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時,學校要求警方出動機動隊。機動隊衝過防柵,逮捕了裡頭所有的學生。在當時,其他大學也經常發生這種事,可說是司空見慣的了。但學校並沒有解散。已經投下如此龐大的資金了,總不能讓學生鬧一鬧就乖乖地解散吧?再說,將學校用防柵封鎖起來的這夥人,也並不真希望學校解散。他們只是要求變更大學的發議權(譯註:提出議案的權利)規定罷了,但對我而言,發議權要怎麼變更和我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是罷課當時,我也沒有什麼感覺。
九月一到,我懷著期待學校化為廢墟的心情到學校去,但它卻「毫髮無損」。
圖書館的書既沒有被搶走,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壞,建物也沒有被燒毀,我很訝異他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當罷課解除,且在機動隊的佔領下,又重新開課時,最先出席上課的竟是帶動罷課的那伙人。就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似的,他們到教室來上課、作筆記、點名時也應聲。這可就奇了。因為罷課決議仍屬有效,根本還沒有人宣布終止罷課。雖說學校請來機動隊衝破防柵,但原則上罷課仍在持續當中。而且在罷課決議時他們還曾經大放厥詞,把反對(或是表示懷疑)罷課的學生罵得狗血淋頭,或是群起圍剿。為此我去找過他們,問他們何以不繼續罷課,反倒上起課來了,他們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當然答不出來,因為他們其實是害怕缺課太多的話會被當掉。這班人居然也來高呼大學解體,簡直太滑稽了。這班下流的傢伙本就是依風向來決定音量大小的。
我在心中對木漉說,餵!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這班人拿了大學學位之後,便到社會上去拚命地製造更下流的社會。
我決定這一段日子上課點名時不出聲答應。我當然知道這麼做沒有什麼意義,但若是不這麼做,我心裡就不痛快。不過也因此,我在班上的立場更形孤立。當點了名我卻默不作聲時,教室裡瀰漫著一股有意搗蛋的氣氛。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向任同人開口。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我終於理出了一個結論我覺得大學教育毫無意義可言。我決定把它當作一個忍耐寂寥的訓練時期,因為即使我現在放棄學業,到社會上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每天到學校去上課,作筆記,空下來的時間就在圖書館裡讀書或是查資料,如此而已。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突擊隊」仍舊沒有回來。這不只是罕事一樁,真可說是驚天動地的了。因為他的學校已經開始上課,而且「突擊隊」可從來不曾翹過課。
他的桌子和收音機上已悄悄地積了一層灰塵。而架子上,塑膠杯、牙刷、茶罐、殺蟲劑等等則仍安然地並排著。
「突擊隊」不在的時候,由我負責清掃房間。這一年半以來,清掃房間已經成為我的習慣,只要「突擊隊」不在,我便只得負責維持整潔。我每天掃地,每三天擦一次窗子,每個禮拜曬一次棉被。然後就等著「突擊隊」回來誇我:「渡……邊,怎麼搞的?怎麼這麼乾淨呀?」。
然而他仍舊沒有回來。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去,他的行李居然統統不見了。房門上的名牌也被拿掉了,只剩下我的。我於是到舍監那兒去問他究竟是怎麼了。
「他退宿了。」舍監說。「你就暫時一個人住吧!」
我問舍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卻什麼也不肯說。他正是那種俗物,那種什麼也不肯說,只認定能獨力統管事物是天下至樂的俗物。
房間的牆壁上依舊貼著冰山的照片,但不久之後我便將它撕下,換上吉姆。摩里遜和麥爾斯。狄維絲的照片。房間是愈來愈有我的風格了。後來我又用我打工賺的錢買了一座音響。一到夜裡,就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偶而會想起「突擊隊」,不過獨居的日子也著實不壞。
星期一十點到十一點半有一堂「戲劇史第二部」,講的是關於由里皮底斯(譯註:古希臘悲劇詩人)。下課以後,我總是走到離學校十分鐘腳程的一家小小的餐廳去吃肉捲和沙拉。那家小小餐廳和嘈雜的大馬路有一段距離,價格也高於一般的學生餐廳,但氣氛幽靜,香菇肉捲也相當可口。店主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另外還有一個打工的女孩。當我獨自坐在窗邊的座位進餐時,有四個學生走了進來。兩男兩女,穿著都十分乾淨、素。他們在靠近入口處坐下,望著菜單,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後才由一個人彙整,轉告那個打工的女孩。
這時候,我發現有個女孩常有意無意地盯著我看。這女孩剪得一頭極短的短髮,戴著一副墨色的太陽眼鏡,穿著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質洋裝。我因為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她,便自顧自地吃著,但隨即她卻站起身走向我。然後便一手支在桌子上,喊我的名字。
「你姓渡邊吧?」
我抬起頭,再一次端詳她的臉,但不管怎麼看,就是不覺得眼熟。她看上去相當顯眼,倘若見過,按理說是會認得才對。再說學校裡喊得出我名字的人也並不多。
「我能不能坐一下,還是待會兒有人會來?」
我雖有些不解,但仍然搖頭示意。「沒有人來。請坐吧!」
於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在我的對面坐下,從太陽眼鏡後面直盯著我,然後又將視線轉向我的盤子。
「看起來很好吃嘛!」
「好吃呀!這是香菇肉捲和豌豆沙拉。」
「嗯!」她說。「下次我也要點這個。今天已經點了別的了。」
「你點了什麼?」
「通心粉。」
「通心粉也不錯。」我說。「對了,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你呀?我倒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呢!」
「由里皮底斯。」她簡潔地答道。「艾蕾克德拉。(譯註:希臘神祗)『不!連上帝也不聽不幸的人說話了。』剛剛不是才上過課?」
我盯著她的臉。她摘下太陽眼鏡。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是我在「戲劇史第二部」班上曾見過的一年級女生。只是髮型全變了個樣,一下子認不出來。
「暑假前你的頭髮還在這兒嘛!」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十公分的地方。
「是呀!可是暑假就燙了。燙起很糟,看起來很可怕。當時還真想死呢!真的很糟。就像頭上纏滿了溺死了的海藻體一樣。後來想了一想,與其去死,乾脆就剪短算了。很涼快唷!現在這個樣子。」她說道。跟著便動手去撫弄長約四、五公分的頭髮。又沖著我直笑。
「很好哇!」我邊吃香菇肉捲邊說道。「側面讓我看看!」
她別過臉,停了五秒鐘。
「唔,很適合你嘛!你的頭型一定不錯。露出耳朵也挺好看的。」我說。
「是呀!我也覺得。剪短了,不是也挺不錯的嗎?可是呀!男人卻都不這麼想。他們都說像小學生啦、像收容所的。哎!男人為什麼都喜歡留長發的女孩子呀?簡直是法西斯嘛!真無聊!為什麼他們總是覺得長發的女孩看起來有氣質、又溫柔、像個女人啊?我呀!就認識了兩百五十個長頭髮又沒水準的。真的唷!」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說。這並不是假話。我記得她留長頭髮時,看起來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但我眼前的她卻像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初生之犢一樣,從體內洋溢出一股鮮活的生命力。那對眸子彷彿是個獨立的個體似的滴溜溜地轉來轉去,時而笑,時而怒,時而悲傷,時而灰黯。已經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情了,我忘神地凝視著她的臉。
「你真的這麼覺得?」
邊吃沙拉,我邊點頭。
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陽眼鏡,從鏡片後面盯著我。
「餵!你該不會撒謊吧?」
「可能的話,我盡量想做個老實人。」我說。
「哦!」她說。
「你為什麼戴那麼黑的眼鏡?」我問道。
「頭髮突然剪短了,覺得沒有安全感呀!好像一絲不掛地被趕到人群當中一樣,根本沒法安心,所以才戴太陽眼鏡的。」
「原來如此。」我說。然後將剩下的肉捲吃下去。她興味十足地看著我吃。
「你不回去坐不要緊嗎?」我指著她那三個朋友說道。
「不要緊呀!等菜來了我再回去。沒什麼事嘛!倒是我在這兒會不會打擾你吃飯啊?」
「怎麼會?我已經吃完啦!」我說。見她沒什麼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便又點了咖啡。老闆娘把盤子收走,跟著遞上砂糖和奶精。
「餵!今天上課點名的時候,你怎麼沒回答呀?你不是叫渡邊嗎?渡邊徹!」
「是呀!」
「那為什麼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又把太陽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用一種窺探關著稀有動物的籠子似的眼神直盯著我。「『今天不大想回答。』」她重複了一次。「餵!你講話的方式蠻像亨佛萊鮑嘉的嘛!有點冷峻。」
「怎麼會?我很普通呀!像我這種人到處都有。」
老闆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不加糖、不加奶精,我輕輕地啜了一口。
「我說嘛!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
「我只是不喜歡甜的東西而已。」我耐心地解釋。「你是不是誤解了些什麼?」
「怎麼曬這麼黑?」
「我徒步旅行了兩個禮拜!到處走,只帶了背包和睡袋。所以才曬黑的。」
「走到哪兒去了? 」
「從金澤開始,繞了能登半島一周,然後走到新。」
「一個人?」
「是呀!」我說。「到處都會碰上旅伴嘛!」
「有沒有什麼羅曼史呀?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麼的。」
