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那個三百年不老不死的老怪物玄光陰——
一時之間,沈昭失了風度,手中筷子跌落下來,林夢生更是一句「唉呀媽呀」喊了出來。
虞滄瀾眨了眨眼,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見他母親匆匆從席上站了起來,對神秘男子躬身行禮。
怡夫人滿是懊惱,生怕惹了玄光陰不快:「晚輩不識前輩真身,多有怠慢,請前輩勿怪。」
玄光陰並未看他,只是坐在那裡,壓了壓斗笠,淡色的唇輕輕開合:「無妨。」
怡夫人長出口氣,見虞滄瀾還坐在那裡發呆,忙扯了他一把:「瀾兒,不得無禮,這位是老前輩玄光陰,如今整個修真界少有的虛無炁修者,普天之下絕不會超過五人。快起來行禮。」
「不必。」玄光陰這次開口倒是快,他掃了一眼被自己吃得差不多的菜色,對虞滄瀾道,「你不吃?」
虞滄瀾無語得很,現在才想起來叫他吃東西,這傢伙不是活了三百年嗎,怎麼還會肚子餓,照常理說,修到這種世間少有的境界的大修者不是都應該不用吃東西,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遊乎四海之外嗎?
辟穀,辟穀!
虞滄瀾皮笑肉不笑:「我不餓,呵呵。」
玄光陰又在看他。
虞滄瀾被三番五次的注視看得有些炸毛,他這人性格也乖張,最看不得別人在他面前裝逼,尤其是裝這樣的**。
虞滄瀾保持著臉上虛偽的笑,柔聲問他:「老前輩為何一直看我?」
玄光陰淡淡道:「你容貌極美。」
虞滄瀾:「………………」
呸!
虞滄瀾額頭青筋一蹦,忍著罵人的衝動:「老前輩說這樣的話似乎不妥。」
「有何不妥?」玄光陰語氣依然涼涼淡淡的,不興一絲情緒,「你像我一位故人。」
虞滄瀾呵呵一笑:「誰這麼有幸?」
玄光陰沉思片刻:「不記得了。」
虞滄瀾回頭看他娘,眼裡滿是指控:「他這是在調戲我吧娘親!」
玄光陰忽然握住了虞滄瀾的手,虞滄瀾渾身一抖,被他的體溫冰得一個冷顫從頭打到腳。
肌膚相貼的時候,玄光陰身上那股冷意越發明顯,彷彿死人身上的溫度。
玄光陰將手收了回來,攏回披風內,斗笠邊沿向下壓了壓,但從虞滄瀾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方才微微抿緊了嘴唇。
玄光陰:「我想起來了。」
虞滄瀾:「?」
玄光陰:「他有一長一短兩把雙刀,長為紅,短為藍,刃身都薄,是兩把好刀。」
怡夫人猛然站了起來,虞滄瀾的心臟提到了嗓子口,咬牙問道:「你確定?」
玄光陰點了點頭。
怡夫人呼吸倏然急促,虞滄瀾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雙刀確鑿如此,已經無法再否定事實了……
怡夫人輕捂著嘴,顫聲道:「也許……也許隱哥的春雨與冬雷被賊人劫走……」
玄光陰看她一眼,直言:「他叫虞隱,雙刀與他一同埋入墳塚。」
怡夫人下唇咬出血來,虞滄瀾想要上前扶住她,卻見怡夫人抬手阻止。
他依稀覺著此刻的娘親周圍圍了一層看似堅不可摧的堅壁,卻脆弱得很,那層堅壁將她圍在了裡面,杜絕了所有的傷害,也封閉了她所有的感覺。
怡夫人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的時候,瞳眸深處射出一抹狠厲決絕的光:「前輩,晚輩知道我等修為在前輩面前不值一哂,但隱哥他在世時是滄州府除府尊外第一高手,修為已臻心炁第一重,敢問前輩,他是如何死的,殺他的兇手是——誰?!」
縱然最近幾年,滄州府內人才漸顯凋零,但依然是首屈一指的修真名州,百年內出過三個心炁高手,府尊位列第一,第二便是虞氏家主虞隱。
虞隱出生時霞光滿天,不足滿月便自發握刀,指尖緊勾刀柄圖紋不放,學會說的第一個字便是「刀」。三歲以刀入道,六歲步入道炁,道途暢通無阻,與怡夫人成親之後,更是佔盡了紫氏藥圃的便利,修為一日千裡。
放眼偌大四州,難尋敵手。
這也是怡夫人一直不相信他會客死異鄉的原因。
不是怡夫人盲目自信,而是虞隱的確有那個實力。
這世間誰能殺了虞隱?
眾人都在等這個答案,小輩是聽著虞隱的傳說長大的,林楓與虞隱同輩,又同在白鷺書院同修七載,虞隱那時候就顯現出了遠超他們的天賦,同是圓滿天格,虞隱能比他們更快掌握所學。因而,當年四大氏族的少主同在白鷺書院修習,只有他們三人擺三牲,譜金蘭,桃花樹下飲了雞血酒,結成了金蘭。
若非虞隱早年離開虞氏,虞氏的勢力恐怕會比現在還要龐大,虞沈林阮四大世家真的要名存實亡,由虞氏坐大,就連府尊恐怕都要生出忌憚。
這世間誰能殺得了虞隱?
