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心中一動,注視著樂琰遲疑道,「這時候出去……恐怕回來宮中就多了幾個人了吧?」
樂琰微微一笑,伸了個懶腰,扔下了手中的針線,道,「這次我不跟著你了,你帶上張永一道去吧,他畢竟是領過軍的人,到了宣大,也不至於露怯。」
「你不與我一道去,那有什麼意思?」朱厚照皺了皺眉,故意道,「罷了,還是等選秀的事折騰完了再說吧,不過,選秀的事,你到底是怎麼個章程。難道真的要選幾個人來在宮中當擺設?」
樂琰並不傻,現在說選出來是當擺設,等人真的進了宮,那可就難說了,朱厚照是個心思活絡的啷噹少年,又不是心若死灰的八十老人,往宮中拉人的事,她才不肯呢,不過她心中已有打算,卻不想告訴朱厚照,因此只敷衍道,「選秀畢竟是後宮的事,後宮眼下是我在主持中饋,婆婆不會太過分的,大不了,選出幾個人來,再打發她們去掃地洗衣,還不是我一句話?」
朱厚照微微皺眉,卻也沒有出聲,雖然對目前的夫妻生活,他還是比較滿足的,也沒有再生事的慾望。但是,小皇帝到底是男人,他的覺悟注定是不會太高的,雖然看到了這個計劃的大破綻,思來想去,他卻還是沒有戳穿。
張太后畢竟是他的母親,樂琰的婆婆,太過拂逆了她的意思,母子不和的名聲傳了出去,總是不大好聽的,雖然他不在意這個,但面子上,也要過得去才好。
到時候就挑幾個平民小戶家的女子進來,過上一年半載的,再找個事情廢為庶人,也就是了。或者再狠一些,幽禁賜死幾個,自己的心意也就表達得夠明顯了,也不至於會得罪母后,也不至於會冷了皇后的心。
說來,這母后也是過分了些,樂琰自從進門以來,精明能幹,又有奇才,不說別的,只是玉米紅薯這一向,就足以千古流芳了,待到十年、二十年後,這些作物的意義才會體現出來呢,人丁越來越多,大明也就越來越強大,韃靼何足慮也?遼東那邊,都很可以去發展一下了。更別說這些年來漸漸少了聯繫的安南……到了小包子手上,重現永樂盛世,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至於福船、新大陸那一攤子事,都暫且不去說了,雖然若是宋嘉德和樂琰所稱都是真的,這條航線打通後,國庫與內庫會有多充盈,那也是可以想見的!若是當時娶的不是她,而是年家那位,現下大明能有這樣的風光嗎?對大明有了這麼多功勞,也生育了皇長子,這樣的人就算囂張一點,又算得了什麼?越囂張,他心裡還越舒坦呢,一來,是投合了他的性子,二來,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看,凡是功高震主之輩,若要謀一個善終,必定都是擅長自污的。樂琰與他雖然是夫妻,但也不得不要未雨綢繆,她的囂張任性,可以說是一種自我保護,也是對朱厚照無言的保證。
若是她賢惠大度,主動為自己納寵,朱厚照反而要不放心起來呢……
這麼想著,他的眸色便深濃了起來,待要吹燈拔蠟時,樂琰卻撿起了地上的一份奏摺,打開笑道,「噯,這是我千辛萬苦,才輾轉安排了人上的奏摺,彈劾老國舅兄弟囂張跋扈,橫行霸道的,你怎麼就給扔了?」
朱厚照微微一怔,奇道,「怎麼沒事想到和老國舅兄弟作對了?」他們皇家的親戚,作風一向是很跋扈的,朱厚照這麼多年來早也慣了,對張鶴齡兄弟都以優容為主:好歹是他的舅舅們,掃了他們的臉面,張太后會不安的。
樂琰只是笑,卻不說話,朱厚照自己想轉過來,呵呵笑道,「好哇,瞧這意思,你是要和娘打對台了?」知道樂琰並不打算妥協,他反倒放下心來。見樂琰含著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不禁愛意大起,彈了她額角一下,道,「你仔細些,別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把慶陽伯府拉下水了!」
樂琰冷笑道,「拉,倒是拉拉看啊,她要拉得出什麼,我這些年在慶陽伯府下的功夫是白做的?」
