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正德帝朱厚照的離經叛道,百官們也隨之修正了自己的行動軌跡。多少年來每日都必須到華蓋殿上朝的京官們也贏得了少有的空閒,除非有什麼大事,否則皇帝如今是不上早朝了。取而代之的是內閣大學士們每日早晨到豹房與他會合,討論必須決策的國家大事——自然,小皇帝身邊也少不了掌印太監劉瑾的身影,朱厚照只不過是要對明帝國每日裡大大小小的事兒心中有個數罷了,到了下午,他自去玩耍他的,劉瑾卻要留下與學士們蘑菇,一道道命令,便由司禮監與內閣一道簽發出去,保持了政令的基本暢通。
這並不是說朱厚照對朝政漠不關心,他之所以能這樣悠閒,仰仗的便是內閣與司禮監的互相牽制,此外還有情報機關的定期報告,深夜裡將劉瑾叫進宮臨時修改一道未曾被上報的任命,那是常有的事,朱厚照畢竟不是蠢材,沒有人比他更懂得權力的好處,只是這位小皇帝的性格並不傳統,以至於有幾分刻意地放縱著內閣與司禮監的權力膨脹,不過是時不時行使一下自己的權威,好讓眾人知道自己並沒有玩忽職守罷了。
自從皇后被診出了身孕以來,朱厚照本來已經夠松的拳頭,就又再放鬆了幾分,每日裡不過是叫大學士們到樂琰居住的小院前頭一排書房裡坐著說說事兒,往往是問得並沒有什麼大事便起身離去,回到正屋陪伴妻子。到得下午晚上,才偶爾到校場走走,但卻是怎麼都不肯出宮的。
大學士們對這樣的情況,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皇上的心思怎麼都用不到朝政上,這不得不讓僅存的有識之士們對他越發絕望,但椒房獨寵,帝國有了繼承人,不論怎麼說也是好事——自然了,在第一個跳出來請皇上豐富後宮,為帝國多多生育子孫的御史,被西廠廠公谷大用親自帶進了詔獄之前,朝中也是頗有些議論的。只是如今天下,有幾個官兒的膽子大到敢為了那虛無縹緲,充滿爭議的婦德二字,去冒犯榮寵正盛的皇后娘娘?就算真有這樣的傻子,也早如那王守仁似的,得罪了劉廠公被發配到南蠻之地去了。此時還能在京中做官的,誰不是沒眼色的人?就連那倒了黴的御史,眾人也都心知肚明不過是奉了劉廠公的密令行事罷了,都在暗中議論皇后娘娘的辣手,據說那人從詔獄出來,已是只剩半口氣了,第二日劉瑾還因事被皇上掌摑了幾下,臉面大失,直教人感慨這天下的風氣是真的變了,連首輔李東陽都不得不對劉廠公低聲下氣,叩首行禮時,唯一能和他分庭抗禮的卻不過是一介女流。
新任國子監祭酒唐寅走近豹房時,聽到的便是這樣的竊竊私語,今日是陛下難得有興致見人的日子,那些要離京的、才回京的地方官們,等著這個陛見的機會,已是久了,烏壓壓地在豹房正院前的小空地上站得滿滿噹噹。這些人都是展眼就要拔腳走人的,哪裡還怕無意間得罪人?嘴巴是一個賽一個的毒,說著那被打了板子的御史,都是做掩嘴葫蘆狀,又有人描摹出那人受不得苦,連連互通的樣子,撇嘴道,「錢是好,可也得看有沒有這命去掙不是?正院裡的那位豈是他一個小小的御史能動得了的?母老虎懷胎,正是擇人欲噬的時候,他可巧就送上門來了,也算是忠心——瞌睡了就送個枕頭不是?」
唐寅聽得他們這樣輕浮地議論皇后,心下不禁一陣陣的膩味,又是有些快意,又是有些認可,又是有些羞慚,又是有些不服,不管夏皇后正要做的事有多麼不守婦道,在當今天下,唯有她能和劉瑾一較長短,乃是不爭的事實,這些士大夫們固然對閹黨深惡痛絕,但對後宮的女眷們也沒什麼好聲氣,在他們看來,治理天下是男人的事,宦官至少也曾是男人,而政治,儼然便是應當讓女人走開的。唐寅身為士大夫的一員,自小便被這樣的思想熏陶,又哪裡能夠免俗?只是如今他在樂琰手底下討生活,也貨真價實地體會到了後宮女眷的威力,便不愛聽這些人這樣議論她,只是他人微言輕,又是才起復的,最怕惹事,因此只得忍了分辨,在人群中推推擠擠,盼著早些到院子前頭找個地兒坐下,等著進去面聖。
