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眯眼,沈故淵側頭看她:“還使喚不動你了?”
“不是不是。”池魚嘴裡應著,卻還是沒抬頭,分外認真地繡著花,應付似的道:“這個地方特別難繡,我空不出手。”
怨不得世間有“重色輕友”這個詞呢,沈故淵很是不悅,起身自己倒了茶,冷聲道:“看上人家小侯爺了?”
“嗯?”池魚壓住針,終於抬頭瞪了他一眼:“您瞎說什麽?”
“沒看上,做個袍子至於這麽盡心盡力的麽?”沈故淵嗤笑:“隨便繡繡不就好了?”
“師父。”池魚皺了鼻子:“小侯爺對我有很大的恩情,我這個人,知恩圖報的。”
微微挑眉,沈故淵抱著胳膊看著她:“那為師對你的恩情少了?”
“師父對我,自然更是恩重如山!”池魚挺直了背看向他:“可您沒說要什麽啊,徒兒想報恩都不成。”
嫌棄地看她一眼,沈故淵拂袖回去床上躺著,閉著眼自個兒生悶氣。
他也不知道他氣什麽,可能是冬天來了,他的心情很不好。每到冬天,沈故淵都會窩在有暖爐的地方不出去,整個人昏昏欲睡,格外暴躁,這是慣例,與旁人沒什麽關系。鄭嬤嬤和蘇銘都知道他這個習慣,所以仁善王府裡的暖爐起得最早。
感覺屋子裡氣氛不太好,池魚縮了縮脖子,終於放下了手裡的披風,躡手躡腳地蹭到床邊去,小聲道:“您別生氣啊。”
沈故淵已經蓋好了被子,一頭白發散落滿枕,雙眼緊閉,眉心微皺,並未搭理她。
硬著頭皮,池魚半跪在他床邊碎碎念:“這不是您說的小侯爺對我情深義重嗎?我總不能白受人家恩情,人家要求也不過分,一件披風而已,自然是要用心繡才能顯出誠意。您反正也閑著,倒杯茶也不是什麽大事……”
說了小半個時辰,池魚覺得有點不對勁。
正常的時候,她這麽絮絮叨叨,自家師父應該早一拳頭過來了才對,這會兒怎麽沒個反應的?
抬頭看了看,池魚壯著膽子摸了摸他的額頭。
如觸冰雪!
不敢置信地再摸了摸,池魚連忙提著裙子跑出去喊:“鄭嬤嬤!”
“怎麽啦?”抱著針線簍子的嬤嬤從旁邊的廂房伸出個腦袋:“出什麽事了?”
伸手指指屋裡,池魚一臉驚慌:“師父身子好冷!”
簡直……像死了一樣!
鄭嬤嬤微微挑眉,眼珠子一轉就沉了表情,凝重地道:“主子沒告訴過你嗎?他身體有問題。”
“啊?”池魚有些慌神:“這怎麽辦啊?他會不會有事?”
長長地歎了口氣,鄭嬤嬤望了望天,惆悵地道:“咱們該做的都做了,湯婆子、暖爐全用上了,剩下的只能看主子自己的造化。”
“不用請大夫嗎?”池魚瞪眼。
“請來也沒用。”鄭嬤嬤擺手,神情憂傷:“這病藥石無靈,只有人的溫度能讓他好過些。本也想過找人給他暖床,但他不要,就只能自己扛著了。”
這可怎麽是好?池魚慌張地轉著眼珠。
不行,她可不能看著自家師父死了!想了想,池魚咬牙,轉身回去沈故淵床邊,將炭火燒得更旺,把自個兒的被子也抱過來,全蓋在他身上。
然而,涼意仿佛是從他身子裡透出來的,湯婆子沒一會兒就被染涼了,被子捂著,寒氣也一絲絲地躥了出來。
池魚紅了眼,小聲囁嚅:“我可就剩您一個親人了……”
沈故淵並未聽見,一張臉緊繃,像是困在了夢魘裡。
看了看他,池魚沉默片刻,一咬牙就脫了衣裳,鑽進他的被窩裡。
反正也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了,現在暖個身子有什麽大不了的?鼓起勇氣,池魚伸手就抱住了他的腰。
“好……好冷。”牙齒打顫,她感覺自己是抱著了冰塊兒,想松開,咬咬牙,還是用力抱緊了些。
溫度從她的身上傳過去,沈故淵眉頭松了松,突然就翻身,將她整個人死死抱在懷裡。
“師父?!”嚇得汗毛倒豎,池魚瞪大眼看著他,卻見他並未睜眼,只是貪婪地蹭著她身上的溫度,下巴磨蹭著她的頸窩,引得她打了個寒顫。
池魚臉紅透了,抱著她的人卻絲毫沒有害羞的意思,腿纏著腿,手臂緊緊抱著她的腰,嚴絲合縫,不分你我。
有些喘不過氣,池魚掙扎了兩下,抬手碰到他的手臂,卻發現好像已經有了點體溫。眼睛一亮,她連忙抱緊他,感覺到他的身子一點點回暖,驚喜不已。
原來人的溫度才是有用的!