「羅曼史?」我驚道。「餵!你果然是誤解了。帶著睡袋、滿臉鬍鬚、隨處亂逛的人要到哪兒去搞什麼羅曼史呀?」
「你總是像這樣一個人旅行嗎?」
「是啊!」
「你喜歡孤獨嗎?」她托著腮說道。「喜歡一個人旅行,一個人吃飯,上課的時候一個人坐得遠遠的?」
「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想勉強交朋友。要真那麼做的話,恐怕只會失望而已。」我說。「『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願失望。』」一邊銜著鏡架,她一邊喃喃說道。「你將來如果寫自傳,這種台詞就可以派得上用場了。」
「謝謝!」我說道。
「你喜歡綠色嗎?」
「為什縻這麼問?」
「因為你現在穿著一件綠色的運動衫呀!所以找才問你喜不喜歡綠色的嘛!」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她又重複了一次。「我好喜歡你講話的方式。好像在替牆壁塗上很漂亮的漆一樣。從前有沒有人這麼說過你?」
我說沒有。
「我叫阿綠。不過我和綠色可是一點也不配呢!很詭異吧?你不覺得很糟嗎?像是一生都被詛咒了似的。我姐姐叫阿桃,好笑吧?」
「那你姐姐適合粉紅色嗎?」
「非常適合。好像生來就是為了要穿粉紅色的衣服一樣。哎!真是不公平!」
她點的菜已經送來了,穿著花格子襯衫的男孩叫道:「餵!阿綠!吃飯羅!」
她對著那邊舉起手來表示知道了。
「餵!渡邊!你上課做不做筆記呀?戲劇史第二部那堂課的。」
「做啊!」我說。
「對不起!能不能藉我呀?我有兩堂沒上。而且班上的人我又不認識。」
「當然好。」我從書包裡拿出筆記,確定上面沒寫別的東西之後,才交給阿綠。
「謝謝!渡邊,你後天會不會來學校?」
「會呀!」
「那你十二點的時候到這兒來好嗎?我還你筆記,順便請你吃飯。該不會和別人一塊兒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怎麼會?」我說。「不過這沒什麼好謝的。只是藉個筆記而已。」
「沒關係啦!我喜歡說謝嘛!不要緊嗎?沒有記在本子上不會忘掉嗎?」
「不會的。後天十二點在這兒碰面。」
那邊又叫著:「餵!阿綠!不快點來吃會冷掉唷!」
「餵!你從以前講話就是這種方式嗎?」阿綠對那聲音置若罔聞。
「我想是吧!沒特別去注意。」我答道。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說我講話的方式與眾不同。
沉思了一會,她笑著站起來,回自己的座位去。後來當我經過他們那張桌子時,阿綠向我招了招手,其餘三個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
星期三。到了十二點阿綠仍未出現。我原先是打算一直喝啤酒等她來的,但因為餐廳裡的人愈來愈多,沒奈何我只得先點來吃了。十二點三十五分餐畢,仍不見她人。我於是付了帳,走出店外,在對面一座小神社的石階上坐下來,一邊醒酒一邊等她,但她始終沒來。我只得回學校的圖書館去唸書,接著上兩點的德文課。
下了課,我到學生課去翻上課人數登記表,在「戲劇史第二部」的班上找到她的名字,叫阿綠的學生只有一個小林綠,然後我又翻了學生資料卡,從六九年度入學的當中找到了「小林綠」,記下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她住在豐島區自個家裡。
於是我到公共電話亭去撥了電話。
「餵!小林書店。」是個男人的聲音。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阿綠在嗎?」我問道。
「不在,她現在不在家。」對方說道。
「請問是不是到學校去了?」
「嗯……大概是去醫院吧!請問您貴姓?」
我並沒有報上姓名,只道了聲謝就把電話掛了。醫院?難道她受傷或生病了?
可是從男人的聲音中感覺不出有什麼異常的緊張。嗯……大概是去醫院吧!那口氣聽起來彷彿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說來相當輕鬆,就好比說去魚店買魚一樣。
我只想了一會,就覺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捨去癱在床上把那本向永澤借的約瑟夫。康拉德的「紀姆伯爵」看完。之後就拿去還他。
永澤正要起身去吃飯,我也就跟著到餐廳去了。
我問他外交部的考試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在八月中舉行。
「普通啦!」永澤若無其事地答道。「那種題目隨便考考就過了。什麼團體討論、面試的,跟向女人求愛沒兩樣。」
「那就太簡單了嘛!」我說。「什麼時候會放榜呀?」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請你吃大餐。」
「餵!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是怎麼回事呀?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去考的嗎?」
「那兒話?大都是些獃子。不是獃子就是變態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我可沒騙你唷!他們連字都不太認得呢! 」
「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外交都?」
「有很多原因。」永澤說道。「像我喜歡被派到國外去呀!還有很多,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試,當然就要到最大的場面去試羅!那也就是國家機關,我想試試在這麼一個既蠢又大的政府機關裡,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權力。懂嗎?」
「聽起來好像是遊戲。」
「是啊!是像遊戲沒錯。我其實並沒有什麼權力欲、物質欲的。我是說真的。我也許是既沒用又任性,但也並不嚴重。可以說是無私無欲的人。有的只是一點好奇心。想在這個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試一試自己的能力而已。」
「這麼說你也沒有理想羅?」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動規範。」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並不是這樣子的。」我說。
「你不喜歡我這種人生嗎?」
「少來了!」我說。「沒什麼喜不喜歡的。你看!我又不念東大,又不能隨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覺,口才又不好。既沒有人會看重我,又沒有女朋友。念那種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將來也沒有什麼前途可言。我還能說些什麼?」
「那你羨慕我的人生嗎?」
「不羨慕。」我說。「因為我太習慣當我自己了。而且老實說,我對東大、對外交部都沒興趣。我只羨慕你有一個像初美那麼好的女朋友。」
沉默了一會,他繼續把飯吃完。
「餵!渡邊!」飯後,永澤對我說道。「我總覺得再過十年或二十年以後,我們還會在某個地方碰上的。而且會以某種形式互相牽連。」
「你說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說一樣。」我笑道。
「是嗎?」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通常很準唷!」
吃過飯後,我和永澤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兒喝到九點多。
「餵!永澤!你所謂的人生的行動規範,指的到底是什麼呀?」我問道。
「你一定會笑的。」他說。
「不會啦!」我說。
「就是當個紳士。」
我雖然沒笑出來,但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所謂紳士,就是平常所說的紳士嗎?」
「是呀!正是那種紳士。」他說。
「什麼叫做當個紳士呢?能不能告訴我它的定義呀?」
「紳士就是做自己該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我還不曾見過像你這麼怪的人哩! 」我說。
「我也不曾見過像你這麼嚴肅的人哩!」說罷,他便付了全部的帳。
過了一個禮拜,「戲劇史第二部」的教室裡依然不見小林綠的人影。我迅速地環視教室一周,確定她沒來以後,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趕在教授到來之前給直子寫信。我寫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寫我走過的路、經過的城鎮、邂逅的人們。我告訴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從不能相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需要她。我說「儘管學校的課極其無聊,但我仍舊秉著自我訓練的心情照常上課讀書。自從你走了,我不管做什麼都覺得興味索然。我只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慢慢地談。可能的話,我想到你現在住的療養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塊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夠的話,我更希望能像從前一樣,兩個人並肩散步。這麼說也許太麻煩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給我,不論是多短的信都好。」
