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光陰的劍是把渾似美玉的長劍,長約三尺,通體呈白玉色,劍身窄繪有白蓮紋,劍鋒極薄,和他主人一樣散發著寒月般的冷意。
這柄劍名喚「斬歲」,隨玄光陰出世,也隨玄光陰名聲大噪,飲血無數,卻如玉光潔,彷彿比初生嬰兒還要純淨。
此刻斬歲正插在白蓮圖上,劍身蓮紋與圖案融為一體,彷彿入了畫中景。
被插在劍尖的魔氣終於快要承受不住劍上的真氣,一點點地崩裂,但不知道為何,魔氣現出形跡來,化作一灘灘鮮紅的血順著劍尖流淌下來,將整幅白蓮圖染成一片血紅。
就在眾人為這奇異的景象感到訝異的時候,只見劍尖上的鮮血倒灌,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蟲般卷上斬歲,須臾間便將玉似的靈劍周身包裹,劍鋒、劍脊、劍柄盡數被血色吞沒。
就連玄光陰也好像被這股力量纏住了,他黑色的斗篷外圍像是濺上了誰的血,從下擺開始一路蔓延上去,蜿蜒出了深色的痕跡。
可玄光陰一動不動,如佛坐蓮,任由血跡盤滿全身。
從背後看去,他像是被血霧包裹著,透著一股極為邪門的詭異。
就在血痕一路攀爬到他肩膀,活物似的扭動著要向他衣服裡面鑽的時候,玄光陰忽然動了,眨眼間,他來到斬歲面前,從寬大的斗篷下伸出了略顯蒼白瘦削的手,握住了斬歲的劍柄。
剎那間,周身黑霧盡數被真氣彈開,寒玉似的劍身上一塵不染,劍尖突然現出一點白芒,下一秒,所有的紅霧與血跡全都在巨大的吸力之下向白芒靠攏,最終凝成了一塊黑色的玉石。
玄光陰將斬歲攏入斗篷內,伸手將墜下來的黑色玉石接住,仍是背對眾人,垂首看著玉石,好似在琢磨什麼。
虞滄瀾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麼名堂,看得一愣一愣的,一會一會兒跟變戲法似的,但直覺告訴他,玄光陰正在做一個了不得的事情。
「表弟,」紫金霄這時候幽幽開了口,有幾分凝重,卻也有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玄光陰老前輩方才是在煉化魔氣。」
「煉化魔氣?」虞滄瀾不解,「魔氣還可以煉化嗎?他煉化出了什麼?」
紫金霄悠悠搖晃著扇子,慢條斯理解釋道:「世間萬物抱陰負陽,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魔氣自然可以轉化。只是……轉化魔氣之人須得承受魔氣反噬,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光是走火入魔還算是小事,可若是真的入了魔道,那怕是一生一世都回不了頭了。」
紫金霄說話間有意觀察玄光陰的反應。
紫金霄席上一直沉默,除非有人提到他輕易不會開口,一方面是自知身為客人不好喧賓奪主,另一方面,不知為何,玄光陰在他心裡就像是一道刺,從他出現的剎那就扎入了他的心裡,讓他渾身都透著一股子難以形容的不舒服,心裡還壓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惡與恐懼。
這位老前輩身上,有一種讓他很不舒服的氣息。
想到這裡,紫金霄眉頭微微蹙緊,不由又想起了現今流傳的那些傳說。
