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門之外,湖面寬廣,湖景似畫。
一道黑影獨立於蒼茫湖景之中。
湖面是白的,湖畔樹是白的,天地是白的,他手中的劍也是白的,唯有人影點漆,像是潑灑在潔白宣紙上的一點墨水,正慢慢向四周暈散。
玄光陰依然穿著一身黑衣,斗笠邊沿的黑紗遮住了容貌,他手中的劍壓得很低,壓著劍尖一點逼人的鋒芒。
他忽然亮劍。
劍隨影出,鋒芒初展,驚鴻遊龍,夭矯不群,無數飄揚而下的細雪被劍鋒捲起,帶著滔天的氣勢隨著黑影龍行湖上,如捲起千重雪。
冰面裂開道道細紋,卻沒有一片崩裂。
虞滄瀾看得有些發怔。
「白象,長三尺六寸,重四十兩,由精鋼打造,色澤極似象牙,刃如霜雪,劍身有北斗七星紋,劍柄綴有白玉珠,吹毛斷發。」
怡夫人不知何時走到虞滄瀾身邊,望著湖中豐神俊秀的人物低聲道。
虞滄瀾聽著名字有些耳熟,忽然想了起來:「那不是我們劍林中的劍之首嗎?」昔日他成年之時,怡夫人帶著他去劍林挑劍,他一眼就相中了這把卓爾不群的劍之首,但那靈劍心高氣傲,不肯認他為主,還濺了他一臉泥巴,氣得他當場拂袖而去。
現在怎麼會在玄光陰手裡?還老實成了這樣子?!
「鏘——」一聲脆響忽然出現,虞滄瀾循音看過去,看到不遠處迴廊之下坐著一個衣衫華麗的人影。
紫金霄盤坐在觀湖亭中,膝蓋上橫放一把絢麗寶劍,滿身珠玉瓔珞,垂著挑金流蘇,他兩指輕叩,在劍身上彈弄,發出一聲聲似有韻律,又好似渾然無意的劍音。
湖中人劍影未有一寸停息,手中靈劍白象真如游龍,白虹驚掠。
紫金霄彈劍頻率越來越快,鏘鏘劍鳴聲也越來越快,但依然快不過湖中人,湖中劍,甚至快不過湖中落雪。
紫金霄在和玄光陰以音相鬥,而且落了大下風。
「霄兒……」怡夫人蹙了蹙纖細眉尖,「真是胡鬧。」
「取我簫來。」怡夫人向後伸手,接過侍女遞來的一支白玉長簫,剛要將玉簫湊在唇邊,卻又放下。
虞滄瀾看熱鬧不嫌事大,吃著春桃給他墊肚的點心:「表哥的劍可要毀了。」
話音剛落,紫金霄的寶劍應聲而裂,他彈劍的手上滿是鮮血。
不遠處,劍林之中百劍嗡鳴齊響,響了足足有半刻鐘才逐漸平息。
湖中人也停了下來,黑影掠出湖中。
細雪再次紛紛而落。
虞滄瀾跟在怡夫人身後走向紫金霄。
紫金霄身邊,斷劍落在地上,他笑得眉眼彎彎。
紫金霄:「讓姑媽、表弟看笑話了。」
怡夫人訓斥道:「霄兒怎麼如此不知輕重?」
虞滄瀾彎腰將劍撿了起來,劍刃斷面完整,不像是崩裂的,倒像是被利刃劈斷,他將劍遞給紫金霄,紫金霄卻不肯收,笑著道:「斷了便扔了吧,留著也是無用。」
怡夫人不由怒道:「這是你母親送給你的及冠賀禮!怎麼能如此兒戲?!」
紫金霄語氣幾分僵硬:「是霄兒技不如人。」
怡夫人眼神複雜:「我去請劍林鑄師替你修復。」
「那就多謝姑媽了。」紫金霄長嘆一聲,拱手作揖。
虞滄瀾雙手攏在大氅裡,一雙漆黑的瞳仁之中滿是好奇,免不了幾分戲謔:「你好好的,幹什麼去招惹玄光陰?」
「表弟不是喜歡那把白象?我記得冠禮那日,表弟可被白象氣哭了。」
虞滄瀾:「……」他現在說風沙糊了眼睛還來得及嗎?而且那個時候的他還不是他!
紫金霄雖是笑著,眼神中卻帶著七分認真:「表兄那時候便說過,表弟喜歡的,表兄都要給你弄來,絕不會讓表弟再因為得不到什麼而哭泣。」
虞滄瀾一怔,心頭湧現一股暖意,卻聽紫金霄又萬分欠扁地說:「雖然表弟哭起來的樣子美極了。」
虞滄瀾:「…………」
所有的感動瞬間被壓了下去,虞滄瀾面無表情地看著紫金霄,發出一字金言:「滾。」
紫金霄哈哈大笑,將滿是鮮血的右手藏在背後。
此刻,一把白影破空而來,掠出一道弓弧似的影,白像被斜插入虞滄瀾腳前一寸位置。
玄光陰站在觀湖亭外,饒是剛才那樣舞劍,身上也依然一點雪花的痕跡也沒有。微風吹動他斗笠上的黑紗,讓人辨不明他是否正在看向亭中。
虞滄瀾低頭瞥了一眼白象,又瞥了一眼亭外的玄光陰,再一看他娘親和紫金霄微妙的表情,便明白了這一舉動的目的——示威。
他磨了磨牙,嘴皮子一掀,刻薄道:「玄老前輩一把年紀了,少做點劇烈運動,當心閃了腰。」
玄光陰渾似沒聽見這一套冷嘲熱諷,冷冰冰道:「白象,送你。」
虞滄瀾:「……」
虞滄瀾眼皮一跳:「你說什麼?」
玄光陰沉默不答,死活不願意說第二遍。
典型的說話要錢。
虞滄瀾一把握住白象的劍柄,便感覺這把劍還跟當年一樣固執,死倔死倔,他越往外拔,它就往土裡鑽。
玄光陰真氣一作,白象登時卸去了所有力氣,虞滄瀾沒注意這個細節,用了吃奶的力氣猛地一拔,沒想到這回白像不掙扎了,害得他用力過猛,握著劍仰面向後倒去。
……混賬!