光寫這些,就寫了四張信紙。我將它疊得漂漂亮亮的,然後裝進準備好的信封裡,再寫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隨後,一個一臉憂鬱的小個頭教授走進教室,開始點名,跟著又用手帕拭去額頭的汗。他的腳不大好,總是拄著一支金屬制的手杖。「戲劇史第二部」這堂課雖不挺有趣,但總算教得還不錯,頗有聽的價值。照舊說過天氣很熱的招呼話後,他便談起在由里皮底斯的劇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馬奇那這個角色來了。接著他又談到由里皮底斯所寫的神和艾斯鳩羅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處。過了十五分鐘,教室的門板被打開,阿綠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運動衫和一條乳白的棉褲,戴著和上回一樣的太陽眼鏡。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後,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後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遞還給我。筆記本里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頭寫著:「星期三真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臘劇的舞台裝置的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彷彿兩人一組的相聲似的,一個長得瘦瘦高高、膚色白皙,另一個則矮矮胖胖、膚色黝黑,還蓄著不挺相配的鬍子。高個子抱著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夥兒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於是回答說,他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著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隨便他們好了。說著便抓住桌緣放下腳,然後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當高個子在分發傳單時,矮個子就立在講台上發表演說。傳單上用一種能將所有事物單純化的簡潔字體寫著:「粉碎虛假的校長選舉」「集結全力支持第二次全校罷課」「痛斥日帝=工學協同路線」,立論是相當冠冕堂皇,內容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就是裡頭的文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既沒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沒有煽動性。矮個子的演說也好不到哪兒去,根本是老調重彈。旋律不變,變的只是歌詞罷了。我覺得這夥人真正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們走吧!」阿綠說道。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時,矮個子對我說了些話,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阿綠則向他揮揮手,道了聲再見。
「餵!我們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綠對我說。「如果革命成功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吊在電線上呢?」
「在弔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飯。」我說。
「對了。我要帶你去一家餐廳,雖然有點遠,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要不要緊?」
「好哇!反正下午兩點才上課嘛!」
阿綠於是領著我搭上巴士,直驅四谷。這家店位於四谷靠裡側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我們坐下後,還來不及開口聊些什麼,用朱紅漆的方盒裝著的當日便餐和熱湯就送過來了。這家店的確值得專程大老遠搭巴士來吃。
「蠻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時,我常到這兒來吃中飯哩!對了,我的學校就在這附近。學校管得很嚴,我們可都是偷偷來的。一旦被抓到在外頭吃飯,就會被退學呢!」
一摘下太陽眼鏡,阿綠的眼睛看起來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會兒撫弄左手腕上的一隻細細的銀手環,一會兒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說。
「有點兒。昨晚沒睡飽。忙這個忙那個的,不過不要緊,別在意。」她說。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因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而且是當天一早才發生的,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是想打電話到餐廳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給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電話號碼。你等了很久吧?」
「沒關係啦!我反正閑得很。」
「這麼閑呀?」
「閑到可以分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地睡一覺哩!」
阿綠托著腮,一邊盯著我,一邊笑了起來。「你真的很親切呢!」
「不是親切,只是很閑而已,」我說道。「不過那天我也打了電話到你家,你家人說你到醫院去了。到底怎麼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著眉說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
「當然是到學生課去查的呀!誰都查得到嘛!」
她點了點頭,隨即轉去撫弄手環。「是呀!我怎麼沒想到?也可以到那兒查你家的電話號碼嘛!唉!下次再告訴你醫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說。對不起啦!」
「沒關係。我其實不該多問的。」
「哦!沒這回事。只是我現在有點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樣。」
「回家睡覺好了!」我建議她。
「我還不想睡。我們去散步吧!」阿綠說道。
阿綠將我領到她的母校去。這所高中距四谷車站步行並不算遠。
從四谷車站走過時,我忽然憶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無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我突然覺得,倘若五月的那個星期天我沒有在中央線的電車上遇見直子的話,我的人生將會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不曾遇見她,結果大概也一樣吧!我們那時大概是註定要遇見的,即使不在那兒遇見,也會在別的地方!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這麼覺得。
我和小林綠在公園的長椅子坐下,遠眺阿綠母校的建物。上頭爬滿了長春藤,屋簷上有幾隻鴿子歇在那兒。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裡也還種了高大的橡樹,樹旁有白煙裊裊升起。在夏末的陽光中,白煙更顯迷濛。
「渡邊,你知道那是什麼煙嗎?」阿綠突然問道。
我說我不知道。
「那是燒衛生棉的煙。」
「真的?」我說。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生理用衛生棉、脫脂棉,那一類的東西。」阿綠笑道。「因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種東西往廁所的垃圾筒丟呀!校工就全收攏過來,放進焚化爐去燒。煙就是燒出來的。」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看起來倒是挺壯觀的。」我說。
「是呀!我從教室望出去時也這麼想呢!覺得很是壯觀。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計,大約將近有一千個女生。去掉還沒有來經的女生的話,還有九百人左右,就算當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來經,那也有一百八十個人了。也就是說,一天當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衛生棉被丟進垃圾筒裡。」
「大概吧!我也不大會算。」
「嚇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將這些東西收進焚化爐去燒,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我說。我怎麼會知道?而後,兩人盯著那縷白煙好一會兒。
「我其實並不想念這所學校的。」阿綠輕輕地搖頭說道。「當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學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種普通的學校,可以輕鬆愉快地渡過青春年華。可是我爸媽為了面子,就要我念這兒。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學成績好的話,就會有這種事了。老師會說,這小孩成績很好,該念這兒。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還是不喜歡這兒。每天盡想著要早點畢業離開呢!不過,我雖然這麼厭惡這地方,畢業的時候都還領全勤獎呢!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太厭惡這個學校啦!所以我從來不請假。我才不認輸哩!當時覺得自己只要一認輸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認輸,便會就此一路輸下去。就算髮燒三十九度,我也爬著去學校!老師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還硬著頭皮跟他說不要緊哩!後來我拿到了全勤獎狀和一本法文辭典,也因此,上大學時我便選了德文系。因為我不想欠這所學校人情呀!我說的可是真的唷!」
「你討厭學校的什麼地方呀?」
「你喜歡學校嗎?」
「不喜歡也不討厭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並不怎麼注意這些。」
