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與黃娥,只是藉著朱厚照的名義出門遊玩罷了,才出了大門,便找了個藉口與兩人分道揚鑣,樂琰又坐到朱厚照身前,與他一邊說笑,一邊往前門大街去了,天氣雖然寒冷,但畢竟是年節,來往車輛行人都並不少,兩人慢慢地走到大柵欄那裡,卻見得羅伯特開的那家洋人鋪子裡,擠滿了人,樂琰便皺眉道,「這個樣子,該怎麼進去逛?」
朱厚照卻覺得與民同樂,極是有趣的,看到人群中的小媳婦,也有些蠢蠢欲動,望了樂琰一眼,卻猶豫起來,他雖然不計較自己被人群擠著了,但叫自己嬌滴滴的新媳婦被別的臭男人給擠到,卻是大捨不得,思忖了半日,才道。「或者改日再來?」
樂琰心切見羅伯特,為的不是那些寶石,而是想問問他有沒有帶植物種子來,當時她就特別吩咐過羅伯特,找得到紅薯、玉米和辣椒的種子,就只管多多的買了,送得幾千斤來她都能買下。羅伯特滿心裡只是想做寶石生意,看樣子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因為夏家年前才被正德下旨申飭過,現在正在閉門自肅,恐怕他到夏家去,不得進門,心灰意冷之下,不曾好好保管,那就糟了。因此只拿眼睛看著朱厚照,朱厚照心軟起來,將她抱下馬調侃道,「若是被人擠著了,我就砍了他們的頭。」
樂琰瞥了朱厚照一眼,笑道,「叫你知道姐姐的厲害。」說著,伸手從茄袋裡掏了錠五兩的銀元寶,往店門外一丟,與朱厚照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大喊道,「誰的銀子掉啦?哇!好大一錠!」
原本擁擠在店中的人群,一時全都擠了出來,樂琰乘機拉了朱厚照閃身進店,四處張望時,只見架子上早已是空空如也,不由得著急起來,一疊聲問夥計道,「你們那外國老闆呢?」
夥計見他們兩人都是衣衫華麗之輩,不敢怠慢,陪著笑臉道,「老闆與人在後堂談生意,怕是就出來了。」樂琰哪裡等得住,站在櫃檯前踮腳張望了片刻,就拿英文叫道,「羅伯特,你他媽聽到沒?快出來,有大錢給你賺。」
羅伯特自然是應聲而出,他當年與樂琰見面時,樂琰年紀還小,是直接出來與他對談的,因此兩人對對方的長相,都還有點印象,樂琰見他金發碧眼,肌膚勝雪,眼前倒是一亮,暗讚道,「沒了青春痘,倒是也蠻好看的。」
羅伯特多年來走南闖北,見識的世面也多,人是極靈活的,雖然也為樂琰的美貌所懾,但看她身邊站著個英俊的少年,手卻是扣在她的腰間,立時就曉得了是怎麼回事,垂下眼笑道,「原來是夏公子,多年不見了!」卻是一口標準的京片子。
朱厚照還是頭一次見到長相這麼美貌的外國人,一時看得眼神都直了,樂琰笑道,「金老闆,也是多年不見了!沒想到你還真的又來了咱們大明國!」說著,捅了捅朱厚照,道,「這是我……嗯,我哥哥,叫、叫……朱壽!」
羅伯特瞥了樂琰一眼,有些好笑,但仍是規矩道,「朱公子好!」他雖然到京日久,但夏家被朱厚照申飭之後,就約束了家人不得隨意與外人搭話、交接,年前新府邸修好了,更是舉家搬遷了過去,羅伯特數次尋訪都沒有找到人,哪裡會知道樂琰的丈夫正是帝國皇帝?他也知道,在京城,大戶人家的女眷是沒有出門的道理的,想來當時的夏家,看門戶也不甚富裕,只當樂琰嫁了個尋常人家,態度雖然並不輕忽,卻也說不上多熱絡,打過了招呼,就告了罪回到裡間,繼續去與人談生意,不過是吩咐了夥計,將貨物擺上來與他們看看罷了。
那伙計卻是土生土長的大明人,要比羅伯特眼力好得多了,見兩人腰間,隱約露出明黃色,曉得是宗室中人,身份怕還不低,就恭恭敬敬地請到店後頭的雅間裡坐了,捧了一大盒各色香料、玻璃、寶石上來,在一邊垂手侍立不提。
朱厚照看了這一大盒物事,倒還沒什麼想法,只是喜歡那香料都是新鮮物事,玻璃透明可愛,寶石名貴罕見罷了。樂琰是做過生意的人,在心裡算了算,卻是暗暗心驚,咋舌道,「你們老闆到京、開店,怕也不有了好幾個月了,怎麼還有這麼多玩意兒賣,他名下有多少條船啊?」