他這不擠還好,一擠可就捅了馬蜂窩了,這些官員們一個個等級相彷彿,又都是展眼就要各奔東西的,除了本來就相識的不算,個個都不客氣,被唐寅擠得唉聲嘆氣,叫喊連天,都道,「老兄別急,一會兒自然到你進去!」
唐寅苦笑道,「勞駕讓讓,咱們是李首輔叫來問話的,進去遲了可要被問罪的。」說著,一邊搡開了眼前的一條胳膊,那人望了他一眼,忽地陰陽怪氣地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唐祭酒!失禮失禮,您可是娘娘跟前的紅人,快請進!」說著,便誇張地跳了開去。
一時間,眾人的眼神都聚集了過來,都竊竊私語道,「這就是那娘娘祭酒?」
「托庇於婦人,嘿,真乃士林之恥!」
「虧他還是江南四大才子,吳縣人的臉都要被丟光了!」
陣陣議論,一時間喧囂塵上,唐寅面上發燒,低了頭不發一語匆匆往前走,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或是原本就是有意安排,一夜之間,京城中都知道了他與楊廷和之所以能回京,乃是夏皇后在皇上跟前說項。這兩人,也都決定了為皇后效力。這下,他可就成了士林中的眾矢之的,這些士大夫們自有自己的一套處世哲學,倒不是說他們清高到不屑於阿附靠山,而是宦官與後宮女眷,天然便不是靠山的人選,他們可以靠房師,靠外戚,甚至是靠同年,也不會靠後宮,靠宦官,靠商人。而在正德初年,不靠宦官似乎已經成了一個美麗的夢,就算不曾徹底依附劉瑾,這些士大夫們也或多或少都委屈自己對他低了頭,這似乎已經是他們妥協的極限了,現在又多了個夏皇后?!豈不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原本應當安分於後宮的閹人與女眷,都要把手插到朝政中來了,他們這些讀書人又能去哪裡?
也因此,不論究竟是羨慕還是妒忌,或者只是單純地鄙視,官員們的態度倒是出奇的一致,最厚道的那等人,對唐寅也報以冷眼,更有些年輕熱血的,就帶出了些難聽的話。唐寅嚥了嚥口水,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壓下一陣陣臉紅,走到緊鎖的小院門前,沖那守門的太監略帶討好地笑了笑,輕聲道,「李首輔可還在裡頭?」
那守門的太監原本神色倨傲,見唐寅與他說話,忙把那狠狠下撇的唇角給硬生生扭曲成了一個笑,彎下腰道,「原來是祭酒!李首輔也在等著呢,不過是在裡頭書房裡坐著喝茶罷了,皇上人還在娘娘屋裡,要等張神醫給娘娘把了脈才會出來。」
張神醫並非御醫,乃是英國公張家遠房子弟,與夏皇后也是沾親帶故的,算來,是她祖父輩的老人,一向在河北一帶行醫,名聲甚至達到了朝鮮、日本,偏生這幾年都在陝西採藥雲遊,英國公府幾日前才把他從寶雞接了回來,進獻到宮中,唐寅身為樂琰的子弟兵,自然是知道此事的,當下點點頭也不細問,退到一邊靜候。那起子等著見皇上的官員們,卻是有些等不住了,聽得皇上還不曾出來,都鼓噪起來,道,「皇上還要與首輔們議事呢,咱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唐寅微微冷笑,冷眼望著院中百態:圓滑的四處遊走,見人就喊同年、同學;老實的離群索居,在牆角傻站;好事的擄著袖子紅著臉,活像皇上是怎麼他了似的;怕事的扎煞著手湊在一邊,想勸又不敢勸;孤僻的冷眼旁觀,面色不豫;隨和的就背著手與身邊人拉起了家常,這麼多人裡,竟是一個沉得住氣等候的都沒有。
那守門的太監帶著絲不屑,又有些羨慕地環顧了院子一週,搖搖頭尖著嗓子對唐寅道,「祭酒瞧瞧,鬧得都不像話了,非得要裡頭出來人罵了,才能安靜?也是一群賤骨頭罷了。」唐寅微微一笑,道,「公公也辛苦了。」
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也就無語,一時,那院子裡的人忽然又都分開了,一位穿著圓領孔雀補服的中年人帶著笑容長驅直入,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嗡嗡地問好聲,人們都低下頭不敢與他直視,那中年人四處點頭,腳下卻不停留,直走到院門邊,方才沖唐寅點頭笑道,「唐祭酒,多時不見了,才從南京回來不久吧?」