在眾人毫不掩飾的殷殷目光之下,玄光陰兜帽下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像是天生就沒有情緒變化,眼神冰冷而又淡漠。
他端坐在主位之上,活像是個沒有感情的死物,裹在一團漆黑的披風之中,淡淡道:「是我殺的。」
「你說什麼?」虞滄瀾虎軀一震,差點一句MMP脫口而出,這老前輩不是老糊塗了吧?拿著死者遺物跑上門,毫不客氣地吃了人家一頓飯,然後指著自己鼻尖告訴他們「人是我殺的?」下一句是不是就要反問「你們能奈我何了?」
被重新放回槍架上的紅蛟槍已經開始發出躁動不安的鳴響,台下本來只想湊個熱鬧看個八卦的眾人也被嚇得火燒了屁股一樣彈了起來,隱匿在暗處的高手再次現身,滿屋子都是劍拔弩張的氣氛。
怡夫人再也壓抑不住心裡頭的情緒:「前輩,你方才說,是你殺了隱哥?」
玄光陰對當下情況毫無感覺,甚至連端坐的姿勢都沒變過:「是。」
「你為何要殺他?!」怡夫人厲聲問道。
玄光陰:「他欠我一條命。」
怡夫人一怔,隨即低喝道:「不可能!隱哥一生光明磊落,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他怎麼可能欠你一條命——你——你為什麼要殺他?!」
「我亦可為虞兄擔保。」沈楓也不敢相信這個答案,站出來替虞隱辯解,「同修之時,我等與虞兄外出以狩獵練習收放真氣,虞兄只是以真氣封鎖獵物走向,事畢全數放歸自然,從不殺生。這其中定然有什麼誤會。前輩,當真是你殺了他?」
玄光陰沒有再給予任何回應,燭光斜打下來,讓他整張臉都陷在陰影裡。他像是和空氣凝結成了一體,若不是在萬眾矚目之下,恐怕會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虞滄瀾見狀,便知道,他應該是沒有在胡言亂語。
他殺了虞隱。
他殺了我爹。
虞滄瀾微微垂目。
對於虞隱,虞滄瀾沒有多麼深刻的印象,除了虞氏這個浩蕩家產以外,他父親唯一留給他的就是那件白狐大氅,也是他滿月的禮物。雖然他一直搞不明白虞隱為什麼要給一個滿月的嬰兒送那麼大一件大氅,但每回摸到大氅柔軟的狐皮,他都彷彿能回憶起,虞隱撫摸他的溫柔動作。
虞隱使刀,即便春雨、冬雷與其他刀器不同,刀鋒極輕,他使刀的路子仍是剛勁霸道。他娘同他說過,他剛出生的時候,因天格虧損,只有不到四斤,渾身軟骨,他爹收斂渾身霸道真氣,只敢將他託在手臂上,僵立在那裡,動也不敢動,只傻笑著看向自己,不住喃喃這是他虞隱的兒子,絲毫沒有提及他有損虞氏顏面的根基。
那時候他便是個天道殘損的廢物,卻被虞隱視若珍寶。
他娘說過,虞隱練刀勤勉,每日酉時起床,梳洗都不顧,必先揮刀一萬次,但自從有了他後,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他。
他怕自己傷了孩子,每回都小心翼翼,想碰又不敢碰,被怡夫人看見幾次,嘲笑他活像是在自己家裡做賊,虞隱就傻呵呵地笑著,摟著怡夫人,拿指尖輕輕碰著他的手指,笑著說:「這是我的兒子,他會長成頂天立地的英雄,如磊磊光明,日月皎然。」
他對虞隱的回憶就只有這麼幾個,被光陰揉碎了的片段,每回回憶起都是模糊不清的。
但是他很肯定,虞隱愛著他。
……只可惜,他沒能長成頂天立地的英雄,倒是活生生撐著陰裡陰氣的身體,披了一身沒什麼用的皮囊。
還特麼可能要被爆菊。
虞滄瀾:「……」
廳內陷入難捱的沉默,眾人仍舊在等玄光陰給他們一個他們都能夠接受的答案,但玄光陰沒有。
他沉默在沉默中,如枯樹一般坐在那裡,仍是一動不動。
睡著了?
虞滄瀾一咬牙,生出了放肆一把的念頭,他正欲伸手去掀玄光陰的斗笠,卻聽門外響起弟子戰戰兢兢的通傳聲:「夫人,少主,諸位尊駕,阮少主回來了。」
隨後,阮清渠滿身是雪地跨入門來,平日一向一絲不苟地扣在發冠之中的長髮也垂落了三兩縷,落在額前,映著一雙略略喘息的朱唇,竟是有種清麗的狼狽。
阮清渠壓著恨意,冷冷道:「虞少主,你要的丹方我給你帶來了,現下可否商議一下胞弟臉上傷口一事?」
虞滄瀾現在哪有心思處理這個事情,頭痛得很:「對不住,你的事情得稍後放放。」
「虞少主這是什麼意思?」阮清渠恨極了,語氣也急躁起來,混不似他平日清冷如玉的氣質。
直到一道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阮清渠才意識到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可能發生了什麼。
他被那目光壓得一動不敢動,震驚地望了過去。
坐在主位上,披著披風,頭戴斗笠的人,是誰?
好強的修為!
一旁的林夢生沖他不住使眼色,傻兄弟,這回你家這點事情還真個不值一提的破事。
就在這時,阮清語冷冷一笑:「大哥,虞氏家主虞隱被玄光陰老前輩殺了呢。」
語氣中滿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虞滄瀾頓時怒意橫生。
這小王八蛋,吃我一招劍破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