那伙計只是微笑,卻不說話,朱厚照就白了樂琰一眼,責怪她道,「這樣的事,你就是問了,人家會告訴你?」大有嫌樂琰不識趣的意思。樂琰不服氣,當下就舉起手算給他聽,「你要曉得,他們這些做越洋生意的人,資金流轉結算,都是極漫長的,這要都是他一批吃下來的貨,那他之前手裡的本錢多少,你算算?這寶石就算在當地是土一樣的價錢,賣了這幾個月還有貨,當時也要拿好些錢去買呢。」
那伙計就有些掛不住,笑道,「公子好算計,不錯,這些貨,並非都是我家老闆的。」接著就是守口如瓶,不肯再說了。樂琰想了想,越發好奇起來,朱厚照也被勾起興趣,問道,「難道你家老闆並不佔股份,如山西鋪子裡的掌櫃的一般拿分紅?」
樂琰忙以牙還牙,止住朱厚照道,「這個就問得太細了。」也有樣學樣飛了一個鄙視的眼神過去,就專心看起貨來,只是寶石雖好,她的首飾,卻也早已用都用不完了,沒得便宜可佔,買貨的興趣就降低了,玻璃和寶石堪堪要一個價錢,就更覺得貴,朱厚照反倒覺得這些玻璃都勻淨澄澈,且形狀可愛,拿了好幾個示意夥計包起,樂琰在心裡算著內庫的收益,越看越是肉疼,扭轉頭在心中默默地催眠自己,現下賺了錢,也輪不到她來用,不賺,不賺,就是不賺。
兩人又挑了一會,羅伯特也就進了雅間,含笑與他們打招呼,一邊叫夥計燒水換過香茶,他這是全套的中國鋪子談生意的規矩,朱厚照卻是看天色晚了,心切要帶樂琰回宮,才喝了半盞茶,就示意樂琰有話快說。樂琰只得開門見山道,「金老闆,當時我們說好了,你帶了種子來,我肯花大價錢買的,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羅伯特就露出為難的神色,半日才道,「這種子……有倒是有的,紅薯也有、辣椒也有,玉米也有一小口袋,可東主卻有言在先,這種子賣不上價錢,又佔了地方,夏公子要是不買這裡的東西,就不能免費奉送。」
樂琰聽了個有字,心裡的大石頭就放下了。老實說,穿越到古代,如果只是做個貧家女,那沒話說,只能為生存奮鬥,就算是生活在官宦家庭,也不可能有雄心壯志去改變天下,但是她現在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能為世間做點好事,為什麼不做?別的不說,紅薯提前傳進中國,就不知道能增強多少國力,養活多少飢民,免得一到冬季,就聽說有人餓死凍死,讓她覺得自己只是個坐享其成的廢物,對世界一點貢獻都無。
「東西,誰說不買?那幾個玻璃杯子,不是要買的東西?」她想了想,就胸有成竹地笑了,「金老闆,也不瞞你說,這種子你都帶到了大明來,難不成還原封不動地帶回去?再佔些地方?滿大明,除了我會花錢買,還有誰買這東西?再說這種子也不知還有幾成能活,若不是看在你也是要長久經營下去的面子上,只當一攬子買賣,我便只給一百兩銀子,你也只好認栽不是?」
朱厚照與羅伯特,都是目瞪口呆,望著樂琰說不出話來,樂琰舉起袖子遮住一個奸笑,緩緩道,「可為了表示我的誠心,也因這東西實在是好,這樣,一千兩,我包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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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時,羅伯特店前便冷清了下來,究竟他賣得雖然是稀罕物事,但並不便宜,小老百姓是買不起的,看完了熱鬧,也就散去。只有一輛小小的桐油車依然停在門口,終於等到了兩個少年並肩出門,身後還跟了個夥計,拎著兩麻袋的物事,那桐油車邊的婦人,忙跟上去又是埋怨,又是心疼地道,「總算是出來了,一會兒關門落鎖,還怎麼回家?公子也不要騎馬了,眼見天就黑了,快上車吧。」
兩個少年上了車,樂琰猶道,「種子放到車轅上,可別碰著了。青紅護著,也別叫灑了。」說著,又丟給夥計一個銀角子,方才放下簾子,小車立時就走了起來,樂琰縮進車裡,調整了一下姿勢,靠在朱厚照肩頭笑道,「今日真沒白出來!」
