很少出去接觸人,身邊不需要改造人保鏢,所以才撤走的。你的工作老是要在外面走動,比較危險,我、我、我……會一直守著你。”
“真的嗎?”
“……囉嗦,說到做到!”
女孩瞬間破涕為笑,一下子從圍欄上撲了過去,落進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少年抱著她,彆扭害羞的臉上雙眼明亮。
女孩害羞膽怯得很,在愛情上卻充滿了勇氣,仰起頭來,強忍著羞澀,主動地貼在了他的唇上……
喲喲喲喲喲喲!!
李今念內心激動得很,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非禮勿視地連忙把視線轉開。然而這一轉不得了,李今念居然看到了那邊小樹林裏藺超和蘇慧正在激吻……蘇慧抱著藺超脖子,一雙小麥色修長性感的長腿夾著他的腰,藺超將她壓在粗壯的樹幹上……
和那邊的純情少年少女完全不同的成年男女狂野風格啊。
李今念再次非禮勿視地把眼睛轉開,剛剛還以為蘇菲娜和風當歸贏了呢,原來藺超和蘇慧還是後來居上了啊。
作為一個區長,默默啃了兩口下屬的狗糧,心情竟然頗為不錯。
只是當她的視線環顧四周,越過那條延伸向淨化區的鐵軌的時候,她的注意力再一次在那個突兀的信箱上頓住了,幾個月前浮起的疑惑再一次出現了。
那是什麼東西?
那晚她腦子很亂,莫鐸、淨化區、愛和恨全部充斥在大腦裏,所以頭昏腦脹,根本無法思考,便放到了一邊,結果第二天事情一忙,就忘了個精光。
這會兒再看到,她豁然開朗,彷彿是許久以前的記憶浮了起來……她想起來曾經在哪里看到過這個東西了,是舊4區,當時她還疑惑那是什麼東西。
可是……她眉頭擰起,“之前這邊有嗎?”
她閉上眼睛,翻找腦中的記憶,可當時都沒有注意這種東西,一時竟也找不到一個答案。有嗎?好像沒有,又好像是有……不,沒有!
李今念睜開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個立在鐵軌旁的信箱,它有一點兒掉漆和生銹,證明它立在那裏經歷了一段時間的風吹雨淋,但和舊4區的那個斑駁的覆蓋著一層厚厚灰塵的相比,它顯然太過嶄新了。
那是什麼東西?不是蟻巢人安裝的,那就是淨化區安裝的,信號傳送設備?還是衛星信號接收器?又或者是什麼東西?問題是,淨化區人什麼時候安裝的?是他們遷區過來之前還是之後?
由於對淨化區的不信任,一點兒搞不明白的東西李今念都要陰謀化一下,這些疑惑一浮上來就下不去了。李今念就走到鐵軌上,朝著那個東西走去,去探究一下那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有一段距離,李今念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走到。
夕陽半沉,五十米的高空鐵軌上,黑髮紅裙的女人盯著立在鐵軌外面的信箱打量。
看起來是信箱,但並沒有投遞口,但有一扇小小的門,門上掛著一把鎖,所以要打開門看看裏面是乾坤,得先把鎖弄開。要是以前李今念肯定對這個鎖束手無策,或者只能找塊石頭拼命砸開,不過現如今不同了,她是一個改造人,破壞這樣一把小小的鎖輕而易舉。
抓住它猛地一個用力,鎖便被扯壞了。將它扔到一邊,李今念把那扇門打開,結果裏面竟然還有一扇門,且門上還裝著一個密碼鎖,看起來特別高級,叫這個東西一下子變得神秘起來。
李今念覺得如果亂按密碼或者直接破壞那個鎖可能會引起警報,她不想輕舉妄動,叫自己一下子落入被動的位置,所以沒去動那個密碼鎖。她研究了一下,發現這個“信箱”表面看很普通,還會掉漆生銹,可內層卻用了一看就很高級的材料,至少防水防雷抗熱,否則它如何能立在這高空中。
“回去問一下沈從和魏莊。”李今念決定先回去了。
李今念回去後,就看到沈從快步迎了過來,似乎找了她有一會兒了,口氣隱約有些擔憂地責備:“你是區長,怎麼可以一個人亂跑?”
