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龜茲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盡量地把每一文錢都節省下來,目的就想回到長安之後,帶著自己的妻子孩子,離開那個殘酷的家。
離開家鄉六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鄉,思念妻兒,還經常告訴雲初他們,他已經有了兩個女兒,還應該跟妻子再養育幾個兒子……
為此,在重傷將死之際,他特意吩咐雲初,一定要把他留下裡的五萬錢交給他的妻子,希望他的妻子能好好地將兩個女兒養大,將來給她們辦兩場風風光光的婚事。
梁氏聽了雲初的話,幾次哭得昏厥過去,他的兩個孩子更是一聲聲“阿爺”“阿爺”地叫著,催人淚下。
崔氏雖然被雲初話語中的陳竹感動地不停拭淚,她還是從雲初的眼睛裡看到了徹底的冷漠。
在安排梁氏母女去客房休息之後,崔氏瞅著雲初道:“那個陳竹真的像郎君說的那麽長情嗎?”
雲初點點頭道:“他必須是這個樣子的人。”
“就因為他是一個死人,所以您可以任意地給他塗脂抹粉?”
雲初長歎一聲道:“陳竹死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眼看著一塊石頭飛過來,他竟然把我往前推,我本來只要把盾牌舉起來撞開石頭,他就能活命,我想過之後,覺得如果石頭朝我砸過來,陳竹不可能幫我抵擋。
所以,我就放棄了,閃身躲開……石頭就把他的腦袋給砸癟了。
他的屍體被我堆在牆根上整整七天,等戰事結束之後,我找他的時候,他的屍體已經快要化成水了,丟火裡燒的時候,屍體炸開,一咕嚕,一咕嚕的黏糊糊的蟲子差點把火給澆滅……”
崔氏乾嘔一聲,雲初也就停止了具象化的描述。
最後道:“你知道不,陳竹跟我們聊天,說的最多的是回長安之後就把家裡的不會生男娃的老婆賣掉,用這筆錢重新修一座好房子,娶一個有錢人家的大**,大屁股的閨女重新生兒育女。
我知道,陳竹這樣做很沒有良心,也不符合我的人生觀,因此我才會把他那一對惡毒的爹娘送進牢裡,把他蛇鼠一窩的兄弟的家財全部拿回來,我計算過了,他們家拿出二十七貫錢之後,基本上就什麽都不剩了。
陳竹不想做一個好人,沒辦法,我隻好幫他做一個好人,好丈夫,好父親。
也唯有如此,才對得起我把他的骨灰從西域帶回來的恩情。”
“借據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上面還有陳竹的掌固印鑒在上面呢,只不過是我幫他蓋上去的。”
雲初說這些話的時候,兩隻眼珠子微微發紅,就像黑夜中將滅未滅的紅色炭火一般。
崔氏哽咽道:“郎君將來一定公侯萬代,享盡富貴榮華,子孫綿延不絕。”
雲初點點頭道:“應該是這個樣子,畢竟,我來大唐盡乾好事情。”
梁氏從悲痛中清醒過來,雖然還是穿著破衣爛衫,但是氣質已經與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完全不同,整個人都像是重新活過來一般。
就連兩個女娃,也變得不再畏畏縮縮的,滿是皴裂的小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
“妾身如今無處可去,只能請郎君看在與拙夫同僚一場的份上,允許妾身母女在晉昌坊活命。”
雲初笑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你如今有錢了,可以在晉昌坊租借一間小房子,
做一些小本生意去西市叫賣,想必也能把日子過下去。 等坊正歸來之後,你可以去向他求助,他自然會把你們母女安置點妥妥帖帖。”
梁氏帶著兩個女兒,端端正正的行了蹲禮,就重新回到客房去了。
目送她們母女回去,雲初就對剛剛帶著娜哈回家的老猴子道:“活在幻境中的人最是幸福,怪不得有這麽多的人去當和尚。
肉體上雖然苛刻了一些,但是,在寺廟裡的每一個夜晚,都是和尚們的幸福時刻。
因為,每到黑夜降臨的時候,和尚們的腦袋裡必定會有一場大放光明的水陸道場。”
老猴子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我只有住在平康坊才能體會到四大皆空的好處。”
“你沒有帶娜哈去平康坊吧?”
“窺基和尚被大理寺丞給招走了,我們今天原本約好去吃一道叫做渾羊歿忽的菜式,就帶上了娜哈,沒想到沒吃成,聽窺基說這道菜價值三千錢。“
“渾羊歿忽?這不是回紇話嗎?”
老猴子恍然大悟道:“不仔細聽真的聽不出這是回紇話裡的羊肉包的意思。”
雲初笑道:“跟回紇可汗弄的烤駱駝很相似,也算是一道不錯的食物。
那麽,你知道窺基為什麽會被大理寺丞給叫走嗎?”
老猴子歎口氣道:“十七天前的大雪日,有和尚在朱雀街上謀刺了回家省親的蕭淑妃。”
雲初道:“和尚為何要謀刺蕭淑妃呢?”