沈故淵走在無邊夢魘之中,夢裡有驚天的殺戮。滿地鮮血,他一個人站在破碎的城門之下,看著一抹白影遠去。
那是誰?他想追,卻跟往常一樣,怎麽都追不上。四周都是尖叫和哀鳴聲,風雪極大,吹得他頭疼欲裂,忍不住低吼出聲。
“啊——”
大雪覆蓋了天地,也蓋掉了遠處的背影,他心裡絞痛,抬步要去追,但每走一步就陷入雪中半尺。艱難前行,身子也漸漸冰冷。
痛苦地閉上眼,沈故淵任由自己被大雪掩埋,想著睡一覺大概就好了。
然而,雪剛要沒頂,突然有人伸手來挖他,溫暖的手指一碰到他,就將他整個人都拉拽了出去。
天好像放晴了,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除去了他滿身的冰霜。有人抱著他,將他冰冷的鎧甲一點點捂熱。
沈故淵一愣,睜開了眼。
熟悉的大床,只是比平時要暖和不少,而且,鼻息間多了一絲不屬於自己的藥香,懷裡也軟軟的。
緩緩低頭,沈故淵挑眉。
寧池魚在他懷裡睡得安穩,就是小臉凍得有點發白,身上隻著了肚兜,紅色的兜線纏在雪白的脖頸間,看得他心裡一跳。
“喂!”一把扯過被子捂住她,沈故淵眯眼:“醒醒!”
一宿沒睡好的池魚被無情地叫了起來,揉著眼愣了半晌,才驚喜地道:“師父您醒了!”
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沈故淵道:“誰讓你上我的床的?”
外頭已經熹微,朦朧的光透進來,池魚低頭就看見了自己的模樣,忍不住扯過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球,紅著臉道:“您昨晚身子太冷了,爐火和湯婆子都沒用,我只能……”
輕哼一聲,沈故淵扯過自己的衣袍穿上,板著臉系衣帶。
池魚有點尷尬,看著他的背影小聲道:“您別生氣啊。”
他不是生氣,只是有點別扭。沈故淵是強大而無所不能的,結果被困在夢魘裡,還需要個丫頭來救,更可怕的是,他很眷戀那種溫暖,再在床榻上待一會兒,他怕自個兒忍不住,會做出輕薄自己徒弟的無恥行為。
沒聽見自家師父開口,池魚忐忑極了,穿好衣裳下床,眼睛瞟啊瞟地看著他。
“去讓郝廚子準備早膳。”沈故淵冷聲開口:“要熱粥。”
“好!”聽見這話,池魚終於松了口氣,連忙一溜煙跑了出去。
沈故淵眯眼,起身出門,右拐,一腳踹開了鄭嬤嬤的房門。
早起繡花的鄭嬤嬤被嚇得一抖,回頭看他,慈祥地笑了笑:“主子一起來就這麽靈活了?與往常大不相同。”
以前沈故淵冬天睡醒,身子可是要僵上半個時辰。
走到她身邊,沈故淵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聲道:“誰讓你多管閑事?”