李今念出門一般身邊都要跟好幾個改造人保鏢以及幾個由秘書長沈從管理的助手跟隨。
“發現了個奇怪的東西,過去看看。出什麼事了嗎?”
發現了個奇怪的東西……沈從神情微變,從茫然到如夢初醒的慌張和心虛,他的眼瞼垂下來,說:“舊4區那邊有些疑問想要諮詢你該怎麼處理。”
“什麼疑問?”
“其他區的管理者們認為‘租期’不宜過長,要求我們把最先來舊4區的人還回去。”
“這種事我們之前不是已經討論過並且確定了應對措施嗎?”李今念奇怪地看著他,這種事情明明是沈從最擅長處理的事,更別說已經商定好對策,根本無需她親自去處理,還急急忙忙來找她。
“是……”沈從找不到理由了。
李今念眉頭皺了皺,說:“我剛好想要問問你呢,前面有一個看起來像信箱的東西,就在原廢棄3區和原廢棄2區之間,舊4區的鐵軌上也有一個,還裝了雙重鎖,那是什麼?有什麼作用?”
“我不知道。”
回答太快。李今念已經對沈從有一些瞭解了,因此他的異常她也很快就察覺到了。這樣一來,她反而確定,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去處理舊4區發過來的問題吧。”她看了沈從一眼,越過他回到辦公室,同時讓人去把魏莊找來。
魏莊還是初次見時那樣普通,矮矮胖胖,臉上掛著溫和的笑,看起來很好相處,然而李今念看到他的臉的那一刻,便有些遲疑起來。
魏莊顯然是樓明玉派來監視新4區的,是淨化區的人,她這頭問他,轉眼淨化區那邊就要知道了。根據沈從的反應,那個信箱模樣的東西定然與蟻巢息息相關,且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轉念一想,現在淨化區和蟻巢的合作中,淨化區是比較被動的,所以給他知道又如何?這是她的領地,他們本該明白他們沒有資格在她的地盤上搞小動作。
這樣想著,但李今念還是謹慎地說:“沒什麼,晚些時候再跟你說,你現在先回去吧。”
魏莊沒有多問,笑容滿面地跟她打了兩句官腔就離開了。走出李今念的辦公室後,他腳步微頓,轉回頭看了一眼,滿是精光的眼睛微微眯起,眼中滿是懷疑。
魏莊一離開,李今念就給笑面醫生寫信,跟他說了這件事。
等待回信的時間裏,李今念又多次去探究那個古怪的東西,也準備去看看舊4區的那個,她總覺得自己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但是舊4區和新4區的地面距離頗遠,步行太慢,跑著去也不太方便,所以她準備坐幸運者號過去。
然而她才整裝待發,突然有一件事發生了。
“快、快來人啊!!救命啊!!!”一聲淒厲的叫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人們飛快地朝他聚集而去,將他和他背上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怎麼會這樣?”
“太可怕了……”
“快去請韓大夫!”
“這不是陳家的嗎?你們去哪了,怎麼搞成這樣?哎喲……”
“……”
李今念帶著人趕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接受治療。出事的人是一對父子,父親正值壯年,兒子正是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此時父親渾身皮膚皸裂,整個人幾乎是個血人,被他抱回來的兒子則同樣如此,甚至更嚴重,已經斷氣了。
現在父親抱著兒子的屍體嚎啕大哭,“都是爸爸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兒子,爸爸對不起你……”
這種場面總是讓李今念十分難受,她問:“怎麼回事?”
