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 靖安侯吃了飯後,先叫人去打聽七寶回來了沒有。
丫頭去了半晌回來,稟說尚未回府。
靖安侯嘖了聲, 卻沒說話, 只搖搖頭往外要去。
宋氏忙問:“侯爺這大早的去哪裏?”
靖安侯道:“這裏有沒有個懂茶的, 我自然是去找懂的人。”
宋氏嗤地一笑, 被靖安侯瞪了眼後又訕訕地低下頭:“那我派人去威國公府看看,問問錦哥兒媳婦什麼時候回來就是了。”
靖安侯卻道:“不用了,這像什麼話, 難道非她不可嗎?我自然有熱鬧的好地方去。”
靖安侯離開了張府,騎馬帶了小廝隨從等往祥龍街這邊而來, 因他近來迷上了茶道, 這潘樓又是京內最負盛名的,所以靖安侯這些日子也時常光顧, 委實熟絡。
靖安侯人在馬上, 一邊兒放眼四顧, 因爲天氣漸漸冷了, 這條街又不是尋常的熱鬧街市,所以此刻街頭上人並不多。
正在隨意慢看的時候,突然有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簾。
靖安侯原本並沒在意,只在打馬經過之後心中才覺着異樣, 當下從馬上猛然轉頭看去。
這一看之下, 把靖安侯驚得幾乎從馬上掉了下來。
***
原來在這日早上, 七寶陪着謝老夫人吃了早飯, 就也起身告辭了。
只不過國公府衆人不知道的是,七寶並沒有立刻回張府,而是往紫藤別院這邊來了。
吩咐下人們歇息等候,七寶跟同春到了別院之中,當下換了身上衣裳,兩人偷偷地從角門離開了別院。
不多時,就已經乘車來至了上回跟陳御史鬥茶的那條街上。
只不過七寶這次並不是往潘樓去的。而是慢慢地找尋之前經過的那家書畫店。
七寶之所以如此冒險,是因爲她記得上次在這裏逛街的時候,石琉跟這街上一家店鋪的掌櫃看着十分熟絡,所以七寶心中存着萬分之一的念想,想親自過來找一找。
只是當時她沒有認真留心這家店叫什麼,於是只憑着記憶,亂找亂看。
然而七寶還沒認出對方的時候,那墨齋的蘇掌櫃卻很是眼尖地先看見了她。
蘇掌櫃驚鴻一瞥,便飛也似地奔了出門,欠身笑道:“小哥兒,今兒怎麼是一個人?”
七寶猛然回頭,看着面前這張笑容可掬的臉,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當下也驚喜交加:“掌櫃的,是你!”
蘇掌櫃給眼前這張如花笑臉晃得眼前發暈,定了定神才笑道:“當然是小人了,哥兒今兒怎麼有空過來呢?”
“我是來找人的,”七寶開門見山地問道:“之前在這裏跟掌櫃說話的那位石琉先生,掌櫃近來可看見過嗎?”
蘇掌櫃一怔之下說道:“原來是找石先生?自從上次見過面後,就再也不曾來過,大概是怕我再跟他要那《穠芳詩帖》吧。呃……小哥兒您今日是自個兒來的?”
七寶聽了如此回答,不免大爲失望,忙又問:“看您跟石先生交好,那您可知道石先生會去哪兒?”
蘇掌櫃忖度道:“我只知道他在京郊的湖畔隱居,只不過他這個人閒不住,不知道這會兒又停在哪裏。”
七寶見他也毫無頭緒,心頭微涼。
蘇掌櫃卻又很是熱情地說道:“哥兒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要不要到小店內略坐片刻?”
七寶搖了搖頭:“多謝,不了。”轉身退了出來。
蘇掌櫃還想叫住她,一伸手,又遲疑地停了下來,只呆呆地望着七寶的背影離開。
這蘇掌櫃畢竟是個生意人,閱人無數,見多識廣,一雙眼睛極爲厲害,從上次七寶隨着張制錦出來,他早就看出了七寶並不是什麼貌美的小公子,而是個不折不扣的絕色少女。
只不過七寶跟張制錦同行,也是石琉認識的人,蘇掌櫃縱然有親近之心,卻畢竟不知她的身份,便不敢輕易造次,隻眼巴巴地望着她離開而已。
且說七寶離開這書畫店,垂頭往前。
同春勸道:“既然找不到,咱們不如先回去吧,免得兩府裏走漏了風聲。”
七寶也沒有別的辦法,終不成真的出城去尋石琉吧,只得點點頭。
兩人正要回紫藤別院,前方卻突然有個人揚聲叫道:“這不是張侍郎身邊兒的哥兒嗎?”