“這可不是閑事啊主子。”鄭嬤嬤笑眯眯地道:“您如今身陷朝堂紛爭,每日可沒有半個時辰拿來給您醒神。池魚姑娘赤城一片,也只是單純想報恩,主子何不給她個機會?”
話說得好聽!沈故淵眯眼:“我總覺得你在算計我!”
“老身哪裡敢?”鄭嬤嬤搖頭:“自古都是主子讓下人聽話,哪有下人敢算計主子的?您放寬心吧。”
笑得慈祥的一張臉,找不出半點破綻,沈故淵看了她許久,拂袖離開。
鄭嬤嬤捏著繃子繼續繡花,笑著掃了一眼外頭的天:“冬天來了啊,真是個好天氣呢。”
“廷尉府已經查到了楊延玉貪汙的實證。”
主屋裡,趙飲馬放下茶杯,高興地看著沈故淵道:“多虧了王爺,這案子查得很快,持節使行賄的事情一坐實,千絲萬縷的證據都浮現出了水面,扯出不少相關的案子。那楊清袖也是個能辦案的,順藤摸瓜,將您交去國庫的銀子,核實了大半。”
冬天的下午,沈故淵的脾氣依舊很暴躁,不願意裹厚衣裳,也不願意拿湯婆子,就坐在暖爐邊,板著臉道:“那倒是好事。”
池魚給他倒了杯熱茶,問了一句:“還差多少銀子啊?”
“在追查的和交入國庫的,一共有兩千多萬兩了。”沈知白看著她道:“其實皇叔已經算是贏了,只是很多案子還在審,銀兩核實,得花上許久的時間,沈棄淮不會提前認輸的。”
那就是拖著唄?池魚聳肩:“倒也無妨,他也沒話說。”
沈故淵的王爺之位算是坐穩了,只是得罪的人不少,估計以後會遇見不少下絆子的。不過沈知白和趙飲馬很開心,三王爺的行事風格實在是很對他們的胃口!以後哪怕千難萬險,他們好歹是有人同行了。
“禁軍統領的事情,沈棄淮一直壓著不願意審。”沈知白道:“證據都齊全了,廷尉也將判決上稟了,但判決折子送進宮就如泥牛入海,沒個回應。”
“他想保宣統領的心是鐵了。”沈故淵眯著眼睛道:“眼下朝中無人能勝任禁軍統領,四大親王就算想換人,也沒人可換。”
趙飲馬瞪眼,伸手指了指自己:“我不是人?”
“你?”沈故淵愣了愣,突然眼裡亮了亮:“是啊,還有你。”
趙飲馬挺了挺胸膛:“三年前忠親王就有意讓我掌管禁軍,但悲憫王一力舉薦了宣曉磊,我便被調去了護城軍。”
“趙將軍的功夫比宣統領可好多了。”池魚道:“那宣曉磊我與之交過手,力道有余,經驗不足,武功只能算中等。只是他會打點上下關系,禁軍裡也有人服他。”
此話一出,趙飲馬有些驚訝地看著她:“池魚姑娘竟然與他交過手?”
池魚一愣,打了打自己的嘴巴。
她怎麽就忘記了,沈知白知道她的底細,趙飲馬還不知道啊,這要解釋起來可就麻煩了,她也不想再提舊事。
正有點尷尬,旁邊的沈知白就開口了:“先不說別的,池魚,我的披風呢?”
“披風?”趙飲馬立馬扭頭:“什麽披風?”
沈知白輕笑:“池魚答應送我的披風,你可沒有。”
寧池魚乾笑,立馬轉頭去把已經繡好的披風捧出來。
雪錦緞面,白狐毛的領口,看著就很暖和。沈知白欣喜接過,伸手摸了摸:“你費心了。”
“可不是麽。”沈故淵翻了個白眼:“繡得專心得很,連我都不搭理了。”
池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杓:“天冷得快,我只能趕工了,侯爺看看喜不喜歡?”