朱厚照轉念一想,也覺得夏家這些年來行事低調,雖然也一樣的納門人,在江南一帶開了些商舖,但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在官面上卻是極愛惜羽毛的,樂琰唯一的一個弟弟樂瓊,極為上進,現下就正在宣府老帥楊一清帳下學藝,與兩個老國舅比,無異於天壤之別了。當下也就點頭道,「行,發作就發作——那個該死的張大漢!很該去吃幾年牢飯!」
提到那個渾人,樂琰就撇了撇嘴,張太后雖然去年就提了分寵的事,但這半年來她韜光隱晦,本來以為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現下忽然著急上火重提選秀,還儼然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實在讓她不能不懷疑張家人在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張大漢一向很得張鶴齡兄弟的喜愛,去年回京後很是上下串聯了一通,她當然是樂見他吃些苦頭的。
「算了,好歹也是一家人。」她委婉地勸說,「說起來還是你表兄呢,當時雖然對你有不客氣的地方,但也是無心的。」
她不說還好,一說,朱厚照就想起了當時張大漢那目中無人的狂態,反而下定決心,冷道,「去年我說要懲戒他,到底是被母后勸住了,現下索性就送你個人情吧!」說著,就提筆批覆了幾句話,擲筆叫人,吩咐道,「把馬永成叫來,讓他明天去張家傳旨,讓張大漢在家閉門思過兩年,出門一次被我知道了,打斷他的腿!」說著就看了看樂琰,笑道,「這樣如何?」
丈夫在婆媳爭端裡做到這樣,樂琰還有什麼好說的,點了頭甜甜地笑起來,靠到朱厚照懷裡,笑道,「大郎,你對我真好。」
朱厚照色心再熾,正要行事時,忽然又想起了樂琰所說去宣大的事,他到底是愛好軍事的人,一開始少許猶豫過後,也有些動心,更兼著也有些想要避開張太后與樂琰的這一場大戰,便又收了心思,問樂琰道,「你是怎麼想到叫我去宣大的?」
「一年出宮一次,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吧。」樂琰有些不以為然地道,「去年你就惦記著要去,今年為什麼就不去了?宋嘉德販來的那一船火銃,現下已是少了彈藥,工部尚未仿製出適合那火銃使用的彈藥,今年的形勢和去年比,只能說是略微好了一點,小王子稍來試探,就能知道大明軍隊已被打回原形。」
甚至,說是更緊急也不為過,畢竟去年小王子就沒能成功打到秋風,此長彼消之下,今年肯定是孤注一擲,要攻破宣大防線進來擄掠一番的,朱厚照對這點倒是有心理準備的,想了想,卻仍是奇道,「你就這麼放心我上戰場去?」
樂琰狡猾地衝他眨了眨眼,笑道,「我只會為你瞞五天的消息,也會讓張永在身邊看著你,五日後,大臣們就要啟程追你回來了,若是張永和楊一清連五天的時間都拖不住你,讓你出了關,那……那你就等著瞧吧!」她也想通了,去年不想讓朱厚照去宣大,那是因為一來沒有心理準備,二來當時已進了深秋宣大戰事吃緊,現在還沒到小王子集結兵力進犯的時刻,因此讓朱厚照去宣府走一圈還是可以接受的——當然啦,她也只肯給這個跳脫少年五天的時間,怕的也的確是朱厚照犯了彪勁,偷溜出關玩耍就是了。
朱厚照不由得意動起來,他一向是想在西北用心的,但是到現在連宣府都沒有去過,這顯然不是他的作風,能去宣府走走,就算不出關也都是好的,再說了,少了樂琰在一邊勸說,就算被大臣們追上了,他也可以頂著壓力在宣府再住一段日子,等到後宮戰爭結束後再回來……
「好,這可是你勸我去的。」他下了決心,挑著眉似笑非笑地對樂琰道。
樂琰笑嘻嘻地聳了聳肩,「勸你就勸你,我可還惦記著下江南呢!」天下間她夏樂琰不敢做的事,還真不多,「只是你要是賣了我,下江南就不帶你了!」