虞滄瀾後腰磕在了桌沿上,被怡夫人扶住,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他被顛得眼前一陣晃悠,白象嗡鳴一聲,活像是在笑話他。
王八犢子!
他氣得直接將白象甩在了地上。
虞滄瀾冷冷道:「玄老前輩當真要送我?無功不受祿,我可否把這把劍當成玄老前輩送給我的收徒禮?」
玄光陰漠然:「我不收徒弟。」
「還是準備讓我用這把劍手刃仇人以報殺父之仇?」虞滄瀾字字呷怒。
玄光陰沉默不語。
虞滄瀾冷笑:「那這把劍便沒了存在的意義。」
玄光陰沉默片刻,聲音艱澀,似是吐出這兩個字眼十分困難:「送你。」
「行,」虞滄瀾見他軟硬不吃,咬牙道:「娘親,把白象送去後院柴房,劈柴!」
話音剛落,白像在泥地裡一挑,剛下過雪的地面鬆軟得很,雪水化進去,泥巴又濕又滑,一大團泥巴全都濺在虞滄瀾臉上。
玄光陰:「……」
虞滄瀾:「………………」
春桃趕忙拿帕子去擦虞滄瀾臉上的泥巴。
虞滄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氣得渾身發抖,瞪著玄光陰,眸子裡蒙了一層水汽,隨即拂袖離去。
眾人隨虞滄瀾浩浩蕩蕩地離開。
紫金霄慢悠悠走在最後,打玄光陰面前走過時,跟孔雀開屏似的,「刷」的一聲打開折扇,淡淡道:「今日我算是明白了個道理,有些東西,表弟過去喜歡,現在可未必,送禮也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這把劍,斷得也算值。」
待眾人走後,玄光陰目光才慢吞吞地落在白像上。
玄光陰冷冷道:「你喚我將你拔出,便是為了這個?」
白象輕聲嗡鳴。
白象,傳聞破夢城城主在夢中見到一匹白像從白樺林中走出,長鼻捲著一塊白色沉鐵,次日夢醒,湖中惊現夢中沉鐵,遂取神鐵打造成了這柄神兵。天生劍靈,靈氣逼人。原本歸破夢城城主代代相傳,但在道魔之戰時破夢城城主戰死,少主劍獨鍾不知所踪,破夢城四分五裂,白象便逐漸流傳到了虞氏劍林,近三百年,從未重新認主。
這把在劍林之中以「劍之首」的名義佇立在百劍頂端的靈劍頭一次感到恐懼,不由渾身輕顫,發出悲鳴。
玄光陰將劍拔出,緩緩走向湖邊。
他揚手一揮,白象破開冰面,墜入湖中。
剎那間,冰面裂紋寸寸瓦解崩裂。
晚上,怡夫人精心準備的一席晚餐讓虞滄瀾鬱悶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怕他體寒睡不著,怡夫人還讓春桃給他斟了小半杯參酒。
半臂粗的長參泡在上等美酒裡,聞一口濃香的酒味就能讓人多活上幾年,小半杯酒喝下肚,渾身上下都熱得要著火。
虞滄瀾把湯婆子丟在一旁,想扯開袍子又被怡夫人瞪了回去,他紅著一張臉,問道:「娘親,白象怎麼就到了玄光陰的手裡?」
「大抵是因為他下午去了一趟劍林,」怡夫人又給虞滄瀾夾了一塊燉了兩個多時辰的黃酒牛肉,回頭命人將炭火燒得別那麼熱,「權叔說,傍晚給玄光陰看診看了一半,他突然從屋子裡衝了出去,直奔向劍林,不久就拿了白像出來。」
「傍晚?」虞滄瀾納悶,「權先生一直看到傍晚?他到底為什麼失憶了?這麼嚴重?」
怡夫人看了一旁的張權一眼,張權表情一僵,嘆了口氣:「以玄老前輩的態度,我很難給他看出問題。」
「怎麼?」
張權欲言又止,又是「唉」了一長嘆。
虞滄瀾放下筷子,好奇地看他:「權先生有話直說。」
「少主莫怪罪,實在是……老前輩不肯合作。」張權是虞府的首席醫修,以醫入道,迄今已有六十餘年,跟其他修者相比,修為不算太高,但醫道精進,有時候府尊還會派人來請他入府看診。自成名以來,求他看診的人全是畢恭畢敬,從來沒有這麼個硬釘子。
「醫修同凡間醫者一樣講究望聞問切,再加一個'探',望是觀氣色,聞是聽氣息,問是問狀況,切是摸脈象,探則是探經脈。但玄老前輩……頭戴斗笠,帽紗低垂,連個臉都不肯露,望不了;壓著氣息,連個呼吸聲都聽不見,聞不了;惜字如金,說句話難如登天,問不了;不讓人靠近身體三尺,連懸絲都不肯,切不了;經脈更是無法可探,整個人都是個鐵桶子,太自閉了!」
虞滄瀾:「……」
虞滄瀾琢磨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他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虛虛握住張權的手,親切道:「權先生在我虞府多年,是股肱之臣,怎麼能受這種委屈,我給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