七寶聽到聲音有些熟悉,擡頭看去,卻對上一張有些瘦削的臉,脖子依舊抻的頗長,不大的眼睛裏透着驚喜。
原來這出聲的不是別人,竟正是陳寅陳御史。
自打上回陳寅在潘樓裏輸給了七寶之後,他雖然並沒有跟之前約定的一樣倒戈投向張制錦,但從此之後,卻也並不像是以前一樣總是想迫不及待地咬着張制錦了。
因爲他的“泄氣”,有一些跟他同路的人自然也衝的不那麼着急,所以雖然當時那場鬥茶之約,張制錦並沒有認真追究,但事實上也的確是有其效用的。
只不過因爲陳寅的“彈劾不力”,自然讓許多之前對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且不滿,陳御史心知肚明,便急流勇退,上書稱病請求退官。
因是康王監理朝政,便並沒有准許他辭官之請,只許他暫時歇息調養一陣兒。
所以這些日子陳寅倒是過的很是清閒,越發精心研究起茶藝來,甚至有傳言說他正在着手寫一本《茶傅錄》,不知如何。
此刻陳寅一看七寶,喜出望外,忙緊走幾步趕到身邊兒,笑道:“好好好!自打上次較量之後,我一直惦記着,只不過張侍郎忙得很,倒是一直不曾得閒,今日卻是巧,竟然又跟你見面了,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七寶見居然又遇到陳寅,有口難言,當下忙道:“御史大人見諒,我現在有事在身,不便奉陪了。”
“你不過是張侍郎的書童罷了,又有什麼要事了?”陳寅見了她,猶如天降珍寶,哪裏肯放,忙攔住七寶說道:“何況相情不如偶遇,上回我是願賭服輸,可如今到底要給我一個反敗爲勝的機會?”
陳寅自恃這段時日他精心修習,技藝大有長進,或許可以跟七寶一比,所以竟不肯白白放走這個大好良機。
七寶正着急中,卻聽到旁側有人沉聲說道:“你怎麼在這裏?”
與此同時,有一道身影從馬上跳下來,快步走到跟前兒。
靖安侯驚愕異常地看着七寶,臉上神色不知是驚是惱,大爲怪異。
七寶卻更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跟靖安侯不期而遇,頓時滿臉漲紅,手心冒汗,一時說不出話來,恨不得即刻找個地縫藏進去。
同春在她身後也是暗暗叫苦,怕的渾身發抖。
只有陳寅仍然滿面春風,他見靖安侯來到,便笑道:“侯爺也來了?是不是也要去樓裏?”
“嗯……”靖安侯隨口應了聲,仍是瞪着七寶。
陳御史看看兩人笑道:“這小哥兒是你們家裏的,侯爺自然認得。上次我正是敗在他的手上,一直惦記着痛雪前恥,只是他竟不肯,侯爺來的正好,你且發話,讓我們再鬥一次如何?”
七寶恨不得堵住陳御史的嘴,但卻只能深深低頭,兩隻手交握在腰間,緊張地捏着手指,不知靖安侯將如何處置自己。
靖安侯聽了陳寅的話,重瞪了七寶一眼。
然後靖安侯轉身,竟將七寶擋在身後,乾笑着對陳寅道:“御史大人見諒,今兒着實不便,我正有要緊急事在找這……這小子,沒想到他跑到這裏來了。”
靖安侯回頭,作勢哼道:“放肆大膽!你主子是怎麼教你的!還不跟我回府?”
七寶只覺一顆心被扔到半空,這會兒終於又悠悠地回到了胸口,忙道:“是。”
陳寅吃了一驚:“侯爺?”