「那所學校呀,」阿綠一邊用小指搔搔眼尾,一邊說道。「全收些優秀的女學生!收了將近一千個家世好成績又好的女學生。總之,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女兒。沒有錢怎麼受得了?學費又高,偶而又要捐錢,見習旅行時又要住京都的高級旅館、吃高級的懷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倉大飯店去做一次餐桌禮儀的講習,反正很多啦!你知道嗎?和我同一年的學生一百六十個人當中,住豐島區的就只有我哩!他們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區三番町啦、港區元麻布啦、大田區田園調布啦、世田谷區成城那種地方,夠嚇人了吧?只有一個女孩住千葉縣柏市,我曾試著和她做朋友,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她對我說雖然她家是遠了一點,但還是請我去玩,我就真的去了。哇塞!嚇了一大跳呢!你知道嗎?光是繞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鐘!院子大得不得了,還有兩隻像小型汽車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著牛肉塊!可笑的是,在班上這女孩居然還為了自己住的是千葉縣而感到自卑呢!她只要快遲到了,就會有賓士車送她上學,車子裡有司機,司機還戴帽子,戴白手套。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卑。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嗎?」
我搖搖頭。
「學校裡找不到第二個跟我一樣住豐島區北大塚的學生。而且父親的職業欄上還寫著『經營書店』呢!不過班上同學很照顧我,他們都說可以在我家盡情地看書,真是不錯。開什麼玩笑呀?他們全以為我家開的是像紀伊國屋那種大書店!一提到書店,他們那些人就只能想到那種大的。其實呀!小得可憐哩!小林書店,可憐的小林書店!嘩嘩地把門一打開,眼前排的儘是雜誌。其中賣得最好的是婦女雜誌,就是附有最新做愛技巧及圖解四十八種的那種雜誌。附近的太太們會將它買回去,坐在廚房仔細地研究,只等著老公回來試試看。夠厲害了吧?我真不知道這年頭的太太們腦子裡都想些什麼。再其次賣得不錯的就數漫畫了。像『雜誌』、『星期天』、『跳躍』等等。再來賣得成績還算不錯的就是周刊。反正幾乎都是雜誌就是了。文庫本也賣了一些,但並不算多。只有推理的啦、時代的啦、風俗等等才賣得出去。再來就是實用書了。好比說圍棋秘法啦、盆栽栽法啦、結婚典禮演說法啦,還有你非知道不可的性生活啦、戒菸妙方等等。我們店裡連文具都賣哩!就只在櫃檯旁邊擺些原子筆、鉛筆、筆記本什麼的。既不賣『戰爭與和平』,也不賣『性的人類』,或是『裸麥田』。這就是小林書店。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羨慕嗎?」
「你說的種種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眼前。」
「嗯!就是這種店嘛!附近的鄰居會來買書,我們也會代人送書,生意也一直很不錯,是足夠養活一家四口的了。既不曾舉債,也送兩個女兒上了大學。可是就只有這樣!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餘力做別的事。所以說,根本就不該讓我念那所高中嘛!那真是自找麻煩。一到要捐錢的時候,父母親就嘮叨個沒完,和班上同學出去玩也一樣,總是擔心待會若是到高級餐廳吃飯的話,錢會不會不夠。這種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你家裡很有錢嗎?」
「我家?我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薪水階級。既不算什麼有錢人,也不算太窮。送小孩子到東京上私立大學是很辛苦沒錯,不過幸好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小孩,還不成問題。家裡寄來的錢並不算多,所以我需要打工貼補。很普通的家庭嘛!有個小院子,有輛豐田可樂娜。」
「你打的是什麼工呀?」
「每星期在新宿的唱片行上三天的夜班,蠻輕鬆的。只要坐在那兒看店就得了。」
「哦!」阿綠說。「我一直以為你沒有錢的煩惱呢!看起來不像。」
「我是從來也沒有煩過呀!只是不算頂有錢而已,和大多數人一樣。」
「我們學校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是有錢人!」一面將兩手攤在膝上,她一面說道。「問題在這裡。」
「從此之後就沒法再適應另一種生活了。」
「餵!你知道當個有錢人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嗎?」
「不知道!」
「就是你可以說我沒錢三個字。比如說我邀同學一起去幹嘛的,她可以說:「不行!我現在沒錢。」換作是我的話,我可不能這麼說了。因為如果我說:『我現在沒錢。』那就是真的沒錢,很慘吧?這道理就好比一個美人說:『我今天很難看,不想出門。』一樣,如果你是個醜八怪,說這話一定會被嘲笑的。我當時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到去年為止,整整六年。」
「以後你就會忘了。」我說。
「忘得愈快愈好!自從上了大學,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呢!因為每個人都很普通。」
她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撩她的短髮。
「你在打什麼工呀?」
「寫地圖的解說。你知道的,買地圖的時候不是會附上一本小冊子嗎?上頭有街道名稱啦、人口啦、風景區什麼的,還印了很多別的,比如說這兒有徒步旅行路線啦、有這種傳說啦、開這種花啦、有這種鳥之類的。我就是負責寫這些東西,這真的很簡單,一下子就好了。只要到日比谷圖書館花上一天的時間查資料,便足夠寫一本了。你只要抓住一點訣竅,做起來就不難。」
「什麼樣的訣竅?」
「也就是說,你只要添加一些別人沒寫過的東西就可以了。這麼一來,地圖公司的人便會覺得你會寫文章。他們會對你非常佩服,把工作全交給你!你不必做得太好,一點點就行了,比如說,為了建水壩,這兒曾淹沒了一個村鎮,但候鳥仍記得這個村鎮,只要季節一到,人們便看得到一群鳥在湖上徘徊不去的情景。你這麼加油添醋的話,他們都會很喜歡的,你看嘛!這不是又有氣氛又有雅趣嗎?一般打工的人不會這麼做的。我寫那些稿子還賺了不少錢咧!」
「可是這種資料好找嗎?」
「嗯……」阿綠微微傾著頭。「只要想找就找得到。真找不到的話就酌情創作一下嘛!」
「原來如此。」我佩服之至。
阿綠也想聽聽宿舍的事,我便照例把國旗啦、「突擊隊」的收音機體操之類的笑話說給她聽。阿綠聽過「突擊隊」的笑話之後也大笑不止,看來「突擊隊」似乎真能讓所有的人快樂起來!阿綠覺得很有意思,說是無論如何要到宿捨去看看。我告訴她,看過就沒意思了。
「沒什麼啦!只是有幾百個男生躲在稍嫌髒亂的房間裡喝酒、**,如此而已。」
「你也做同樣的事嗎?」
「沒有人不做的。」我解釋道。「就跟女孩有月經一樣,是男人都要**的。大家都做,沒有人不做。」
「有女朋友的人也做嗎?我的意思是說,即使是有性伴侶的人也做嗎?」
「這不相干的。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在每次約會之前都要**。他說這樣反而比較不會緊張。」
「我不大懂這些,因為念的一直是女校。 」
「而且婦女雜誌的附錄裡頭又沒交代,是不?」
「是呀!」阿綠笑道。「對了,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有沒有約會呀?」
「每個星期天我都有空啊!不過晚上六點鐘要打工就是了。」
「要不要到我家來玩?到小林書店來,店是不開,但我得留到傍晚,怕會有什麼重要的電話進來。餵!你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吃午飯呀?我燒給你吃。」
「不勝感激!」我說。
阿綠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小片紙,仔細地在上頭畫了到她家的地圖。跟著又拿出紅原子筆來,在她家的位置上打上一個大叉。
「很容易找的,因為有個『小林書店』的大招牌。十二點左右到好嗎?我會先燒好飯等你。」
道過謝後,我將地圖放進口袋裡。然後告訴她,我該回學校去上德文課了。阿綠則在四谷搭電車,說是還要去個地方。
星期天早上,我九點起床。刮過鬍子,洗了衣服,我拿到屋頂上去曬。天氣很好,頗有初秋的味道。一對對蜻蜓在院子裡飛來飛去,附近的小孩子拿著捕蟲網到處追著跑。這是個無風的日子,國旗無精打采地俯垂著。我穿上燙得十分平整的襯衫,走出宿舍,到都電的車站去搭車。星期天的學生街彷彿一座死城似的杳無人影,大部分的店家都不做生意。街上只要有些微的聲響,聽起來便異常清晰。女孩子們腳蹬木跟鞋咯噠咯噠地穿過柏油路。都電的車庫旁,四、五個小孩子將空罐子排成一列,拿石子扔著玩。後來我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水仙花。秋天買水仙花是有些奇怪,但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喜歡水仙花了。
星期天早上的都電只坐了三個結伴出門的老婆婆。我一上去,老婆婆們便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盯著我手上的花。其中一個還邊盯著我邊露出笑容,我也跟著笑了。然後,我在最後一排坐下,遠眺著飛掠過車窗外的舊屋景緻。電車緊沿著屋簷賓士。有一戶人家在曬衣桿上放了十個蕃茄盆栽,一隻大黑貓在旁邊作日光浴。我還看到小孩子在院子裡吹泡泡玩。耳邊也傳來了石田亞由美懷念老歌的旋律。甚至還聞得到咖哩的香味。電車飛快地穿梭在這個親切感十足的小市區裡。途中還上來了好幾個乘客。而原來的三個老婆婆仍然湊在一起,聊得正自起勁,沒有一絲倦容。
在大塚車站附近,我下了電車,按照阿綠畫的地圖,走到一條並不頂熱鬧的大街上。街道兩旁的商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建物老舊不堪,裡頭也不甚明亮。有的甚至連招牌上的字都已模糊難辨。從建物的老舊和樣式看來,這一帶在戰時似乎並不曾遭到轟炸,因此從前的街景便一直保留到今天,他們當然也曾作過某種程度的改建,因為每一幢建都有增建和補修的痕跡。但這樣一來,反而此純粹的老房子還要來得髒亂。
大多數的人受不了車多、噪音、空氣壞、高房租,就搬到郊區去了。留下來的儘是一些住廉價公寓和社區住宅的,或是不好遷移的商店啦、打算一輩子老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等等這條大街看上去就給人這種感覺,而且由於車子排出大量的廢氣,街上彷彿罩著一層薄霧似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迷濛、骯髒。