老猴子道:“聽說大唐皇帝不久前剛剛從和尚廟裡接回來了一個美人。”
雲初噗嗤一聲笑了,指著老猴子道:“伱們這些和尚已經開始墮落到幫助一個宮妃爭寵的地步了嗎?”
老猴子道:“不知道,反正不關大慈恩寺的事情。”
雲初回憶一下自己那天遇到的那群身上帶著濃烈檀香味道的刺客,忍不住搖搖頭,用這麽拙劣的手段去陷害人,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
娜哈希望晚上能吃到渾羊歿忽,雲初覺得這種菜式就不該是雲家這種勤儉人家應該吃的。
渾羊歿忽這道菜其實很缺德,將一整隻羊的肚皮破開,往裡面塞一隻鵝,鵝肚子裡塞滿江米,蘑菇等美食用調料攪拌均勻了,把鵝塞進羊肚子裡,在羊的肚子裡,外邊塞滿香料,把肚子縫合好之後,就放在火上了烤。
等羊肉烤的金黃之後,就把羊肉丟棄不吃,隻吃羊肚子裡面的鵝。
冬日裡的長安基本上沒有什麽綠菜,聽說溫湯監那邊有極少量的韭菜跟菠薐菜供應,這些數量估計連皇帝吃都不怎麽夠,自然不會流入民間。
進入冬天之後,百姓們能吃的菜只有乾菜,鹽菜,醃菜,以及儲存在地窖裡的蘿卜,或許還會有人冒著嚴寒去挖一點蓮菜換換口外,除此之外,像吃一頓像樣的飯食,純屬做夢。
雲初家有鹽菜,雲初讓廚娘三肥把鹽菜切成細條,用清水淘洗兩遍,去掉過多地鹽分,多用素油將鹽菜煸炒一遍。
再從花盆裡割一點青蒜苗子備用,弄老大一塊豆腐,切成片用胡麻油細細的煎炸了,呈焦黃色撈出來,用剩下的胡麻油煎炸七八個雞蛋。
最後,把這些東西放在一個砂鍋裡,加上水小火慢燉,等到湯汁粘稠的時候,抓一把青蒜苗子往砂鍋裡一丟,不論是老猴子,還是貪吃的娜哈,此時都已經忘記了渾羊歿忽這道不道德的菜式的存在。
石磨磨出來的麥面有些粗,而且麩皮也不能清理乾淨,因此,蒸出來的饅頭上帶著不少的麩皮,跟雲初以前吃過的全麥饅頭比較相似。
崔氏跟廚娘三肥親眼看著雲初如何製作出來一道鹽菜燉豆腐的,並且將製作過程詳細的記錄下來,準備為雲家以後發達了宴請賓客做準備。
老猴子跟娜哈兩個把滿滿一砂鍋菜吃完之後,他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師傅。
這道菜是素菜,只要不放煎雞蛋,就是一道非常符合玄奘胃口的菜式。
在老猴子強烈的要求下,雲初不得不繼續製作一道全素的鹽菜燉豆腐,不過,在添加了黃花,木耳之後,雲初終究還是把這道菜弄成了窮人吃不起的模樣。
“你一直對玄奘這樣尊敬嗎?”
“也不是,在西行路上有時候心情煩躁了,他會罵我, 我也會罵他,不過呢,罵完了就繼續上路。”
“既然你對玄奘有自己的定位,為何還要如此地孝敬他,巴結他呢?”
老猴子看著努力從砂鍋裡尋找破碎煎蛋的娜哈,顯得無比的溫柔。
“能讓唐人不在意娜哈外貌的,全天下只有唐人皇帝跟玄奘。
唐人皇帝雖然能改變娜哈的命運,終究只是一時,當唐人皇帝死掉之後,他給予娜哈的保護也會消失。
唯有玄奘能夠保護娜哈不受任何人的歧視目光,因為佛門千古,佛法無邊。”
雲初點點頭喟歎一聲道:“是啊,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娜哈只要進入佛光的照耀之中,人們只會以她為榮。”
老猴子笑著將沸騰的砂鍋裝進食盒,提著食盒就從雲初家的後門過了馬路進入了大慈恩寺。
玄奘披著一件黑色的僧袍坐在一座八面漏風的亭子裡煮茶喝。
他喝的茶水裡自然是沒有羊尾巴油這一類的東西,也沒有蔥薑這些能給茶水帶來怪味道的東西。
松果燃燒得很旺,銅壺上蒸汽繚繞,黑陶茶杯裡裝滿了苦澀的茶水,玄奘一人面對蕭瑟的寒冬自得其樂。
老猴子裹挾著一股寒風進入了亭子,就聽玄奘歎息一聲道:“我剛剛在亭子裡構築了陰寒與溫暖的結界,就被你給打破了。”
老猴子笑道:“火爐帶來的溫暖,與寒風帶來的陰寒,如何調和呢,不過是你距離爐子近一些,陰寒被火氣同化,讓你覺得舒適罷了。
來來來,拿起筷子,品嘗一些人間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