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制錦正心頭盪漾, 聞言微微皺眉。
七寶已經聽見門口腳步聲近, 更是慌張, 忙在張制錦肩頭推了一把, 倉皇地從他腿上跳下地。
不料張六爺來的急,進門擡頭,正好看見七寶從張制錦膝上“滑”了下來。
張羨霖一愣之下,啞然失笑:“哈, 是我來的……有點唐突了。”
七寶的臉上早泛起了微潤的粉紅色,含羞不敢擡頭,聲若蚊吶道:“六爺請坐。”說了四個字,便忙不迭地往後退到裏間去了。
張羨霖素日是個風流的性子,對這些閨房之事司空見慣, 只是卻是頭一次看到張制錦竟也如此,大爲新奇。
他有心打趣, 只是現在不是說笑的時候,於是強忍着心中笑意, 一撩袍擺, 在桌邊落座。
張六爺打量着張制錦, 卻見他的臉上也有些許輕紅, 但是臉頰邊的那道傷痕卻十分清晰。
張六爺重重嘆了聲:“三叔下手太狠了。”說着又把張制錦的右手握住,低頭看了看, 見傷處已經灑了藥, 只是做的並不在行。
六爺笑問:“是弟媳給你弄的?”
張制錦道:“哥哥來找我可是有事?”
張羨霖點頭道:“方纔三叔不顧一切的亂打一氣, 我也受驚不小, 怕當真傷着你。你身上可好嗎?看過沒有?”
“沒什麼,”張制錦淡淡的,“多謝六哥掛念着。”
張羨霖忙道:“不能大意,回頭你自個兒仔細看看,別真的傷到筋骨,不是玩的。”
張制錦知道七寶在裏頭都能聽見,並不想讓她擔憂,便道:“明白,我心裏有數。”
張羨霖纔不提這個,想了會兒說道:“其實你不用太在意,三叔是氣糊塗了才這樣……我來一則是看你的傷,二來,也是想跟你討個主意,你看這件事到底是怎麼樣?”
張制錦道:“哥哥不必問我,這件事我管不了,也不用我插手。”
“都是父子,又無隔夜仇,”張羨霖笑道,“你是個最明白豁達的,難道還記恨不成?”
張制錦漠然說道:“我只是覺着,若是我插手,興許還會給說是心中藏私或者另有所圖吧。”
張羨霖也知道三房的情形,思忖着說道:“你不用出頭,你有什麼想法只跟我說,我去做,我也不爲了別的,就是想趕緊完結此事,息事寧人,不然的話一直鬧得翻天覆地,也不成體統。好歹咱們都是張家的子弟,不爲了別人,也爲了自己。何況……”
張羨霖往內看了一眼,放低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只因爲忠哥兒是吃了那紅參後身亡的,紅參又是從這裏拿過去的,之前他們還疑心是紅參有事,虧得三叔還是個明白人,才壓下去了,只拷問那些伺候的人。”
張制錦卻並不覺着意外,冷笑道:“這可真是有意思。據我所知那些東西是她們自己想要的,七寶連經手過都不曾,且東西是從永寧侯府來的,難道要去疑心永寧侯府?且侯府的東西也是宮內賜的,最後是不是還要追查到宮內?”
張六爺笑道:“可不正是這個理嗎,其實三叔心裏是明白的。不然的話他早就也不由分說地質問弟媳了,但那時候他卻主動壓下了此事,絲毫沒爲難弟媳。”
張制錦這纔不做聲。
六爺道:“但現在着實難辦,他們房內人多手雜,竟是說不清,雖然其他的補品之中並沒有發現不妥,但是那碗紅參裏卻驗出了有毒。只是分不清是什麼毒。”
張六爺說到這裏,又道:“倒要快點找出真相,不然的話,侯爺一怒之下真的會處死那些伺候的人,那會兒就不好收拾了。”
張羨霖說完後,卻又含笑道:“不過也不用着急,你先歇息片刻,我……就先走了。”往裏屋看了一眼,張羨霖笑着出門而去。
***
張制錦起身送了張羨霖去了,回身之時,卻見七寶站在裏間門口,手握着門邊,眼巴巴地望着他。
張制錦走到她身邊,左手撫過她的發端:“怎麼了?”
七寶說道:“方纔給六爺看見……他心中指不定想什麼呢。”
“他想什麼又有什麼相干,不用理會。”
張制錦居高臨下,突然發現她頭上戴着的一朵絨花之後似乎有點綠色,當下擡手在那邊輕輕一拂,卻是一片狹長的葉子。
“哪裏來的?”張制錦啞然失笑。
七寶也不知道,卻也不以爲意,擡手撫了撫髮鬢道:“大概是不小心從哪裏蹭到的。”
張制錦盯了這葉子片刻,纔要扔在地上,莫名心頭一動,便先放進袖子裏。
“對了,”七寶想起方纔聽見的張羨霖說侯爺動手的事,擡手要解他的衣裳:“給我看看身上。”
張制錦握住她的小手:“你真的要這會兒看?”