在這條大街上走了好一會兒,這才在轉角的加油站往右一拐,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小商店街,「小林書店」的招牌就立在中間。這的確不是一家大書店,但並不像阿綠所描述的那麼小。是極其普通的市區中一家極其普通的書店。跟我在小時候總等不及到發行日就跑去買少年雜誌看的那種書店差不多。立在小林書店門口,我突然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不管走到哪兒,你都看得到這種書店。
書店鐵門緊閉,門上寫著「周刊文春,每週四發行」的字樣。雖然還有十五分鐘才到十二點,但我不想捧著水仙花在街上亂逛打發時間,所以就按了鐵門旁的門鈴,然後略略後退二、三步,等候應門。等了十五秒鐘,沒有反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按時,上頭有人喀啦喀啦地拉開了窗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阿綠從窗口探出頭來,對著我招手。
「打開鐵門進來呀!」她叫道。
「我來早了,沒關係嗎?」我也回叫。
「有什麼關係?上來二樓吧!我現在走不開。」跟著又喀啦喀啦地拉上窗子。
我大剌剌地將鐵門拉開約一公尺左右。弓著身子進入店內後,又把鐵門拉下。
店內一片漆黑,我撞上了用繩子困好放在地上準備退還的雜誌,差點沒跌一跤,好不容易走到裡側,摸黑脫了鞋子,踏上地板。屋裡仍舊微黑。一上去,便是一個小客廳,裡頭擺著一組沙發。一道彷彿從前的波蘭電影一般的黯澹的光射進這小小的空間裡。而左手邊則是一個小倉庫,廁所也在那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右手邊的陡梯,到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明亮得多,我這才鬆了口氣。
「餵!這兒啦!」阿綠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了過來。從樓梯一上來,右手邊就是餐廳,廚房則在裡側。屋子雖很老舊,但廚房似乎是最近才改建的,流理台、水龍頭和碗櫃都相當新。阿綠就在那兒準備午飯。鍋子裡正呼嚕呼嚕地煮著東西,此外還有烤魚的味道。
「冰箱裡有啤酒,你就坐那兒喝嘛!」阿綠飛快地看我一眼,跟著說道。我便從冰箱裡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旁喝了起來。啤酒相當冰涼,彷彿已經放進冰箱冰了半年似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菸灰缸、報紙、醬油杓子、便條紙和原子筆等。便條紙上寫著電話號碼和一些買過東西的計算數字。
「大概再過十分鐘就好了,你就在那兒等著好嗎?可以等嗎?」
「當然可以羅!」我說。
「餓一點也好。量蠻多的。」
我一面啜著冰啤酒,一面盯著正在專心燒飯的阿綠的背影。她的動作十分靈活,在一段時間內居然同時進行四道做菜手續。一會兒嘗嘗湯的味道,一會兒在砧板上切東西;這才剛從冰箱裡拿出東西裝在盤子裡,卻又洗起用過的鍋子來了。從背後看來,她的這些動作讓人聯想起印度的打擊樂器演奏家。才剛打過那邊的鐘,便又叩擊這邊的木板,跟著又敲起水牛骨來了。每個動作都相當漂亮、靈活、有整體感。我一面看著,一面暗自佩服。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我出聲道。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做了。」說罷,阿綠對我微微一笑。她今天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藍色T卹。T恤的背上印著一個蘋果牌唱片的大蘋果商標。從背後看來,她的腰細得令人吃驚。彷彿曾經因為某種緣故,讓纖腰壯實的那一段成長過程給漏掉似的,那腰真細得緊。也因此,比起一般女孩穿牛仔褲的苗條模樣,阿綠穿起來反而給人一種中性的感覺,亮光從廚房的水池子上方的窗口流進來,使得阿綠身子的輪廓更添上一層朦朧。
「我自己就從不曾做過像這樣的一頓大餐哩!」我說。
「這算什麼大餐嘛!」阿綠背對著我說。「我昨天太忙,沒時間去買菜,只就著冰箱裡現有的東西湊著做而已。所以呀,你千萬別客氣。真的!而且我們家喜歡請客。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歡請客。喜歡得要命哩!倒不是說我們家的人與眾不同,特別的親切;也不是想藉此贏得大家的好評,反正只要有客人來,就一定非請不可。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全家人剛巧都是這種個性。像我父親自己幾乎是滴酒不沾,可是我們家裡放了好多酒,你知道為什麼嗎?就是為了請客嘛!所以啤酒儘管喝好了,別客氣!」
「謝謝!」我說。
這時,我突然想起放在樓下的水仙花。記得剛才脫鞋的時候就順手擱在一旁了。我於是又下樓將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來。阿綠從碗櫃中拿出一個瘦長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進去。
「我最喜歡水仙花了。」阿綠說道。「上高中時有一回參加文化祭,我還唱了『七朵水仙』呢!你聽過嗎?『七朵水仙』?」
「當然聽過呀!」
「從前在民歌俱樂部時唱過的。還彈吉他伴奏呢!」
說著,她便一面哼著「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進盤子裡去。
阿綠的菜遠比我想像的要豐盛得多了。醋漬竹莢魚、厚片蛋皮、一個自己做的魚西京漬、再加上煮茄子、菜湯、玉蕈飯,飯上頭還遍撒了芝麻和黃蘿蔔乾。
完全是關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極了。
「渡邊,老實說你有點意外吧?看起來並不怎麼樣?對不?」
「可以這麼說。」我實話實說。
「你是關西人,應該蠻喜歡清淡的口味吧?」
「為了我才特別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麼樣,我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呀!是因為我們一直吃的就是這種口味啦!」
「你父親或母親是關西人嗎?」
「不是,我父親是東京人,母親是福島人。我們家族裡沒有一個關西人。都是東京和北關東一帶的。」
「你這麼說我就不懂了。」我說。「那你怎麼會做這麼有模有樣又正統的關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說來話長羅!」她咬了口蛋皮。跟著說道:「我母親非常厭惡做家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幾乎不燒飯吃。而且我們又是做生意的,一忙起來就隨便吃,今天從外頭叫菜進來吃,明天到肉店去買現成的炸肉餅吃。從小我就非常不喜歡這樣,但不喜歡歸不喜歡,我還是無可奈何。所以只好一次做三天份的咖哩放著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念初中三年級吧?我就下定決心要好好地做菜吃,我於是到新宿的紀伊國屋去把最高級料理的烹飪書給買了回來,一字不差地完全照著做。包括選砧板、磨菜刀、殺魚、削木魚等等所有的一切。因為寫書的人是關西人,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關西菜了。」
「那今天做的這些菜,都是從書上學來的?」我驚道。
「後來我存錢,去吃了幾次正統的懷石料理,就把味道給記住了。我的直覺很靈的。儘管沒什麼邏輯概念。」
「你真的很行呢!無師自通。」
「當時很苦哩!」阿綠嘆道。「因為家裡的人對做菜是既不了解也不關心。根本不給錢買一把好菜刀或是鍋子什麼的,說是現有的就很不錯了。開什麼玩笑嘛!那種又薄又鈍的刀子能殺魚嗎?我這麼一說,他們又答說『那就別殺嘛!』我有什麼辦法?只好趕緊存錢買利刀、鍋子、杓子了。餵!你相信嗎?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會拚死命一點一滴地存錢買杓子、磨刀石、鍋子。而我身邊的朋友有了錢就可以去買漂亮的衣服、鞋子什麼的。很可憐吧? 」
一面喝湯,我一面點頭。
「高一的時候,我好想要有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細細長長、可以做蛋皮的銅鍋。結果我便拿原本打算用來買胸罩的錢買了鍋子。可真夠慘的,害得我連續三個月都戴同一個胸罩哩!你相信嗎?晚上洗一洗,然後拚命地弄乾它,早上再戴出門去。沒幹的話可真是可憐哪!這世上再沒有比戴一件還有些冷的胸罩更可憐的了。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呢!而且想起來都是為了那個鍋子。」
「說的也是。」我笑道。
「所以當我母親過世時,我還真鬆了口氣!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她,可是從此以後,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花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現在我做菜的道具可說是一應俱全!因為我父親從不過問家裡的支出狀況。」
「你母親什麼時候過世的?」
「兩年前。」她簡短地答道。「是瘤。腦瘤。住院住了一年半,吃足了苦頭,後來整個人變得傻傻的,只靠藥物維持生命,但仍舊沒死,最後幾乎可說是安樂死哩!該怎麼說呀!那算是死得很慘吧!她本人痛苦,大家也跟著累得要死,家裡也用盡所有的積蓄。打一次針要兩萬塊錢,又要幫忙照料這個那個的。我也因為照顧她,沒辦法好好看書,才當了重考生,三波四折的。而且……」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嘆了口氣。「越說越難過了。怎麼會說到這兒來的?」
「從胸罩開始說起的吧!」我說。
「餵!蛋皮呀!你可得吃唷!」阿綠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後,肚子就很撐了。阿綠吃的沒有我多。她說一邊做菜,自己也一邊跟著飽了起來。吃過飯,她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不知從哪兒拿來一包萬寶路,用火柴點了一根抽。然後又將插著水仙花的玻璃瓶捧在手上,端詳了好一會兒。
「插在這兒好看吧!」阿綠說道。「好像不需要再移到花瓶裡去了。這樣看起來,會讓人有種錯覺,以為是才剛從河邊摘了水仙回來,順手就插在玻璃瓶裡呢!」
「是從大塚車站前的河邊摘來的。」我說。
阿綠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真是個怪人呀!可以板著臉開玩笑。」