靖安侯向着他拱手,點頭道:“陳大人留步,改天再跟你切磋。”
陳寅見他們一行人穿街而過,雖然不甘心,卻也無計可施。只得高聲說道:“侯爺,改日且記得帶他一塊兒來。”
靖安侯勉強地一擺手。
靖安侯原本是騎馬的,當下回頭吩咐小廝去叫一輛車。
七寶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如給捉了現行般,大氣不敢出一聲。
靖安侯見左右無人,便壓低嗓子喝道:“你、你不是在國公府嗎?真真好大膽,這是在胡鬧什麼?怎麼自己一個人滿街上亂走?”
七寶唯唯諾諾說道:“我、我是來找人的。”
“你要找人,府內多少奴才供你差遣,你這般模樣若是給人瞧出來,那像什麼?”靖安侯說了幾句,忽然醒悟過來,“剛纔陳御史說上次他是輸在你手上,你上次……上次是錦哥兒帶你出來的?”
七寶見他想了起來,便低下了頭。
靖安侯本要訓斥她不守婦道,可突然聽說上回是張制錦帶她出來的,倒也不能只怪她一個,靖安侯憋了一口氣:“真真是個混賬東西。”
七寶擡眸看他。
靖安侯見她的眼中透出畏怯之色,才皺眉補充:“不是說你。”
七寶想了想,又壯膽輕聲說道:“公公,你也不要怪夫君呀,是我求他帶我出來的。”
靖安侯見她竟然還有心給張制錦說話,當下翻了個白眼:“他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我哪裏敢怪他?”
七寶嗤地一聲。
靖安侯斜睨道:“你又笑什麼?”
七寶忙斂了笑,偷偷瞟了他一眼,見他沒什麼惱意,才小聲道:“我知道公公心裏其實是有夫君的,只是爲什麼說那傷人的話呢?”
靖安侯一震,認真看了七寶半晌:“你……你在說什麼?你又知道什麼。”
七寶說道:“我當然知道,我知道夫君其實也很敬重公公,只是夫君不是個愛說嘴的,他說的少,公公就誤以爲他冷淡怠慢人,所以就不喜他,兩個人都這樣不肯相讓的,自然就顯得生疏了。”
靖安侯張了張口,旋即嗤之以鼻:“難道要我去讓他不成?”
七寶說道:“當然不是啦,只是公公要是路顯得體恤那麼一點點,讓夫君知道公公並不是真的討厭他,夫君的表現或許會跟現在不同的。”
靖安侯道:“你這還不是讓我去屈就他?而且他是我從小看着長到大的,難道他什麼脾氣我還不知道?從來自高自大,六親不認。”
七寶聽着靖安侯的評語,便說道:“我聽說夫君少年時候曾經離家過一段時間,那不知是如何呢?”
靖安侯頓了頓,道:“還能如何?自然是他脾氣古怪所致。”說到這裏,靖安侯似反應過來,叫道:“我還沒說你私自跑出來之事,你反倒是教訓起我來了?”
幸而正在此刻小廝叫了馬車來,靖安侯當下停口,先讓七寶上車。
等她入了車內,靖安侯轉到車窗旁邊問道:“你方纔說要找人,不知找的是什麼人?”
七寶說道:“我要找石琉石大夫。”
靖安侯翻身上馬,轉頭道:“沒聽說府內有人病了,着急找他做什麼?”
七寶滿眼憂慮地說:“是永寧侯府的太太病了,之前是石先生給看治過的,所以我想找他。”
靖安侯道:“這可奇了,怎麼是你親自出來找,之前你們府老太太不好,不是錦哥兒幫忙找的他嗎?錦哥兒跟石琉的關係自然最好。你做什麼捨近求遠?”
七寶嘆道:“夫君一則忙,二則……我三哥哥去找過他,他好像說幫不得。”
靖安侯挑挑眉:“幫不得?爲什麼?”