朱厚照不由得哈哈大笑,摟著她**苦短去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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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數日,朱厚照訓斥張家的事,已然在朝野之間傳開了,小皇帝對張家一向是很優容的,逢年過節不曾斷了賞賜不說,張鶴齡兄弟闖了什麼禍,彈劾的奏章也多半是留中不發。怎麼如今忽然改了態度,眾人自然猜測起來了。也有些正直的御史,見皇上態度稍改,便忙遞了許多奏摺上去,大有清算張家多年來惡行的勢頭,不想奏章遞了上去,卻遲遲不見回音,正納悶時,又一個風暴般的消息席捲了朝廷上下:皇、皇上他又跑了。
朱厚照這次離家出走沒帶樂琰,行蹤自然也就更隱秘了,畢竟帶個嬌滴滴的老婆一起走,服侍的人要帶吧?要坐車不能騎馬吧?這次他孤身一人,只帶了張永在身邊服侍,出了京城就如同沒入大海中的一滴水,守門人哪裡說得出是往哪個方向去了?一時之間只急得侍郎跳腳,尚書扶額,朝廷大有人仰馬翻的態勢。連閣老李東陽都是六神無主:少了樂琰的暗中通報,他們哪裡曉得朱厚照會去哪裡,想去哪裡?一時間只得通報各地關防,叫他們留意如此這般的一個人,也不過是聊盡一份心意罷了。
外頭忙亂,豹房正院裡卻仍是悠悠閒閒,不露絲毫心急,樂琰韜光隱晦已有半年之久,等閒是不插手朝廷政務的,雖然幾位大臣早有心要從她這裡撬出朱厚照的去向,但黃娥、年永夏接連上門,都吃了閉門羹:芳華出面客客氣氣地擋了駕,只說是皇后天癸在身,不大舒服,不願見外客。
兩個姐妹淘鎩羽而歸了,都大感沒有顏面,兩人商議好了,黃娥還沒和楊慎圓房,楊廷和又是她公公,倒不好說什麼,只是從此一提皇后兩字就稱病,擺明了不願再趟渾水。年永夏卻沒這麼多顧忌,破天荒和丈夫鬧了彆扭,抱著孩子回娘家去住了幾天。楊廷和與張侖都十分無奈,奈何他們兩人上次為追回朱厚照出了大力,這次這差事也就順理成章再落到了幾人身上:誰叫你們和皇上關係密切呢?張侖還好,畢竟只是小公爺,索性也稱病帶著年永夏去西山小住,楊廷和卻極無奈,思來想去,只得命人備了禮物,到南侍郎府拜訪。
南雅與楊廷和怎麼說都是親戚,雖然近年來兩家走動得不是很頻密,但楊廷和親自上門,他卻也不曾失了禮數,命人整治了酒席出來款待,席間含笑頻頻勸飲,卻是半句話都不曾提到皇上。楊廷和心中極是無奈,但他到底是將來的閣老,臉皮是很厚的,酒過三巡,便藉著酒勁問,「正聲,皇上到底是往哪裡去了,你心裡有底嗎?」
南雅笑了笑,雖然沒有別的話,楊廷和卻是一陣羞愧,他一直不願意黨附皇后,與南家也漸漸疏遠,沒想到有了事,又要求到南家頭上。
「我和皇上一年也見不到幾次,哪裡有底呢。」南雅慢悠悠地說,「不過,內子到底是皇后的親姐姐,楊大人想知道,我便讓內子明日入宮一次好了。」
南少奶奶自從皇上出宮後,便一直沒有入宮請安,楊廷和是知道的,要說這裡面沒有玄機——他自己都不信!南少奶奶一向和皇后走動得勤快,皇上逃家這樣的大事,她能不進宮瞭解一番情況?無非是皇后吩咐下來,讓她不要進宮,免得被捲入追捕的漩渦裡罷了。只是南雅要裝糊塗,他也只得跟著真糊塗,連聲稱謝之餘,回到家中,睡也睡不好,輾轉反側等著南雅傳來的消息罷了。
南雅倒是守信,第二日夏樂瑜便進宮找皇后說話了,她是皇后的親姐姐,自然是暢通無阻進了豹房正院,第二日南雅便給楊廷和送了信:皇后說她一心準備選秀的事,皇上去了哪裡,是真不知道。
皇上的去向,那是如今朝野間最關注的話題,這句話不消一日就傳到了閣老們耳朵裡,眾人都是苦笑:皇后不知道皇上去了哪裡?睜眼說瞎話呢吧!帝后感情這麼好,皇上能不對皇后說明?再說了,皇后手裡這還握著錦衣衛呢!就算皇上不說,就不能發動錦衣衛追查?東廠、錦衣衛在這次事件中態度冷淡,肯定是得了誰的授意,這人除了皇后,還有誰?
皇后她到底想做什麼?一時間,眾人都疑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