這人,亦正亦邪,誅魔道卻也能對正道人士痛下殺手,沒人清楚他所求之道到底是什麼,也許是傳聞中的無上劍道,不分是非,只有彼此。
虞滄瀾聽得一知半解,又問道:「你還沒說,煉化成了什麼?」
「那東西究竟是什麼還沒人說得清,看著像是普普通通的玉石,也就是枚普普通通的玉石,沒有靈氣,也沒有魔氣,因此被稱為黑凡石。轉化後的大小與魔氣強弱有關,這塊……可是相當大了。我先前隨我爹見過一回,那修者耗盡畢生修為,與魔氣拼得同歸於盡,才將那些難以消弭的魔氣煉化成了一塊紅豆大小的,老前輩手中這塊,足有銅板大了。」
「那魔氣……」虞滄瀾仔細回憶方才細節,清楚記得魔氣是挑開阮清語經脈後逸散出來的,不由將目光落在昏死過去的阮清語身上。
紫金霄看得更是分明,點頭道:「是阮清語,若是按照我上次接觸黑凡石的經驗來看,那魔氣至少在阮清語體內盤亙……十年之久,才會凝出這樣大一顆。」
「是十一年,」玄光陰糾正紫金霄的判斷,「第一年遊蕩體外。」
「原來如此,」紫金霄壓下心裡頭的彆扭勁兒,微笑著問,「那不知道黑凡石究竟有什麼用處,讓玄老前輩一直盯著看了這許久?我只聽說,有些女修會買黑凡石來點綴髮簪,膽子大得很。」語氣裡盡是戲謔。
話音方落,眾人只見玄光陰抬了抬手,隨即響起一聲輕輕的吞嚥聲。
虞滄瀾:「……」
眾人:「……」
玄光陰淡淡道:「可吞服。」
虞滄瀾感覺他簡直是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麼大一顆你就不怕卡了喉嚨,那玩意不是魔氣化作的嗎?你就不怕吃了拉肚子?你不是剛才沒吃飽吧?」
「不會,」玄光陰這才轉過身,道,「此物大補。」
虞滄瀾越發覺著他在糊弄自己,嘴角一抽:「……你也弄點給我補補?」
玄光陰一愣,像是沒想到這一點,隨即冷靜地搖了搖頭:「你虛不受補。」頓了頓,他似是怕虞滄瀾誤會,冰冷的視線一掃眾人,補了一句,「他們亦然。」
行吧……他還能說什麼?
虞滄瀾木著臉,對玄光陰所言半信半疑,一抬眼看見牆上那幅破了個小洞的白蓮圖就想到方才詭異的一幕,感覺扎眼得很,忙對下人道:「把那幅畫摘了,先撒上黑狗血和半斤鹽,丟火裡燒了。等等——打住。」他叫住正摘畫的下人,指揮道,「不燒了,直接把那畫送給阮少主,上面還存有一點魔氣。」
阮清渠:「……」
阮清渠內心難以平靜,這幾日來風浪頻起,已經遠超了他的接受程度,現如今覺著虞滄瀾一舉一動全都是在羞辱他,不由反問:「虞少主這是何意?」
虞滄瀾見阮清渠一臉受辱的樣子,笑出了聲音,他本意是要讓阮清渠拿畫回去好好查查魔氣的來源,結果在阮清渠那兒變成了他在羞辱他。
阮清渠這人,心高氣傲,卻沒有心高氣傲的本錢。
他竟是在與這樣的人糾纏不清。
虞滄瀾笑了兩聲,不想再和他過多糾纏,今日魔氣一事一出,就不單單是兩氏恩怨的問題:「你弟弟入了魔,玄老前輩說魔氣潛伏已有十一年之久,他才十二歲吧?好好查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滄州府是修真名府,不容邪魔放肆。」
阮清渠聞言怔住,隨即一臉慚愧,眼神複雜地接過白蓮壁畫,點了點頭。
虞滄瀾回頭沖他母親道:「娘親,解藥也一併給他吧。今日鬧出太多的事情,我有些累了,不想再折騰下去了。」
怡夫人見不得虞滄瀾受苦,當即命人把解藥拿來,送到阮清渠面前。
虞滄瀾坐回椅子上,儀容有度,分寸不失,道:「今日事情到此為止,勞煩諸位在宵禁夜裡來此。有關魔氣一事,還請阮少主多加留心,此乃大事,不可兒戲。」