七寶對上他含笑的眸子,雖然有些赧顏,仍是堅定地點頭:“要看,看過了才放心。”
不料這會兒,同春從外走了進來,七寶動作一停:“什麼事?”
隔着五六步遠,同春站在門口不敢擡頭,垂首說道:“老太太那邊來了人,讓九爺立刻過去一趟。”
張制錦正要去,七寶拉拉他的衣袖叫他站住,自己去拿了一塊兒沒用過的乾淨帕子給他將手上的傷處輕輕地繫了起來包紮妥當:“別碰着水,小心也彆着了風。”
“嗯。”張制錦點頭。
七寶仍是拉着他不放手,又期期艾艾地問道:“見過了老太太,你是在府裏,還是要走?”
張制錦還沒想這件,聽了她問便道:“不想我離開?”
七寶仰頭望着張制錦,心裏自然是想他留下,可又怕他爲難:“其實也沒什麼,若是實在忙的厲害,還是公務要緊。”
張制錦微笑道:“知道了。”
眼見張制錦轉身要走,七寶又想起一件事:“大人……”
張了張口,忽地欲言又止。
張制錦問道:“怎麼了?”
七寶眼神閃爍,終於說道:“你身上怎麼樣?別太大意,別真的像是六爺說的……什麼傷筋動骨的。若是覺着哪裏不受用,就不要先急着去見老太太……”
張制錦眸中帶笑,溫聲道:“放心,夫君身子好的很。”
當下張制錦自去,同春忙問道:“原來姑娘沒給九爺看傷嗎?”
七寶說道:“還沒得功夫,六爺就到了。”
“六爺來找九爺是做什麼呢?”
“自然還是爲了忠哥兒的事。”七寶嘆了口氣,“聽他的意思像是很難辦,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參,還是別的什麼人……”
同春忙小聲說:“那姑娘沒有把……表姑娘曾針對的話告訴九爺?還有那參……未必乾淨的。”
七寶方纔叫住張制錦的時候,原本是想跟他說自己對謝知妍的懷疑的。
但是平白無故就說人家的參裏有毒,卻毫無證據,且如此大事,貿然出口有些太平白無故,也太小人之心了。
何況當初提出要給自己補品的是裴老夫人,一則關乎人的清譽,二則是老人家的心意,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先提到這上頭。
***
且說張制錦出門要去老太太上房,且走且出神,經過那棵夾竹桃樹的時候,突然間想起在七寶發端的那一片葉子。
剎那間,張制錦心頭巨震,他擡手入袖子裏,將那片從七寶頭上得了的葉子拿出來細看了看,果然跟這裏的葉子一模一樣。
想到先前七寶在這裏站了半天,許是那時候不小心帶上的。
張制錦擡頭望着面前開的正好的豔紅花朵,眼中透出深思之色。
半晌來至上房,張制錦入內拜見張老誥命。
老誥命一眼就看到他臉上的傷,又看他手上也纏着帕子,當即便皺了眉。
此刻吳夫人跟王夫人都在場,李雲容也在,方纔她從三房裏回來後,就把那裏的情形告訴了張老誥命。
老誥命道:“錦哥兒,你過來些讓我看明白。”
張制錦到跟前兒,老誥命撥開他掌心的帕子,望見裏頭仍還滲着血的傷口,眉頭皺的更深,又看他側臉上那塊淤青,不禁冷笑:“你父親真是越來越能耐了,看這架勢,簡直能把兒子活生生打死。”
張制錦垂首不語。
老誥命看看吳太太,又看看王太太:“你們瞧瞧,害死忠哥兒的又不是錦哥兒,反而讓他受了這些,這三房到底要無法無天到何時。”
吳氏跟王氏見老太太發怒,都站起身來。吳氏說道:“靖安侯盛怒之下,或許有情可原的。老太太息怒。”
王氏卻說道:“其實靖安侯原本也是在情在理的性子,只不過……大概是受了誰的挑唆吧,把親生兒子也這樣虐打,到底是有些不妥的。”
老誥命沉着臉又問張制錦:“你身上還受了哪些傷?我聽老六跟雲容說,你老子發瘋似的打人?到底有沒有傷到筋骨?”
張制錦道:“老太太不必擔心,都是些皮外傷。”
老誥命見他神色淡淡的,便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不打緊,我已經派人叫了你父親過來,我當面問他。”
才說到這裏,就聽外頭說靖安侯到了。
片刻,靖安侯從外進來,上前跪地行禮。老誥命說道:“你起來吧。”
靖安侯站了起身:“老太太喚兒子來,不知何事?”