朱厚照就道,「成日說我不知民間疾苦,你才不知民間疾苦吧,那麼兩袋子東西,就要一千兩銀子?去搶都沒這麼划算。那個外國人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傻瓜。」語氣卻仍是寵溺的,樂琰扮了個鬼臉,笑道,「你才傻,那兩樣東西,萬金都換不來呢,開了春試種了你就知道了。若是能順利長成,從此天下無饑饉,也不是夢!」
雖說朱厚照對治國的熱情,已經是消退了不少,但只要是皇帝,就沒有嫌糧食多的,將信將疑地問道,「你這就知道了?」
樂琰其實滿肚子的知識,只是苦於說不出口,現在歐洲大航海時代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她其實極是不甘心西方那些王八蛋佔去了美洲那麼一大塊肥肉,無奈叫中國人遠航去美洲,那肯定不是現在的她可以做得到的事,只得訛朱厚照道,「你知道什麼?羅伯特那時來,只是個少年,到底沒甚心機,就被我套出了話,歐羅巴那邊,現在正是航海的好時候,發現了一片新的土地,極是富饒的,上頭全是黃金白銀,再有就是這紅薯,再貧瘠的土地,畝產兩千都是鬆鬆的,因此一下就富饒起了好些!」
朱厚照瞪了樂琰半晌,才笑道,「你發燒了?說這什麼胡話?畝產兩千,真有這樣的好東西,歐羅巴的人早就滿得裝不下了。」
樂琰只道,「種出來了,你就曉得是不是真的。」又發愁道,「宮裡也沒個田啊地的,難道種到太液池邊上?」
朱厚照看了看天色,煩躁道,「不如種到豹房去算了,我久有把那兒修繕修繕的想法,你看現在,出個門,還要怕晚了不好回家。」
他這話說出來,樂琰的心一面是提了起來,一面,又有些放心,朱厚照這麼說了,那肯定是要把她也帶到豹房去住的,想來,小夫妻現在是恩愛的蜜月期,他也舍不得把自己放在坤寧宮,也就順水推舟地道,「是啊,在乾清宮好些事兒都不方便,你到底是皇帝嘛,只有大臣來適應你的,哪有你去適應大臣的道理?」
朱厚照只覺得自己的心事,都被樂琰摸得透了,喜得連聲笑道,「還是心肝兒懂得我。」
樂琰白了他一眼,又道,「這就如朝會的事,是一個道理,也不能久住在那裡,不過略施修繕,多個下腳的地方罷了」
原來年前朱厚照有段時間,只是不樂意上朝,樂琰就勸他道,「其實這上朝,的確也是很浪費時間,但你總是要與官員們見見面,才叫他們有個主心骨,三日五日,也要有個朝會的。歷朝歷代還不是都這麼做的?」
這早朝,本來就是只有明太祖這樣精力超群的人才會樂此不疲的東西,要知道並不是當了皇帝,就能事事隨心所欲的,很多時候早朝上討論的問題,君主並沒有決策權,還得看內閣的意思,到了會後,又要把內閣的人留下來開會再最終做決定,實在是麻煩得要命,朱厚照又絕不是會尊重祖制的人,被樂琰勸了幾次,勉強是答應了先改做三日一朝,沒想到這道命令,倒是很順利就通過了內閣,天天上朝,畢竟誰也都沒這閒工夫折騰,只是前人不曾如朱厚照般,對規矩這兩個字毫不在乎而已。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朱厚照仍然是心念羅伯特手裡的寶物,便問樂琰道,「你說他手裡怎麼這麼多貨?」
樂琰倒是能猜到一點,冷笑著道,「我們大明國固步自封,不許片板下海,別國的人,哪個不想和我們做生意?只是往常語言不通,要賣,多半也是賣給沿海走私的,甚至是海盜,利潤不算最高。你看那個羅伯特,漢話說得多好?怕是被大價錢養出來的中國通,只做在中國的掌櫃,有貨來了,就送到他這邊發賣,按市價零售走,慢是慢了些,但利潤,卻是天般豐厚。」
朱厚照想了想,也覺得有理,他是想著要修豹房的人,劉瑾的手,又不很乾淨,就久已覺得內庫的錢不夠使了,但又沒有破罐子破摔到要去佔地搞皇莊的地步,正是煩惱時,就心動道,「那他手上,銀錢必定不少了?」
樂琰閉了嘴不肯說話,白了小皇帝一眼,露出極是鄙視的樣子來,朱厚照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半日都不說話,進了坤寧宮夫妻一起洗漱時,才自笑道,「我不過是開句玩笑。但說真的,他開這個鋪子,難道不打人的眼?如何兩三個月都還是這麼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