虞滄瀾語氣溫和,卻帶著一股子不想親近他們的疏離,那決然的樣子讓阮清渠有了一瞬失神,情不自禁地又點了點頭。
虞滄瀾轉而對沈楓說:「今日我最愧對的就是沈世伯,我與阮氏少主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讓沈世伯多有操勞。都是我們二人年輕不懂事,我的確有迷戀他的時候,但莊周夢蝶,終有一醒,我自知不是阮少主的良人,阮少主亦心有所屬。勞煩沈世伯代替阮氏與我娘在此做個見證,此事到此告一段落,往後兩家都不會再提起此事,沈世伯可願意?」
沈楓面有慚愧,點了點頭:「勞煩不敢當。」
虞滄瀾微微一笑:「那便麻煩沈世伯了。」
「諸位,夜也深了,未免觸犯宵禁,不如今夜就先在虞府暫住。」虞滄瀾客氣道。
他們都搖了搖頭,鬧出這麼多事情,他們怎麼可能厚著臉皮在這裡過夜,虞滄瀾禮數周到,卻也不是他們無恥的理由。
沈楓帶頭離開,沈昭緊隨其後,林夢生身為最大贏家自然也抱著那壇「春羅衫」滿意離開。
沈楓拂開車簾坐了進去,沈昭禮道:「父親,孩兒去與夢生道別。」
林夢生正站在不遠處等他,懷抱酒瓶的樣子就像是在醉生夢死,看得沈昭一陣來氣,卻又無可奈何。
沈昭板著臉道:「你看看你今日,讓人家看了多少笑話?」
「我看讓人看盡了笑話的該是阮清渠那呆子。我現在越發想不明白,虞滄瀾哪裡不好,他要退婚。比他看中的那女子好太多了,樣貌好,家世好,性格好,氣度也好。」
沈昭冷冷一笑:「一壇酒就這麼把你收買了?」
林夢生抱著酒瓶,不住在臉上摩挲,就跟親媳婦似的:「這倒不會。我說的都是心裡話,虞滄瀾今日是真叫我刮目相看。對世家公子來說,什麼禮儀、修養之類都是虛的,只有虞滄瀾那種袖手定乾坤的氣魄才是真的。」他頓了頓,忽然嬉笑著挑眉看沈昭,「你說,我要是找我爹去提親,他會不會答應?」
沈昭臉色一黑,忽然劈手從他懷抱中搶過酒壺,轉身就走。
林夢生愣了一瞬才意識到酒壺被奪走了,嚷嚷著追了上去,可沈昭已經一頭鑽進了馬車裡,礙於沈楓這個素來與他爹交好的大長輩也在車內,林夢生只得在車外意味不明地喊道:「沈昭,你太過分了!朋友妻不可欺你知道嗎你!」
沈昭將酒壺隨手丟在一旁,頗為氣憤地盯著,過了片刻,又擔心不小心把酒弄灑,便拎起來放在軟墊之上,一抬眼,對上沈楓審視的目光。
沈昭心裡咯噔了一下,硬著頭皮道:「父親既然有話,那便直說吧。」
沈楓沉默片刻,問他:「你也有心要娶虞滄瀾?」
沈昭:「………… ……」
沈昭嚇得在車裡站了起來,什麼氣度涵養全顧不上了:「父親這是什麼意思?」
沈楓見他反應便知道自己誤會了,解釋道:「昭兒莫急,父親方才聽夢生勸你朋友妻不可欺,才有此誤會。」
誤會太大了……
沈昭被嚇得不輕,將林夢生說的那番話轉述給了沈楓,見沈楓沉思,他想起他爹問他「也有心要娶虞滄瀾」,難道他爹本就存了這個心思?
想到這個可能,沈昭立馬道:「孩兒對虞少主並沒有那個想法,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沈楓點了點頭,又似有些遺憾地嘆息一聲:「夢生所言極是,此次是阮清渠目盲了,也是,虞氏出來的孩子,哪個不是如玉般剔透聰慧的呢?當年虞隱……」話到此處,沈楓不願多說,長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