七寶搖頭:“我也不知道。”
靖安侯看着她烏溜溜的眸子,突然想起昨晚上宋氏跟他說過的話——那永寧侯的側室,長的很像是錦哥媳婦。
但是以靖安侯對張制錦的瞭解,他未必是那種因爲這個原因而不幫忙的人。
靖安侯想了想,對七寶說道:“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在京內也認得些人,我幫你找一找便是,能找到自然好,若連我也找不到,那隻怕就是那位太太的命了。你也不用白忙。”
七寶聽靖安侯說着,雙眼之中閃閃發光,直到聽到“只怕是那位太太的命”,眼中的光才黯淡了幾分。
七寶打起精神道:“多謝公公。”
靖安侯哼道:“不用着急謝,以後再不許這樣胡鬧了!要是再給我發現,就不是今兒這樣了。”
囑咐了幾句,靖安侯送了七寶到紫藤別院,並未入內就離開了。
七寶自回到院中,跟同春兩人換了衣裳,這才又轉回了張府。
如此這般偷天換日,張府的人以爲她在國公府,國公府卻以爲她早回了張府,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覺。
只不過同春因爲“巧遇”靖安侯,給嚇得出了一身汗,回來後不免也病倒了。
然而靖安侯在外找了一整天,也特出京郊在白浪湖畔尋過,卻都不見石琉的蹤跡。
回來後告知了七寶,七寶想到謝老夫人告訴自己的那些話,雖然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想,自己也已經盡力了,但一想到裴夫人向來的疼顧,自己不能親自照料,也不能尋到名醫減輕她的痛楚,便未免寢食難安。
不料就在七寶回到張府的當天晚上,寅時三刻,永寧侯府響起雲板,裴夫人終究身故了。
侯府派人來張府送訃告的時候,七寶正在自己屋子裏跟張良閒話,只見外頭巧兒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跪地哭着稟告了這消息。
七寶聽完,只覺着一股寒氣從腳跟兒到頭頂,整個人腦中心底一片空白,卻並不能相信,呆呆反覆地問巧兒:“你剛纔說什麼?”
同春在隔壁聽見了,知道七寶必然不好受,也捱着病體過來勸慰。
此時七寶的臉上毫無血色,只聽見同春跟張良、巧兒秀兒等在耳畔不住地說着什麼,但卻聽不清到底是在說什麼。
“我、我得親自去看看。”七寶喃喃地說了這句,手按着桌子要站起身來,不料雙膝一屈,整個人便挨着桌子跌在地上。
早在謝老夫人叮囑過七寶那些話後,七寶心中就有種預感。
其實之前永寧侯府,裴夫人對七寶說的那些,已經顯得十分不祥了。
但是真的聽到這噩耗、且來的如此之快,卻仍是讓七寶一時半會兒的無法接受。
可是與此同時,另有一個消息傳了出來,據說是之前永寧侯所納的妾室,竟在當夜隨之潛逃了。
***
永寧侯是在十一月初的時候趕回京城的。
遠遠地,看見府門上掛着的白幡在北風之中飄揚,永寧侯眼前陣陣發黑,勉強從馬上翻身下地,腳踩着地面,卻一個踉蹌往前栽倒了。
鎮撫司的一些同僚早趕了來,見狀慌忙上前攙扶,裴宣的小廝大辛也擦着眼淚上前扶住。
裴宣勉強擡頭,又見謝知妍從門口走了出來,望見他的時候,便流淚喚道:“侯爺……您總算回來了。”向前迎了幾步,便跪倒在地。
裴宣瞧了她一眼,想要說話,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響。
這邊兒大家七手八腳地陪着裴宣進門,當到了裏間堂上。
望見停在堂中的棺槨的時候,裴宣傷心欲絕,勉強強撐着,命人打開棺木往內看了一眼裴夫人的遺容,望着太太依舊和藹的面容,整個人便轟然往後倒下。
裴宣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黃昏。
室內點着幾根蠟燭,白蠟的光芒幽幽淡淡,顯得很是詭異。
裴宣聽到外間有人說話,他側耳細聽,是謝知妍在吩咐下人:“因爲要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陸道場,那些唸經的和尚道士,都要照看好了,別出一點紕漏。”
又道:“另外侯爺總算回來,明兒只怕有不少賓客,仔細應對。”
裴宣聽到“水陸道場”四個字,心頭又是一疼,勉強起身。
旁邊的丫鬟見狀,忙上前扶着,外間謝知妍聞訊也趕了進來,親自扶住裴宣:“侯爺,您終於醒了。”
裴宣擡眸看着她,半晌,終於啞聲道:“好好的,母親怎麼就……”他說不出那幾個字,“我才走了兩個月不到,爲什麼就……”
謝知妍面露難過之色,溫聲道:“侯爺纔回來,不如先好好歇息把身子保養妥當。”
“我還保養什麼,”裴宣擡手,閃電般攥住了謝知妍的手腕,“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知妍的腕子上鑽心的疼了起來,失聲道:“侯爺……”
裴宣盯着她的眼睛,終於將手緩緩鬆開,他閉了閉雙眼,很是疲憊地說道:“你只管告訴我實情就是了,不用說別的。”
謝知妍垂淚道:“又說什麼呢?太太不過、是積鬱成疾罷了。”
“什麼積鬱成疾,你仔細說來。”
謝知妍揉了揉腕子,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侯爺纔回來,我只是不想侯爺太操勞了。”
裴宣道:“你但說無妨,告訴了我,我也安心。”
謝知妍嘆了口氣,又過來會兒,才低低道:“自從侯爺離開之後,本來一切如常,我按照侯爺所說,侍奉太太,照看程姨娘,不敢有違。可是有一天,太太忽然私下裏跟我說,她從外頭聽了一些流言。”
“什麼流言?”