唐寅含笑道,「張侍郎惦記了,可不是才從南京回來?多時不見,張侍郎仕途得意啊!」
那中年人就帶著絲得意,撚鬚微笑不語,轉向守門太監,挑了挑眉,那守門太監忙跪下磕了個頭,起身才道,「皇上這時辰還在後院呢,侍郎可要進後頭書房等著?」
中年人尋思片刻,一笑道,「也好。」守門太監自然為他開了門,他便閃身而入,連一句道別也不曾與唐寅說。唐寅心下,不由得大怒,深吸了幾口氣,方才若無其事地笑道,「張侍郎好威風啊。」
人群此時也都放下唐寅不論,只議論道,「張彩這個王八羔子,死後必遭陰司地獄報應!」
「聽聞他在城外又佔了三百頃地,眼下誰還在京畿道過日子?全都逃荒去了,都說做他家的佃戶,還不如與韃靼做了兩腳羊。」
「真是斯文掃地!呸!」
又有人小聲道,「廠公原本不過粗些,自從他到了身邊,作出的那叫什麼事兒啊!到南邊擄了幾千個少女來,說是要為宮中選拔女樂……你看看那班女樂,可還有新人麼,不曉得他們都做什麼去了。」
「說起這話就沒完了,曉得那幫子外國人站在京城的鋪子,一年賺多少銀子?稅銀錢糧暫且不論,臨走時往往還騙了人同去,據說到了當地就轉手賣掉。據說他們和廠公,可是五五分成!」
一時院中的議論,如同一陣低低的潮水,迴蕩個不休,唐寅倚在院牆上,看著地面出神,半日,那小院門終於被啪地打開了,一個老太監笑眯眯地踱了出來,人群頓時靜了下來,過了片刻,才有人叫道,「參見廠公!」
人群轟然應道,「見過劉廠公。」這幾十個中級官員,都矮了一截,半身落土,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那老太監咳嗽了聲,清了清嗓子道,「起身吧,眾位真客氣啦——可別再吵鬧了,後院都聽得著你們的聲音呢,驚擾了皇后娘娘可怎麼處?張神醫正把脈呢,也就快出來了,眾位稍候哇!」
眾人也就陸陸續續起身,唐寅就站在人群最前,不得不領頭跪拜了下去,起身時,卻是劉瑾扶了他一把。唐寅忍著心底的噁心,恭敬道,「哪敢勞煩廠公!」
劉瑾望著他笑道,「怎麼說的上是麻煩?唐祭酒客氣了,與咱家一道進去喝杯茶?」說著,當先大搖大擺進了門,身後的嗡嗡聲,就又起來了,多是議論皇后行事囂張的。這些士大夫們誰不是天之驕子,一方霸主,現在連說幾句話,都要被人呵斥閉嘴,心裡對皇后的觀感也就不知不覺地壞了下去。唐寅聽了幾句,木著臉進了門,趕了幾步走到劉瑾身邊,與劉瑾搭訕說些閒話。
他們都是東宮故人,其實早就相識,只是話不投機,說了幾句各自無語,唐寅還是第一次進到如此靠近豹房正院的地方,此時不由好奇起來,四處張望,只見這屋子雖然才建成沒有幾年,但院中四處的花木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而整座院子風格淡雅,不見大紅大綠,與朱厚照喜好大紅的嗜好十分不符,心下知道是樂琰的手筆,他是天生的風流才子,對樂琰就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一時心底也不那樣煎熬,帶著笑與劉瑾進了院子東邊的一間小書房,劉瑾笑道,「唐祭酒還是第一次進來這裡,咱家給你說說——這垂花門後頭就是皇后起居的地兒,祭酒年紀輕,怕忌諱,可千萬別走錯了,免得招致誤會。」
唐寅忙謝了劉瑾提點,這才和屋內眾人一一招呼,屋中除了張彩之外,不過還有一個楊廷和罷了,雖然面上也是笑著,但眼中的怏怏之色,唐寅卻是一眼就看了出來。他們這對難兄難弟不由得就交換了一個會意的苦笑,張彩看在眼裡,笑道,「唐祭酒、楊學士交情不錯?」
唐寅看了楊廷和一眼,含笑不語,楊廷和一驚,卻是矢口否認道,「不過都是東宮故人,熟稔些罷了。」張彩眼睛一亮,點了點頭,也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