站起來抖開披風,沈知白眼眸微亮。
精致的雲紋綿延了整個下擺,一針一線看得出都極為用心,尤其這花紋,跟他上回穿的青雲錦袍正好相搭。
他以為她不曾注意過自己的,誰曾想,連衣裳上的花紋都記住了。
心裡微動,沈知白抬眼看向池魚,目光深邃地道:“我很喜歡。”
池魚松了口氣:“您喜歡就好。”也不枉費她頂著自家師父的黑臉一直繡了。
趙飲馬不高興了,看著她道:“說好的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金蘭,你給他繡,不給我繡?”
池魚眨眨眼,正想說再繡一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結果就聽得沈故淵低喝:“你們兩個有完沒完了?正事說完了趕緊給我走,我還要睡覺!”
被吼得一愣,趙飲馬回頭驚愕地道:“天還沒黑呢……”
一手拎一個,沈故淵黑著一張臉將兩人齊齊扔出去,“呯”地一聲關上了門。
門震得抖了抖,池魚也抖了抖,心想鄭嬤嬤所言不假,天氣冷的時候,自家師父的脾氣真的很暴躁!
縮緊脖子,池魚踮起腳尖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兒?”沈故淵冷聲問。
背後一涼,池魚嘿嘿笑著回頭:“您不是要休息嗎?徒兒就先出去練練琴。”
“這種鬼天氣,彈琴會廢了你的手!”沈故淵滿臉不悅。
“那……”池魚咽了口唾沫:“徒兒去給您熬湯?”
“不想喝!”不悅之意更濃,沈故淵脫了外裳躺上床,臉沒朝著她,余光卻是惡狠狠地瞪著她。
於是池魚恍然大悟了,老老實實地走到床邊去,笑眯眯地問:“要徒兒給您暖暖嗎?”
“不必。”
這兩個字吐出來,明顯就沒了之前的凶惡,哼哼唧唧的,像想吃糖葫蘆又不好意思開口要的小孩子。
池魚失笑,解了衣裳就扯開被子擠在了他懷裡。
觸手溫軟,沈故淵舒坦地松了口氣,將人摟在懷裡抱了一會兒,才撇嘴問:“不在意名節了?”
池魚頓了頓,歎息道:“徒兒的命是您救的,跟您論什麽名節。”
況且,只是暖暖身子,雖也算肌膚相親,但也不至於太越矩。
沈故淵不吭聲了,眯著眼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感覺前所未有的踏實。
鄭嬤嬤端著湯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沈故淵老老實實裹著被子,懷裡抱著池魚牌湯婆子,坐在床上一本正經地看著手裡的書。
輕輕一笑,鄭嬤嬤道:“主子,喝點熱湯。”
池魚正犯困呢,聽見鄭嬤嬤的聲音,立馬清醒了過來,背脊一挺,頭頂就撞上了自家師父的下巴。
“唔。”骨頭一聲響,沈故淵黑了臉怒視她:“弑師啊?”
連忙縮回他懷裡,池魚只露出個腦袋,小聲道:“不是故意的……”
鄭嬤嬤眼珠子轉了轉,把湯放在床邊的矮幾上,笑道:“您二位慢慢喝,晚上池魚姑娘有空的話,來找嬤嬤一趟。”
“好。”池魚乖巧地應了,等她出去,才伸出藕臂,端了湯盅在手裡,拿杓子攪了攪:“好香的蘑菇雞湯。”
沈故淵垂眼看著她疤痕淡了不少的肩背,眉頭松了松,道:“你喜歡喝就喝。”
“這是嬤嬤給您做的啊。”池魚扭頭看他,舀了一杓遞到他唇邊:“喝了很暖和的,您嘗嘗?”
嫌棄地看著,沈故淵很不想喝,但看了看懷裡這人,還是張了嘴,含下一杓。
池魚覺得,乖順起來的沈故淵,簡直就是天下最好的人啊!她喂他就吃,不凶人也不黑臉,感動得她熱淚盈眶。
吃完半碗,剩下的全塞進了她肚子裡,沈故淵拿掉她手裡的碗就把她手臂捂回被子裡,還嫌棄地皺了皺眉:“涼了。”
手放在外頭這麽久,當然會涼。池魚搓了搓胳膊,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另一個用處——沈故淵的湯婆子。
雖然這個作用真是讓人不知該說什麽好,不過好歹能幫到他,池魚也算想得開,晚上入睡之前還去找鄭嬤嬤泡個藥浴,打算熱騰騰地去暖床。
“姑娘有沒有發現主子的弱點?”鄭嬤嬤笑眯眯地問她。
池魚眨眼,茫然地道:“怕冷和喜歡民間的小玩意兒,算是弱點嗎?”