阿綠托著腮,將抽剩的半支菸倏地丟進菸灰缸,然後用力地將它捻熄。被煙給薰了似的,她揉了揉眼睛。
「女孩子捻菸的動作要更高雅才是呀!」我說。「你那樣像個樵婦。不要強去捻熄它,要從旁邊慢慢地捻。這樣才不會弄得髒兮兮的。像你那樣就太難看了。還有,無論如何,煙不能從鼻子出來。另外,一般女孩子和男人一塊兒吃飯時,大概也不會聊什麼三個月都穿同一件胸罩的事吧!」
「我是樵婦呀!」阿綠搔搔鼻子說道。「再怎麼樣也高尚不起來。有時候會故意開開玩笑裝模作樣的,可是骨子裡就是學不來。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萬寶路也不是女孩子抽的菸。」
「那有什麼要緊?反正不管什麼牌子都一樣不好抽嘛!」她說。跟著就將萬寶路的紅色硬紙盒端在手上轉著玩。「我上個月才開始抽的。其實我也並不是真想抽,只是突然想試試看而已。」
「為什麼會突然想試?」
阿綠將擺在桌上的兩隻手掌交叉握著,沈吟了一會兒。「反正就是想試嘛!你不抽嗎?」
「六月時戒掉了。」
「為什麼?」
「太麻煩了。到了半夜沒菸抽的話很痛苦,所以才戒的。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
「你的個性一定相當嚴謹羅!」
「或許吧!」我說。「所以人緣大概就好不起來了。從以前就是這樣。」
「那是因為你看起來也不像挺在乎人緣好不好的呀!所以有一種人日子會過得不快樂。」她托著腮,低聲說道。「可是我很喜歡跟你說話耶。因為你說話的方式很特別。比如說『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
我幫阿綠洗碗盤。我站在她身旁,用毛巾擦乾她洗過的碗盤,放在流理台上。
「你們家的人今天都上哪兒去了?」我問道。
「我母親現在在墳墓裡頭。兩年前死的。」
「剛剛已經聽說過了。」
「姐姐出去和未婚夫約會了。好像是開車出去兜風吧!她未婚夫在一家汽車公司上班,所以非常喜歡車子,我並不怎麼喜歡。」
接著阿綠就沉默下來,靜靜地洗盤子,我也靜靜地擦。
「再來是我父親啦!」過了一會兒,阿綠說道。
「對!」
「我父親去年六月到烏拉圭去了,一直都沒回來。」
「烏拉圭?」我驚道。「為什麼要到烏拉圭去?」
「他想移民到烏拉圭去呀!很可笑吧?當兵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在烏拉圭開農場,問他要不要去,他就一個人搭飛機去了。我們拚命勸他不要去,跟他說:『去那種地方既沒事做,語言又不通,何況你連東京以外的地方都難得去一次』但還是沒用。我母親的死大概對他打擊太大,他甚至活得有點意興闌珊哩!他就是這麼愛我母親。真的唷!」
我無詞以對,只張著嘴巴盯著阿綠。
「我母親過世的時候,你知道他對我們兩姐妹說了些什麼嗎?他說:『我覺得很後悔。與其死了你們的母親,還不如死了你們兩個。』我們楞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再怎麼說,也不能這麼說話吧?我們當然能了解失去愛侶的痛苦和悲哀,我們也覺得難過呀!可是你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算了嗎?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嗯!是呀!」
「我們也會受到傷害呢!」阿綠搖搖頭。「反正呀!我們家盡出些怪人就是了。總會有個地方不對勁。」
「大概吧!」我也有同感。
「可是你不覺得相愛是一件最美妙的事嗎?愛到可以對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兩個算了這種話。」
「這麼說的話倒也沒錯。」
我靜靜地擦盤子。擦過了所有的盤子之後,阿綠全都收進碗櫃裡。
「所以他就到烏拉圭去了。丟下我們兩個不管。」
「他沒有和你們聯絡嗎?」我問道。
「只寄過一張明信片。今年三月。可是寫得很簡單。只說什麼這邊很熱啦、水果沒有想像中好吃等等。簡直是開玩笑嘛!寄一張印著驢子的風景明信片!他真是頭腦有問題,居然也沒有告訴我們他到底見著了朋友沒有。最後是說了等到安定之後要叫我們過去,但自此以後就沒有消息了。我們寫信過去也一直都沒有迴音。」
「不過,要是你父親真的要你去烏拉圭,你會怎麼辦?」
「我會去看看。很有趣呀!不是嗎?但我姐姐說她絕對不去。她最討厭不幹凈的東西或是不幹凈的地方了。」
「烏拉圭有那麼臟嗎?」
「誰知道?可是她覺得呀!她說,那兒的馬路上一定到處是驢子的大便,蒼蠅一定很多,沖水式的廁所一定缺水,蜥蜴和蠍子一定到處亂爬。我想她大概曾在哪兒看過這種電影吧!我姐姐最討厭蟲了,她只喜歡開著豪華車到神奈川的海邊去兜風而已。」
「哦!」
「烏拉圭,不錯呀!去也無妨!」
「那現在這書店誰在看呢?」我問道。
「我姐姐勉強在看著。還有住在附近的叔叔會來幫忙,也會幫我們送書,我有空的時候也幫忙看。反正書店也沒有什麼需要勞累的工作,總是可以做下去的。真做不下去的話,考慮把它賣掉。」
「你喜歡你父親嗎?」
阿綠搖搖頭。「不怎麼喜歡。」
「那你為什麼肯到烏拉圭去呢?」
「因為我信任他。」
「信任他?」
「是呀!雖然並不怎麼喜歡他,但是信任他。這種因為死了太太大受打擊,把家、小孩、工作全丟下來,就這麼去了烏拉圭的人我信任他。你懂嗎?」
我嘆了口氣。「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阿綠笑了笑,輕輕地敲我的背。「算了!懂不懂都無所謂啦!」她說。
那個禮拜天下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是特別奇怪的一天。就在阿綠家的附近發生了火災,我們爬上三樓陽台觀火,在那裡,我吻了她。這樣說來似乎有些愚蠢,但是事情確實是這麼進展的。
當時我們正一邊聊著大學的事情,一邊喝著飯後的咖啡,突然聽見救火車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救火車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從窗外傳來了人奔跑、大叫的聲音。阿綠走到靠馬路的房間,打開窗戶向下看,然後對我說:「你在這裡等一下。」就跑掉了。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快跑上樓梯。
我獨自喝著咖啡,一面想著烏拉圭究竟在哪裡,到底是在巴西附近,還是委內瑞拉附近?我一直認為應該在哥倫比亞附近,但是實在想不出來是位於那裡?就在這個時候,阿綠從上面下來說:「快跟我一起來!」我只得跟在她後面,爬上走廊盡頭的窄小樓梯,到了陽台。陽台比周圍的屋頂都高出一截,所以附近的景觀可以一目了然。就在距我們三、四幢房子遠的一間房子上面冒起黑煙,乘著微風吹向大馬路那邊。有一股焦臭味飄了過來。
「那是阪本先生的房子呀!」阿綠從欄桿探出身子說道。「阪木先生以前是做裝修日式房子的生意,不過現在已經關店了!」
我也從欄桿裡探出身子望過去。起火處正好位於三樓建的陰影中,所以看不清詳細的情形,只見三、四輛消防車正在進行著搶救的工作。因為路太窄了,只有兩輛消防車進得來,後面的那輛只得在大馬路上等候。而且路上照例又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如果有貴重的東西,就去收拾一下,看來要避一避才好!」我對阿綠說:「雖然現在是逆風,但是風向或許一下子就改變了,而且再過去就是加油站啊!我幫你的忙,你快去收拾!」
「我沒有貴重的東西呀!」阿綠說。
「總有一些吧!像儲金簿啦,印章、證件之類的東西啊!應急的錢也不可少呀!」
「不要緊的啦!我不走!」
「即使燒到這裡也不走?」
「唉!」阿綠嘆道。「死了也沒關係!」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看著我的眼睛。她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有幾分是玩笑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視她半晌,突然覺得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奉陪!」我說。
「你願意跟我一起死嗎?」阿綠閃著眼光說道。
「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我會跑掉的!想死的話,你一個人死就行了!」
「好冷酷呀!」
「我才吃了你一頓午飯,總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至少再吃一頓晚飯。」
「嗯,好啊!反正要在這裡靜觀其變,我們來唱歌好了。真要燒到這裡來的話!再打算啦!」
「唱歌?」
阿綠從二樓拿了兩個椅墊、四罐啤酒和一把吉他到陽台上。我們一邊看著瀰漫的黑煙、一邊喝著啤酒。阿綠也開始彈起吉他唱歌。我問阿綠說,這樣做不會招惹鄰居反感嗎?畢竟這樣一邊看火災,一邊在陽台上喝酒、唱歌,不是什麼正經合理的行為。
「沒關係!我們不必管別人怎麼想!」阿綠說。
她唱著過去流行的西洋老歌。歌和吉他都不能恭維是一流的,但她本人倒是樂在其中的樣子。她唱著『檸檬樹』、『粉撲』、『五百哩路』、『花兒去了哪裡?』、『快劃吧!麥可!』,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剛開始的時候,阿綠還教我唱第二部,打算兩人合唱,但我實在是唱得五音不全,只得作罷,後來她索性一個人唱個痛快。我則啜著啤酒,一面聽著她的歌聲,一面注意火勢蔓延的情形。每次以為煙突然變大了,卻又稍微熄了一點,就這樣反覆著。人群大聲地喊叫著、命令著。報社的直升機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飛來,拍了照片之後又飛回去。我想只要沒有拍到我們就沒關係。警察用擴音器向看熱鬧的路人大喊往後退,孩子以啼哭的叫聲喊著媽媽,不知哪裡又傳來玻璃敲破的聲音。不久,風向開始不穩定,白色的煙霧在我們的周圍亂舞。即使如此,阿綠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唱歌。唱完了會唱的歌之後,又唱起自己作詞作曲的怪歌。
想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沒有鍋子。
想為你編一條圍巾,但是我沒有毛線。
想為你寫一首詩,但是我沒有筆。
「這首歌叫做『什麼都沒有』!」阿綠說道。歌詞很奇怪,旋律也很奇怪。
我一邊聽著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一邊想著如果加油站著火了,那麼火苗會吹向這棟房子吧!阿綠唱累了就把吉他放下,像一隻曬太陽的貓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作的歌怎麼樣?」阿綠問道。
「獨創的佳作!完全將你個性表露無遺。」我很認真地回答。
「謝了!」她說。「歌名是『什麼都沒有』。」