喪子之痛錐心刺骨,可李今念的恩情也比天大,所以男人雖然幾乎理智全無,聽到李今念的聲音還是稍微克制了下來,哭著跟李今念講清了緣由。
“孩子他媽生下孩子後不見了,前段時間她托人給我帶了信,跟我們說當年被劫持到6區的事。她生了很嚴重的病,前段時間已經被區長大人派去的船接到了舊4區,她想要過來跟我們一起生活,讓我想辦法把她接過來。我知道我們區現在不接收外人,就想著也許可以從地面偷偷把人接過來……孩子很激動,跑得比我快,沒想到剛踏入舊4區的地界就出事了……我為了救孩子,也沖了進去,沒想到……都是我的錯,區長,是我的錯……”
李今念怔住了,腦中倏然閃過一道光影,彷彿有一隻手驀地將迷霧撥開,瞬間豁然開朗,一個被她遺忘已久的畫面突然在腦中重播——
那是回想起來非常非常久遠一般的事了,久遠到她回想起來都覺得恍然如夢。
她和愛麗絲從厚厚的垃圾堆中的通道鑽出來,陽光倏然灑滿她的全身,她對蟻巢充滿排斥,一心想要逃離這個可怕的世界,然後愛麗絲跟她說:“不行的不行的,不可以上去,會死的!”
“為什麼?”
“不知道,總之不可以上去的,上去的人都會死掉,蟻巢也有規定不能去上面的。”
不,仔細回想,並不僅僅是愛麗絲,有很多人,她聽很多人說過,不可以到地面上去,會死。可是她並未切實體會過到地面上去要受到的懲罰、要付出的代價。她搭乘幸運者號第一次離開蟻巢,享受到了陽光,並沒有死;成為區長後一直在地底忙碌,通過車站去跟樓明玉談判,同樣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談判結束後很快搬到新4區,也肆意地生活在地面上,同樣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人不痛過,沒有親身體會過的事情,是不可能深刻記住的。所以淺層記憶很快被其他更重要的記憶擠到最偏僻的角落,她幾乎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蟻巢人不可以到地面上去,會死——原來是真的。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蟻巢人到地面上去會死?幸運者號也不斷穿行於地面甚至高空,不也沒有事嗎?他們新4區不也沒事嗎?舊4區為什麼會有事?
李今念眼神放空,大腦飛速思考,舊4區和新4區唯一的區別在於,新4區的前身是廢棄的蟻巢3區,蟻巢3區已經有上百年沒有人居住……等等,那個信箱!
李今念心中一凜,她很確定一開始他們幾次從廢棄三區經過,都沒有在途中遇到過那個信箱模樣的東西,她只在舊4區看到過。心中隱約有了一個答案,這個答案讓李今念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但李今念還不能確定,她還需要再確認一下。
李今念有些心急地想笑面醫生為什麼還沒有給她回信,然後才恍然發覺自己應該直接給舊4區的車站發資訊,讓人去找醫生更簡單一點,都怪她已經習慣了與他寫信交流,竟然一時忘了這個。
立刻讓車站的通訊處給舊4區的車站通訊處發資訊,讓人去查查其他區的鐵軌上是否有那個古怪的信箱。
而與此同時,魏莊快步回到了他的宿舍裏。
他打開衣櫃,拎出他的行李箱,行李箱上掛的密碼鎖,如果李今念看到,一眼就會認出與她在信箱裏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或者說如果當初她派人偷偷搜查他的宿舍時親自去了,就會看到這個讓改造人也束手無策的密碼鎖,然後她在鐵軌上看到時就會發現它和這個長得一模一樣。
此時,這個讓改造人都束手無策的密碼鎖在他的手指下輕輕鬆鬆地打開了,行李箱打開,露出了裏面一台黑色的儀器。他靈活快速地將複雜的線路連接,很快紅色的啟動燈光亮起,他在純黑色的只有一些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紋路的鍵盤上敲敲打打,一則消息,就如同往日一樣,被他快速傳送給了淨化區。
……
淨化區。
軍情八處的負責人安倫帶著最新得到的情報,匆匆忙忙地趕到了總統辦公室。一進入辦公室,他即將脫口而出的話便卡在了咽喉裏,匆忙的腳步也變得慢下來,這個地方似乎被施下了一種無形的魔法,有一種威嚴和寧靜感,再狂妄自大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變得規矩老實起來。
那個人身上穿著整潔的沒有絲毫折痕的白色西裝,長度沒有絲毫變化的長髮束在了腦後,他靜靜地坐在輪椅上,看著眼前的比人還要高一些的大魚缸。
魚缸裏,一尾美人魚正在趴在玻璃上,與他對視著。她有一雙黑色的漂亮眼睛,正癡迷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