“算,而且很致命。”鄭嬤嬤神秘兮兮地道:“可千萬別讓別人知道。”
這些小弱點,會致命嗎?池魚有些不解,不過看鄭嬤嬤這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京城肅貪之風盛行,眼瞧著不少高官落馬,百姓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每天都有人敲擊廷尉府衙門口的啟事鼓,狀告官員貪汙。人心惶惶之下,不少人就暗中動手,將各處啟事鼓都撤走了。
“三司使最近一病不起,朝中眾多官員身陷貪汙案。”沈棄淮皺眉道:“依本王的意思,先讓人頂替些職務,也免得朝中手忙腳亂。就好比三司使一職,讓內吏文澤彰先頂著,才能不耽誤事。”
沈故淵在旁邊喝著熱茶,聞言就道:“換個人頂吧,他不行。”
以往這禦書房議事,都只有四大親王和沈棄淮,如今加了個沈故淵進來,沈棄淮本就不滿,聽他反駁自己,當下便轉頭問:“三王爺又有何不滿?”
“不是我不滿。”沈故淵掀著眼皮子看他一眼:“是文澤彰犯了大罪,馬上要入獄。”
沈棄淮皺眉:“這罪從何來?他可沒牽扯什麽貪汙案子。”
放下茶盞,沈故淵面無表情地道:“敢問王爺,蔑視太祖是什麽罪?”
沈棄淮抿唇:“這自然是滅九族的大罪。”
“那就對了。”沈故淵看著他道:“先前我就告過三司使鍾無神,說他蔑視太祖皇帝,王爺也沒給個處置結果,帶了個壞頭。如今下頭的人都覺得太祖的聖旨已經作廢,隨意將啟事鼓藏匿銷毀,其中,三司府衙內吏文澤彰被人揭發,告狀折子遞到我這兒來了。”
說著,拿出一本厚厚的折子來。
還有人敢把折子往別的王爺那兒遞?沈棄淮微微沉了眼色,伸手要去接,卻見沈故淵指尖一轉,把折子給了孝親王。
僵硬地收回手,沈棄淮道:“啟事鼓一向有人保護,朝中內吏更是知其重要,怎麽會無緣無故藏匿銷毀?”
“就算有緣有故,太祖皇帝定下的東西,也由不得他們隨意處置!”一向和藹的孝親王突然就怒了,看完折子,一張臉繃緊:“太祖皇帝開國立業,才有我沈氏一族後代天下,他定的規矩,誰能改了不成!”
“皇叔息怒。”沈棄淮皺眉拱手:“太祖皇帝辭世已經一百多年,後世不知者,難免有失尊敬。”
“誰不懂尊敬,本王就教他如何尊敬!”孝親王橫眉:“各處的啟事鼓,本王親自去查,相關人等,本王親自去抓,誰有異議,來同本王說!”
沈棄淮被他這反應驚了驚,皺眉看著,沒再開口。
“太祖皇帝有供奉在沈氏皇祠最中間位置的純金靈位。”池魚笑眯眯地跟在沈故淵身後出宮,低聲道:“小時候父王還在的時候,就每年都帶我回京祭拜。沈氏一族,無論旁系嫡系,都對太祖皇帝有著深深的敬意。誰敢冒犯太祖,孝親王定然是不會饒過。”
“這麽厲害?”沈故淵快步走著,一點也不在意地隨口應付她。
池魚鼓了鼓嘴,上前兩步抓著他的袖子道:“師父您沒聽過太祖的故事嗎?”
“沒有。”沈故淵道:“我聽他的故事幹什麽?”
本就是為了應付,了解了一下在世的皇族中人,已經死了的跟他有什麽關系?