「我可以了解!」我點點頭。
「嗯!那是我母親死的時候……」阿綠對著我說。
「哦?」
「我一點都不悲傷!」
「哦?」
「後來我父親離開,我也是一點都不悲傷!」
「是嗎?」
「是的!你不覺得我很過分嗎?不覺得我太過冷酷嗎?」
「你會這樣,一定有很多原因吧!」
「是啊!有太多原因了!」阿綠說。「我家實在太複雜了。但是,我總以為不管怎麼樣,他們總是我的父母,如果死了或離別,應該會悲傷的。但是我卻不悲傷。一點感覺也沒有。不悲傷、不寂寞、不痛苦,甚至不想念他們!只是常常會在夢中出現。母親從黑暗的深處瞪著我看,然後責備我說『你很高興我死掉!對不對!』我並不高興呀!我母親去世這件事。我只是沒有那麼悲傷而已。老實說,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小時候,我養的一隻貓死掉時,我哭了一整個晚上!」
為什麼會冒出這麼多煙來呢?我想著。看不見火苗,也沒有蔓延的樣子,只有黑煙不斷往上飄。到底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燒掉了什麼東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過,那也不全是我的錯。雖然我承認有薄情之處,但是,如果他們我父親和母親再多愛我一點的話,我想我會有不同的感受,會更悲傷難過的!」
「你認為他們不太愛你?」
她轉頭看著我的臉,然後用力點點頭。「大概在不完全愛與完全不愛之間吧。我一直很渴望他們的愛。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擁有完全的愛!能讓我覺得夠了、飽了,能夠說『謝謝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一次就好!僅僅一次就好!但是他們一次也沒有給我!我一撒嬌就被推開,抱怨我是賠錢貨。一直都是這樣。因此我私下決定,要自己去尋找一個永遠都會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說道。「那麼,有沒有成果?」
「很難。」阿綠說。然後望著煙想了一下。「大概是等了大久了吧!我追求完美的東西。所以很難。」
「你要一份完美的愛?」
「也不是。我沒有資格要求那樣。我追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真情,一種完美的真情。比方說,現在我跟你說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丟下一切,跑去為我買!然後喘著氣回來對我說:『阿綠!你看!草莓蛋糕! 』放到我面前。但是我會說:『哼!我現在不想吃啦!』然後就把蛋糕從窗子丟出去。我要的愛情是這樣的。」
「但是我覺得這和愛情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嘛!」我稍稍愕然地說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罷了。」阿綠說道。「對女人來說,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義!」
「你是說把草莓蛋糕丟出窗外這件事?」
「是啊!我希望對方會說:『知道了!阿綠,我知道啦。我應該早曉得你不會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驢子一樣不用大腦。對不起!我再去給你買別的。你喜歡什麼?巧克力泡芙?還是起士蛋糕?』」「然後呢?」
「如果他這樣對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愛他羅!」
「我覺得這話不盡合理。」
「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愛。雖然沒有人了解我。」阿綠說著,就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搖頭。「對於某一種人來說,愛情就是從一些很瑣碎、無聊之處開始的。甚至不這樣,就無法開始。」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種想法的女孩。」我說。
「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著手指頭,一面說:「但是,我是認真地這麼認為。我只是說老實話而已,我從來沒想過要有與眾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別的東西。但是我說了實話,別人卻以為是玩笑或作戲!所以常常增添許多麻煩。」
「所以你才想死在火災裡。」
「哎唷!不是啦!那隻是一種好奇心罷了。」
「死在火災裡?」
「不是。我是想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阿綠說。「不過,死亡的本身,我一點都不害怕。真的!被這種煙霧包圍,然後失去知覺就這樣死去,只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一點都不恐怖。我母親或其他親戚,他們都是生了大病,好不容易脫離痛苦而死的。他們總算和我有血緣關係。他們從生病到死去都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後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說還有一點殘存的意識,也只是痛苦的感覺罷了。」
阿綠銜著一根萬寶路香菸,點上火。
「我怕的是這種死亡方式。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生命的領域,當你發現時,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了。周圍的人也覺得與其說我是活人,不如說更近於死人。這種情況是最令人憎惡的,我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又經過三十分鐘之後,火災才完全平息。好像沒有蔓延,也沒有人員傷亡的樣子。留下來的那輛消防車也要回去了,人群也吱吱喳喳地走回店裡去。只剩下管制交通的巡邏車留在路上,警燈在那裡不停地轉動著。不知道哪裡飛來的兩隻烏鴉停在電線的頂端,正在眺望著地上的景況。
火災一旦結束,阿綠就顯得沒精打采,全身無力地茫然眺望遠空。而且幾乎不說一句話。
「累了嗎?」我問。
「不是累。」阿綠說。「只是很久沒放鬆罷了,放鬆一下。」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也看著我的眼睛。我抱著她的肩膀,吻住她的嘴唇。
阿綠只稍微顫動了一下肩頭,立刻又全身無力地閉上眼睛。五秒、六秒,我們就這樣唇貼緊唇。初秋的陽光使她的睫毛影子落在臉頰上,可以看見睫毛正微微顫動著。
那是一個溫柔而安穩,不需要有任何目的的親吻。如果不是坐在充滿午後陽光的陽台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火災的話,我就不可能在那天和阿綠接吻吧!我想她也有同樣的感受。我們在陽台上久久地眺望著閃閃生輝的屋頂、煙、和紅蜻蜓之類的東西,有了一種溫暖而親密的情懷,所以都在無意識中希望能以某一種方式把它保留下來。我們的吻就是這樣的吻。當然就像任何一種親吻一樣,它並非不包含任何危險性。
先開口的是阿綠。她輕輕握住我的手。然後難以啟齒似地說自己另有交往中的對象。我回答說我當然知道。
「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呢?」
「有。」
「但是你禮拜天總是有空。」
「說起來很複雜。」我說。同時我也知道,這個初秋午後的短暫魔力,已經消失不見了。
五點的時候,我說要去打工,就離開阿綠的家。我還邀她一起出去吃點東西,但是她說或許有人會打電話來而拒絕了。
「一整天待在家裡等電話真是很討厭。如果只有自已一個人,就會覺得身體好像一點一點地腐朽下去,最後就會溶化成綠色的黏稠液體,被吸進地底下去,然後只剩衣服留在那裡,就是那種感覺。一整天不停地等候。」
「如果以後還要等電話,我樂意奉陪。當然要附帶午餐。」我說。
「好。我連飯後的火災也會事先準備好。」阿綠說道。
第二天在「戲劇史第二部」的課堂上,沒有看見阿綠的身影。下課之後,我一個人到學生餐廳吃著又冷又難吃的午餐,然後坐在向陽處看著四周的風景。就在我旁邊,有兩個女學生一直不停地說著話。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像抱嬰兒似地把網球拍抱在胸前,另一個拿著幾本書和雷納德。龐士丁的唱片。兩個人都是漂亮的女孩,非常開懷地說笑著。從社團活動中心那邊傳來了練習低音喇叭的聲音。到處都有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一起,他們在那裡對於某些問題自由地發表不同的意見,不時地笑鬧喧嘩著。在停車場,有一些人在玩滑板。一個抱著公事包的教授為了避開他們而橫越過去。中庭處一個戴著頭盔的女學生死盯著地面似地看著看板,上面寫著美帝的亞洲侵略是如何又如何的。這就是大學裡最常見的午休風光。但是久違這些景緻的我,在眺望之際,卻突然發現,這些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是那麼幸福的樣子。他們是真的幸福呢?或只是看起來幸福而已?我不知道。不過,總之在這個九月底的美好午後,人們看起來都是幸福的,而我卻因此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一種寂寞的心情。大概是因為我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與這種幸福的景象格格不入吧。
但是仔細想一想,自己在這些年間到底曾融入哪一種景緻中呢?我所記得的最後一次親密融洽的光景,是和木漉兩個人在港口附近的撞球場。那天晚上木漉就死了,從此之後,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就滲入了一種乾澀冰冷的空氣。對我來說,像木漉這樣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但是我無法找到答案。我只知道因著木漉的死,能夠充分喚起我記憶的機能已經永遠損壞殆盡了。我能夠清楚地理解這點,但是它意味著什麼?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卻完全在我理解之外。
我在那裡坐了許久,看著校園的景色和來往的人群。心想或許可以碰見阿綠,但是那一天根本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午休結束後,我就去圖書館預習德文。
那個禮拜天的下午,永澤來到我的房間,他說如果方便,何不今晚出去玩呢?