謝知妍的眼中含淚:“侯爺……我真的不敢說。”
裴宣淡淡道:“你說就是了。”
謝知妍終於道:“太太說,有些人在外頭傳,說是程姨娘沒進府之前,跟許多……許多不三不四的人交往,關係不清不楚的,還有人說姨娘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侯爺的。”
裴宣眼神微微一變,並不言語。
謝知妍打量他的神色,又說道:“太太不知道如何是好,便跟我說了,問我的主意,我哪裏能知道該怎麼辦?就只勸太太且安心,一切等侯爺回來再做打算。”
裴宣問:“然後呢?”
謝知妍道:“然後……好像不知是誰跟程姨娘透露了,她便不高興,有一次太太好心去探望,程姨娘便哭鬧起來,弄的太太很不知所措,是我去說了她兩句才罷了。從此後,太太就病倒了……”
裴宣閉上雙眼,眉頭皺了皺,半天沒有言語。
謝知妍卻繼續說道:“起初只以爲是小病,就請了幾個大夫,誰知連着數天沒有起色,我突然想起之前曾請過一位石太醫,醫術最是高明的,於是便打發了府內的人去找那太醫,可是找了半個月都沒有找到人。”
裴宣嘴角微動:“你沒有去請張侍郎幫忙嗎?”
他的聲音很輕,隱隱透着幾分淡漠疏離的冷意似的。
謝知妍一怔,然後苦笑:“我倒是曾想過,只是威國公府因爲也知道太太病了,所以他們三爺來往奔走着找人,也去找過張侍郎,可是……以他們的交情,也沒能夠把人請來。我聽說,張大人說什麼‘愛莫能助’之類。”
裴宣覺着自己的呼吸都好像給冰凍了,艱難地噎在喉嚨裏,無法上下。
“那麼、七寶呢?”裴宣擰眉想了會兒,又問,“她是不知道,還是沒插手?”
“表嫂她倒是跟她們府內的三太太一塊兒來過,還跟咱們太太說過話,”謝知妍嘆道,“可就在表嫂來過後的第二天……太太就……”
謝知妍握着帕子,輕輕拭淚。
裴宣靠在牀邊兒,喉頭又是一動,是緩緩地嚥了口苦澀的唾液。
“那麼,你可知道他們說什麼了?”裴宣問道。
謝知妍搖頭道:“多半是太太有什麼體己話跟表嫂說,表嫂走後,太太就沒再起過身兒,也沒有、再喝一口湯水了。侯爺,您不知道當時我多擔心,也多盼着您早點回來……好歹我也有個主心骨跟可靠的人,不用我一個人撐着了。”謝知妍說着,淚如雨下。
足足過了一刻鐘,裴宣才重新問道:“那麼程瀰瀰是怎麼回事?”
謝知妍拭淚道:“侯爺寬恕,我委實不知道究竟,我一心一意都在太太的病上,哪裏還有心思管別的,只叫人小心伺候別出紕漏就是了。太太歿了的那一夜更是兵荒馬亂,我已經哭暈過去了,更不知她是什麼時候不見了,早上那院子裏的丫頭過來告訴我才知道。派了些人去找卻都沒有找到。”
裴宣靜靜地聽着,半天終於說道:“好,辛苦你了,我已經知道了。”
謝知妍抽噎道:“侯爺,您……您也別太傷神了。太太病的如此,我猜着,一來大概是因爲程姨娘的身孕煩心,二來,應該也是惦記着侯爺的緣故……”
“嗯。”裴宣應承着,翻身下地。
謝知妍忙道:“侯爺要做什麼?”