“您這樣不好啊,到底是沈氏嫡系,不知道太祖可怎麽行。”池魚拍拍胸口:“我知道,晚上回去我跟您講。”
懶得聽她廢話,一出宮門,沈故淵直接將她拉上馬車,捂在懷裡抱著,打了個寒顫。
“什麽破事都讓我進宮商議,真是煩死了!”
池魚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師父寬心,孝親王讓您去,是愛重您,不然他們年邁,朝野遲早落在沈棄淮的手裡。”
冷哼一聲,沈故淵按住她的手,不耐煩地道:“別動!”
撇撇嘴,池魚老老實實地被他抱著,當一個安安靜靜的湯婆子。
車簾落下,馬車往仁善王府的方向去了,沈棄淮站在宮門面無表情地看著,背後的拳頭微微收緊。
“主子。”雲煙低聲道:“余小姐傳信,請您過去一趟。”
收回目光,沈棄淮道:“你把準備好的東西都帶上,跟我來吧。”
寧池魚已經踏上了一條錯路,那他也得好好走自己的路了。
回到仁善王府,池魚蹦蹦跳跳地就要去主院,沒走兩步卻見旁邊有人搬著箱子來來往往的。
“這是幹什麽?”池魚眨眨眼問身後的人。
沈故淵道:“有個遠房親戚來了京城,暫住在王府,他不喜歡見人,我就分了南邊的院子給他住。”
遠房親戚?池魚頭頂一個個問號冒出來,沈故淵這樣的身份,那遠房親戚是什麽身份?
還不等她想明白,沈故淵就一把將她撈起來帶回了屋子捂著。
“最近天太冷了,為師不想出門。”沈故淵眯著眼睛道:“你也別亂跑。”
池魚點頭,心想她倒是想亂跑,能跑哪兒去呢?
丞相府。
沈棄淮坐在花廳裡,微笑喝茶,余夫人和丞相坐在主位上,臉上帶著笑意,但笑不達眼底:“幼微就是不懂事,請了王爺來,還讓王爺等。”
“她就是這般性子,生了本王的氣,許久也哄不好。”眼裡有寵溺的神色,沈棄淮道:“無妨,本王可以等她。”
丞相夫婦對視一眼,心裡各自有計較。余丞相先開口,道:“王爺對小女也是疼愛有加,只是不知為何,遲遲不定婚期?”
沈棄淮笑得從容:“最近朝中事多,丞相也明白本王的難處,實在無暇成親,怕委屈了幼微。”
“出了上回的事情,再成親,也只能委屈她了。”余夫人道:“咱們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王爺若是真心對幼微,哪怕婚事簡單,余家也沒什麽異議。”
略微一思忖,沈棄淮點頭:“有夫人這句話,本王倒是寬心許多,只要幼微點頭,本王便去安排就是。”
這麽好說話,看來當真是想娶幼微的。余夫人松了口氣,起身道:“你們先聊著,我去看看幼微收拾好了沒有。”
沈棄淮頷首,目送她出去。
沒旁人了,余丞相沉聲開口:“王爺也該早作打算了。”
知道他想說什麽,沈棄淮低笑,摩挲著茶杯道:“本王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自然是要狼狽一陣子的,不過丞相放心,本王自有想法。”
余丞相微微皺眉:“都是一家人,老夫有話直說。如今的形勢雖然依舊是王爺在上風,但三王爺畢竟是嫡系,後來居上也不是不可能。一旦他上位,後果會是如何,王爺心裡有數。”
半垂了眼,沈棄淮道:“丞相是在怪本王無為嗎?您以為那沈故淵,同普通人一樣好刺殺嗎?”
他派出的死士沒有一天中斷對沈故淵的刺殺,可壓根就近不了他的身。他那駕車的小廝都身懷武藝,更別說滿府的侍衛。最近他蝸居不出,更是無從下手。
“是個人就會有弱點。”余丞相道:“這麽久了,王爺難道還沒摸清三王爺的軟肋?”
軟肋嗎?沈棄淮頓了頓,想起寧池魚那張臉,臉色頓沉,冷聲道:“不是沒下過手,上次還是幼微出的主意,結果不但沒成,反而把宣統領牽扯了進去。”
“男人不好對付,女人也不好對付嗎?”余丞相搖頭:“聽幼微說,三王爺身邊那姑娘,是當初您府上的池魚郡主。既然如此,您難道拿她沒個辦法?”