因為他取得了外宿許可。我說:好。這個禮拜我的腦袋裡一直蠢蠢欲動,想要和女人睡一覺,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
我在傍晚的時候冼了澡、剃了鬍子,在馬球衫外面再加一件棉布上衣。然後和永澤兩個人在餐廳用過晚餐,一起搭巴士來到新宿。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聲中下了巴士,在那一帶逛一逛之後,就走進最常去的那間酒吧,在那裡等待合適的女孩子到來。這間酒吧的特色就是女客人很多,但是這一天幾乎可以說沒有一個女孩靠近我們周圍。我們以不會醉的方式啜飲著威士忌蘇打,在那裡待了將近兩小時。
終於有兩個可愛的女孩坐在吧台點了兩杯雞尾酒。雖然永澤立刻去搭訕,但是她們是在等男朋友。不過我們四個人還是很愉快地聊了一下,等她們的男朋友一來,就離開了。
永澤說換一家店吧!於是帶我到另一間酒吧。那是一家巷底的小店,已經坐滿了喧鬧的客人。最裡面的桌子有三個女孩,我們加入其中,五個人一起聊天,氣氛不錯,大家都覺得很愉快。但是提議再換一家喝的時候,女孩子們就說:「我們就要回去了,因為有門禁時間呢!」因為她們三個人都住在女子大學的宿舍裡。真是毫無斬獲的一天。後來又換了一家還是不行。不曉得為什麼女孩子連要我們送她們回家的意思都沒有。
到了十一點半,永澤才說今天不成了。
「真可惡!白忙了半天。」他說。
「我是無所謂。光是讓我知道你也有今天,就夠我樂的了。」我說道。
「一年總有一次。」他說。
老實說,我已經對自己的性衝動覺得可有可無了!在周末夜晚的新宿喧囂中徘徊了三個半小時,看到了那種混雜著性慾和酒精的旺盛精力,更覺得自己的性慾是多麼地微不足道。
「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渡邊。」永澤這麼問我。
「去看個通宵放映的電影吧!我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麼我要去初美那裡,好不好?」
「沒什麼不可以啊!」我笑著說。
「說不定可以給你介紹一個願意陪宿的女孩。怎麼樣?」
「不必了!今天我想去看電影。」
「真倒楣。下次我再補償你啦!」接著他便消失在人群中。我走進一家漢堡速食店,吃了一個起士漢堡,喝了一杯熱咖啡醒醒酒之後,到附近的二流電影院去看了一部叫「畢業」的電影。雖是不太好看的片子,但因為無事可做,又坐在那裡重看了一遍。離開了電影院,在清晨四點鐘的冷清街頭,我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毫無目的地間逛著。
最後走累了,只得到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店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書,等候第一班電車。不久,店裡湧進了許多同是等候第一班電車的人。服務生對我說很抱歉,請我與別人合桌。我說好啊!反正我在看書,並不在乎前面坐的是誰。
和我同桌的是兩個女孩,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吧!雖然都說不上是美女,卻是氣質不錯的女孩。化和衣著都很整齊,不像是早上五點鐘就在歌舞伎町徘徊的那種女孩。我想一定是因為什麼事情耽擱而沒有搭上末班電車之類的吧!她們看了同桌的我,而露出放心的樣子。這是因為我長得端端正正,而且昨天還刮鬍子,再加上我又專心一意地閱讀著湯瑪斯曼的「魔山」。
其中一個女孩個子比較高,穿著灰色的外套配上白色的斜紋裙,拿著一個大皮包,耳朵上戴著貝殼形的大耳環。另外一個小個子戴著眼鏡,格子襯衫外面加一件對襟毛衣,手指上戴著一隻藍色土耳其的戒指。她似乎有常常拿下眼鏡用手指壓住眼睛的習慣。
她們兩個人都點了加奶的咖啡和蛋糕,一邊小聲地談著事情,一邊慢慢地吃蛋糕、喝咖啡。高個子的女孩好幾次轉過頭來,小個子則好幾次搖搖頭。因為馬賓。
蓋和比吉斯的歌曲放得很大聲,聽不見她們談話的內容,好像是小個子的女孩在惱怒著什麼,而高個子的女孩則一直勸慰著。我於是一面看書、一面交替著觀察她們。
小個子的女孩抱起背袋到洗手間去之後,高個子的女孩就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放下書本看著她。
「您可知道這附近有有沒喝酒的地方?」她說。
「你是說早上五點鐘的時候嗎?」我驚訝地反問。
「是的!」
「這個嘛!早上五點鐘,大多數的人都清醒回家睡覺羅!」
「這個我知道……」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我的朋友一直說她想喝酒,由於有一些事情……」
「看來只能兩個人買酒回家喝了。」
「但是,我要搭早上七點半的電車去長野呢!」
「那隻好在自動販賣機買罐酒,坐在那裡喝啦!」
她又說:「很抱歉!你能不能跟我們做伴,因為兩個女孩不能在大庭廣眾下那樣做呀!」雖然我曾經在新宿街頭經驗過各種奇怪的事情,但是在一大清早五點二十分的時候,被陌生的女子邀約喝酒的經驗,這倒是頭一回。又不好意思拒絕,而且我有的是時間,於是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幾瓶日本酒,並且買了幾樣小菜,和她們一起到車站西口的草地上,即席開起臨時的宴會來了。
聽她們說,才知道兩個人同是在旅行社工作。兩個人都是剛從短期大學兩年畢業出來工作,所以成為好朋友。小個子的女孩有一個戀人,已經愉快地交往了一年,但是最近發現他和別的女人上了床,使得她非常消沈。這就是整件事大概的情形。高個子的女孩今天哥哥要結婚,本來昨天傍晚就要回長野的老家去,但是後來陪小個子在新宿熬了一夜,禮拜天早上才要搭最早的特快車回去。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他和別人睡過了呢?」我問小個子的女孩。
她一邊啜飲著日本酒,一邊拔著腳邊的雜草。「他的房間門開著呀!就在我的眼前,那還需要怎麼知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晚上。」
「嗯!」我說。「因為門沒有關?」
「是啊!」
「為什麼沒有上鎖呢?」我說道。
「不知道呀!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呢?」
「不過,你不覺得那真是一種打擊嗎?太過分了!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感覺呀!」似乎天性善良的高個子女孩這麼說。
「我沒有資格說什麼,不過最好彼此好好談一談,然後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他。」我說。
「沒有人會了解我的心情。」小個子的女孩還是不斷地拔弄著雜草,一面無奈地說道。
一群烏鴉從西邊飛來,越過了小田急百貨公司的屋頂。天色已經全明。我們三個人在閑談之間,很快地就到了高個子女孩搭車的時間。我們把剩下的酒留給地下道的流浪漢,買了月台票進去送她。當她所搭的列車離開視線之後,我和小個子的女孩一言不發地進了旅館。雖然我和她都沒有和對方共寢的理由,但是不這麼做就無法收場。
進了旅館我就脫了衣服進去洗澡。一邊泡著熱水,一邊憤憤地喝著啤酒。她隨後也進來了,於是兩個人就橫躺在浴缸裡默默地喝著啤酒。但是怎麼喝都沒有醉,也不想睡。她的肌膚細白滑潤,腳的線條特別美麗。我一讚美她的腳,她就害羞地道了一聲謝謝。
但是上了床,她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的身體配合著我雙手的移動而敏感地反應著,扭動著身軀,並且發出聲音。當我進入她的裡面時,她的指甲就嵌入我的背。快要達到**的頂點時,她連喊了十六次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為了延長射精的時間,所以拚命地數她喊了幾次。然後我們就睡了。
十二點半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不見她的蹤影。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或便條。因為一大早就喝酒,覺得頭半邊重重的。我進浴室沖了涼以消除想睡的感覺,然後颳了鬍子,就光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喝一罐冰箱裡的果汁。同時按著次序回想著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雖然覺得每一件事情之間都像隔了兩、三塊玻璃似地那樣不真實、那樣渺不可及,但是那確確實實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件。甚至於桌上還留著裝啤酒的玻璃杯,洗臉槽上還放著使用過的牙刷。
我在新宿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然後到電話亭,想打電話給小林綠。因為我想搞不好她今天又是一個人待在家裡等電話。但是響了十五聲,仍然沒有人來接電話。二十分鐘後又打了一次,結果仍然一樣。於是我搭了巴士回到宿舍。在入口的信箱裡有一封給我的限時信,是直子寫來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