張老誥命道:“你只管先看看錦哥兒。”
靖安侯不明所以,轉頭看向張制錦,一眼瞧見他白皙的臉頰上紫紅色的一道淤腫,手上也還包紮着,隱隱有些許血漬。
當時打的時候,靖安侯被怒火衝昏了頭腦,這會兒當面見了張制錦如此,心中才略有些後悔。
張老誥命道:“忠哥兒好好地就去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但是這跟錦哥兒有什麼關係,他才從宮內出來,就急急地回來了,他也算是盡心了,沒想到卻劈頭蓋臉先捱了你一頓打,怎麼,去了一個忠哥兒,就連錦哥兒也不想要了?”
靖安侯跪地:“兒子沒有這樣想。”
張老誥命道:“你沒這麼想,倒是能做出來!”
靖安侯聽老太太發怒,便又跪了下去,他停了停,只說道:“兒子當時……委實是有些昏了頭,只當錦哥兒不盡心,所以纔打了他幾下,以後再也不了。”
張老誥命說道:“錦哥兒是你的兒子,你豈不知他的性子?他從不在嘴上多說,但是論起做事來,十個你只怕也不如他。難道他不攔着你,任由你把那些丫頭婆子們都打死了給忠哥陪葬?只怕打死了那些人,也終究不能水落石出。”
靖安侯聽了,潸然淚下:“老太太……忠哥兒實在是可惜了。兒子真真的錐心刺骨。”
張老誥命也不禁紅了雙眼,卻道:“我怎會不知?只是如今乾着急是沒有用的。”老誥命又看向張制錦:“錦哥兒,你可責怪你父親嗎?”
張制錦道:“孫兒不敢。”
老誥命道:“父親教導兒子本是天經地義,只是他不該如此不分青紅皁白地打你罷了,如今他也知錯,且他又是傷心之故才如此,你既然不記恨他,也是你的孝心了,你扶你父親一把,讓他起來吧。”
張制錦單膝跪地,從旁邊伸出左手,在靖安侯手臂上輕輕地一擡。
靖安侯擡頭看他一眼,終於也老淚縱橫地緩緩起身。
老誥命嘆了口氣,說道:“多事之年,卻不能先自亂陣腳。錦哥兒,照你看,現在是個什麼情形?”
張制錦道:“回老太太,我要審問一個人。”
他當然從不做無目的之事,這話一出,老誥命跟靖安侯都吃了一驚,靖安侯忙問:“你要審問誰?你是懷疑誰?”
張制錦纔要回答,外頭卻有一個丫鬟進門,神情略顯慌張,行禮道:“老太太,門上有鎮撫司的人來了。”
老誥命吃驚:“什麼?鎮撫司的人?”
靖安侯也大爲意外:“他們來幹什麼”
那丫頭說道:“二門上着急讓人進來通稟,說那些人來的很急,都不等人通傳就往內來了。”
靖安侯大怒:“混賬東西,這麼不把人放在眼裏,當這裏是什麼地方!”他一怒之下,竟不等張老誥命發話,自己往外去了。
老誥命忙對張制錦道:“錦哥兒快跟去看看,好生照應着。”
***
靖安侯跟張制錦還沒走到儀門,就見一隊錦衣衛的人鎧甲鮮明、趾高氣揚地從前方廊下走來。
爲首的一人還是老熟人,正是永寧侯裴宣。
靖安侯看見裴宣,怒極反笑:“好的很,果然永寧侯跟我們府裏是對上了,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的,他總會第一個趕到。”
張制錦卻並不言語。
那邊裴宣也瞧見了他們父子,卻仍是面不改色的走了過來,兩下見面行禮,靖安侯冷道:“裴大人,不知這次又有何公幹呢?”
永寧侯道:“回侯爺,有人向鎮撫司密告,說是府內出了人命,侯爺肆意拷打奴婢,所以本官特來覈查實情。”
靖安侯呵呵笑道:“是什麼人這麼嘴快?”
裴宣道:“這個暫時不便告訴,請侯爺帶本官先去驗看屍首。再做他論。”
靖安侯道:“之前順天府已經來驗看過了,就不必再勞煩!”
裴宣淡淡道:“侯爺,你這是在爲難我們。”
直到此刻,張制錦才說道:“父親,就讓裴大人去看一看吧,裴大人火眼金睛,慣能破案,有他在,興許事情就更明白了。”
裴宣目光一動,對上張制錦的眼神,但他也即刻發現對方臉上的傷痕。裴宣一笑:“還是張侍郎通情達理,多謝擡舉,我也只盡力而爲罷了。”
靖安侯咬了咬牙,卻也到底聽了張制錦的話,當下陪着裴宣往內而行。
行走中,裴宣瞧一眼張制錦的臉,新奇而賞心悅目,不禁帶笑問道:“侍郎臉上的傷是從何而來?難不成,是後院的葡萄架倒了刮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