他壓根不想看見她!眼裡有了戾氣,沈棄淮不悅地道:“本王隻想殺了她!”
“成大事者,還能有小女兒心性不成?”余丞相失笑:“那池魚郡主本就曾十分愛慕王爺,為了大局,王爺忍她一回又如何?”
忍她?沈棄淮眯眼,一個背叛他的女人,一個已經爬上別人床榻的女人,一個口口聲聲說不會再看上他的女人,他要怎麽忍?
腦海裡劃過一隻微微顫抖的拳頭,沈棄淮頓了頓,火氣消了些。
寧池魚從小就很聽他的話,唯獨一點別扭的,就是傷心了從來不在他面前表現,隻暗自攥著拳頭,每每都掐得自己手心發青。
這麽多年的感情,她當真能立馬忘得一乾二淨?他是不信的,可寧池魚偽裝得太好,他看不出來。
沉吟片刻,沈棄淮突然笑了,拱手朝余承恩行禮:“多謝丞相指點。”
愛慕的感情看不清了,可恨意卻是在她眼裡寫得清清楚楚。只要有恨在,那就表明她壓根沒有釋懷。只要她沒釋懷,那他,就還能做些事情。
池魚從沈故淵懷裡睡醒,覺得神清氣爽,想動彈,就感覺自己四肢都被壓得死死的。
“師父。”哭笑不得地看著頭頂這線條優美的下巴,池魚道:“您松松手,我快被壓死了!”
半睜開眼,沈故淵很是嫌棄地松開她:“你做什麽總往我懷裡鑽?”
“我……”池魚瞪眼:“難道不是您每回把我抱得死緊?”
給她一個白眼,沈故淵起身更衣,聲音冷漠:“你昨天晚上打呼嚕,把我吵醒了兩回。”
啥?池魚愕然,臉跟著一紅:“不會吧?”
“我聽見的,你沒法抵賴。”系好紅袍,沈故淵斜她一眼:“下回老實點,這次我就不計較了。”
“多謝師父!”池魚很是感激地拱手。
嗯?等等,好像哪裡不對勁啊?池魚歪著腦袋想了想,本來她有理的,怎麽成了自己給他道謝了?
不等她反應過來,沈故淵走得飛快,上了門口趙飲馬的馬車就跟著他一起出了門。
池魚望著空蕩蕩的門口沉默良久,決定想開點,梳洗一番,起床用早膳。
昨晚沈故淵就說過了,今日要和趙飲馬去做事情,不方便帶上她,讓她在這王府主院裡,不要離開半步。池魚也不是瞎折騰的人,用過早膳之後就開始練琴。
誰曾想,沒過半個時辰,蘇銘就進來道:“池魚姑娘,有貴客到訪。”
貴客?池魚茫然地看著他:“師父不在,誰會來?”
蘇銘笑道:“也沒誰,悲憫王爺罷了。”
哦,悲憫王爺,寧池魚點頭,打算繼續彈琴。
嗯?腦子裡“轟”地一下反應過來,池魚猛地扭過頭,震驚地看著他:“你說誰?!”
“悲憫王爺。”蘇銘笑著重複了一遍。
渾身都是一緊,池魚臉色難看起來,掃一眼桌上的焦尾琴,抿唇道:“他來幹什麽?就說三王爺不在,不接客。”
蘇銘道:“小的說過了,但王爺說是來找您的,小的只能來問問您的意思。”
池魚開口就想拒絕,然而不等她說出話,後頭就有聲音道:“現在想見你一面,已經這麽難了嗎?”
心口微縮,池魚緩緩側頭,就見蘇銘背後跨出個人來,三爪龍紋的絳紫錦袍,含著東珠的貴氣金冠,可不就是沈棄淮麽?
蘇銘躬身退了兩步站在一側,並沒有留下她一個人,然而池魚還是心慌得厲害,手也忍不住抖起來。
別誤會,她不是害怕,而是每次看見這個人,都得花很大力氣說服自己不要拿匕首捅過去!
深吸一口氣,池魚笑不出來,板著臉看著她道:“王爺不請自來,是有何事?”
看了旁邊的小廝一眼,沈棄淮道:“你別緊張,本王今日不過是來發請柬的罷了。”
請柬?池魚戒備地看著他,後者伸手遞出來一張紅帖,微笑道:“本王與幼微的婚期重定了,到時候,還請你賞個光。”
婚期又定了?池魚垂眸看著那紅帖上的囍字,勾唇嗤笑一聲:“那可真是恭喜王爺了。”
看著她的神色,沈棄淮微微抿唇:“除了這句話,沒有別的想說的嗎?比如問問本王,當初為什麽縱火遺珠閣。”
手微微收緊,池魚嘲諷一笑,抬眼看他:“這還用問嗎?鳥盡弓藏,兔走狗烹,池魚對於王爺來說,從來只是手裡刀盤上棋,娶池魚對您半點好處也沒有,哪裡比得上丞相家的千金?”
對這個回答有點意外,沈棄淮眼裡有痛色閃過,沉了聲音道:“本王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
“不然是什麽人?”池魚冷笑:“您在別人面前都會偽裝,在我面前,有偽裝的必要嗎?”
從她替他殺第一個人開始,她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了。
沈棄淮歎息了一聲,撩起袍子在她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伸手拿著茶壺自顧自地倒了杯茶:“池魚,你還記得小時候嗎?”
還敢提小時候?池魚眼神冷漠,雙眼卻漸紅。
“小時候我犯了事,被老王妃關起來不給飯吃,是你給我拿了五個包子來,肉餡兒的,那個味道我至今都還記得。”沈棄淮低笑:“後來本王找了很多廚子,讓他們蒸包子,可哪怕是全京城最好的廚師,也沒能蒸出你給我的那種味道。”
池魚冷笑。
沈棄淮沒在意她的態度,看著被子裡浮浮沉沉的茶葉,眼裡有眷戀的神色:“有時候我很想回到小時候,回到那個無欲無求的年歲。可惜,從那天起,我就變了,變得想要成為人上人,想保護自己在意的人。”
心裡一疼,池魚閉眼。
她不是不知道最初的沈棄淮為什麽突然變得乖順,也不是不知道他想保護的人是誰,只是這麽多年了,他的初衷,早已經面目全非。
“你是不是恨我,覺得我拋棄了你,愛上了余幼微?”深深地看她一眼,沈棄淮道:“我若是說,我沒有,你信不信?”
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得心口跟著一陣陣地疼,池魚抹著眼淚看著他,眼裡恨意更增:“你以為我當真是傻的嗎?你覺得說的話,哪怕是荒唐的謊言,我也會信嗎?”
“可我真的沒有。”沈棄淮閉眼:“遺珠閣起火的那天,本王安排了雲煙救你出去,假意縱火,為的只是瞞過余幼微。”
池魚一愣。
“你說得沒錯,本王想要余家的助力,余家一族勢力極大,他們能幫本王彌補很多血脈上的不足。所以,本王動了要娶余幼微的心思。她嫉恨你,本王也就只能演場戲給她看。”
“可本王沒有想到的是,傳信出了問題,雲煙沒有收到本王的手諭,隻當本王真的要燒死你……”沈棄淮抿唇,眼睛也紅了:“你知道得知你的死訊之後,本王有多悲痛嗎?”
“知道啊。”池魚啞著嗓子,笑不達眼底:“您悲痛得馬上進宮看三皇叔了,還悲痛得在我頭七剛過,立馬迎了余幼微進門。”
“池魚。”沈棄淮眼含痛色地看著她:“旁人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你沒了,我生有何趣?只是想快點完成該做的事情,然後下去陪你罷了。”
眼淚落下來,掉進了茶杯裡,寧池魚低頭看著杯子裡的漣漪,隻覺得眼前有些恍惚。
她可真沒出息啊,被人罵過、欺騙過、拋棄過,可聽他這樣說話,都還忍不住會心疼。甚至傻傻地想,有沒有一點,哪怕一丁點的可能,沈棄淮說的是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