裴宣雙足落地,深深呼吸才站穩了,他淡淡說道:“準備我的孝服,我去給母親守靈。”
裴宣換上了白色的孝服之後,便來到前頭裴夫人的靈前,跪在地上,燒紙送飯。
當天晚上,裴宣竟沒有離開過靈堂,足足地跪了一整夜。
謝知妍見他如此,少不得也陪在旁邊,十一月的天氣何等厲害,謝知妍還沒有熬到天亮,就已經半是暈厥過去,給人扶着回房了。
裴宣也並沒有理會。
之前在裴宣還沒回來之前,那些素來跟永寧侯府有交際的高門貴府已經派了人來弔唁過了。
然而永寧侯親自回來,自然仍是要來走一趟的。一時人來人往,車轎不斷,謝知妍身爲主母,少不得撐着病體料理,接待往來等等。
正式的出殯發送當日,永寧侯府之中,幾乎京城內有頭臉的人家都來了,繁忙非常,連靜王趙雍,康王世子也都親臨,其他的公侯之類更是不在話下。
等把靈柩送到了寺廟,又做了三日的安靈道場,這一場法事纔算完成。
***
七寶早在得知裴夫人身故噩耗之後就病倒了。
那天晚上她睡的昏昏沉沉,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七寶睜開眼睛看了會兒,瞧出不是同春。
“大人,是你嗎?”七寶喃喃的輕聲問。
張制錦撫過她的臉,覺着手心的臉滾燙:“怎麼燒的這樣厲害,吃藥了沒有?”
“吃過了,”七寶低吟了聲,昏昏沉沉問道:“大人,你怎麼回來了?”
張制錦寒夜之中歸來,身上還帶着外頭的寒氣,但七寶此刻身上發熱,卻反而覺着受用,當下張開雙手把他抱住,就像是炎炎夏日裏發現了可以解暑的冰塊。
張制錦見她緊緊地貼上來,只得先將她抱住:“難受的很嗎?”
七寶先是“嗯”了聲,然後又說:“還好。”
張制錦道:“怎麼忽然病的如此?”
七寶聽他說“病”,自然而然想到了裴夫人,還沒來得及開口,淚已經先涌了出來:“大人,伯母過身了啊。”
“我知道。”張制錦的聲音卻是淡淡的。
七寶察覺,當下睜開眼睛,她擡頭望向張制錦,卻對上他俯視的冷靜眸色。
“這一次大人爲什麼不幫手?”七寶終於忍不住問道:“爲什麼不找石太醫來救命?”
張制錦看了她一會兒:“石琉是大夫,不是神仙。”
“但是他救過老太太跟裴伯母的!”
“七寶。”張制錦淡淡地喚了聲,雖然沒有說別的,簡單的一聲喚裏已經透出了些許不悅。
七寶自然聽了出來。
片刻,七寶鬆開張制錦着他的手,想了想,便轉過身去背對着他。
張制錦望着她柔弱的背影,終於於心不忍,便往前靠過去,從背後摟住了她。
“難道因爲這個生我的氣?”他在七寶的耳畔低低地問。
七寶不回答。
張制錦數日不曾見她,如今抱在懷中,暖玉溫香,散在腦後的髮絲撩在他的臉頰上。張制錦俯首,在她低垂的後頸間輕輕吻落。
“別碰我……”七寶縮了縮脖子,低聲嘀咕。
張制錦一笑,反而把她更抱緊了幾分:“真生氣了?”
七寶這幾日心上跟身上都很不好過,如今見張制錦竟一點兒也不體諒,不免真有了幾分惱意,便喃喃自語道:“你爲什麼一點也不難過?難道真的跟侯爺說的一樣,自高自大,六親不認……”
張制錦聽到後面一句,臉上笑意蕩然無存。
他握住七寶的肩頭,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自己卻撐着起身,俯視她道:“你方纔說什麼?”
七寶對上他認真的眼神,即刻後悔自己口沒遮攔,便忙否認道:“我沒說什麼。”
張制錦卻問道:“侯爺是什麼時候這麼跟你說的?”
七寶見他聽見了,自知抵賴無用,便不肯開口。
張制錦臉色肅然,眸子也微微眯起:“說話。”
“我不說。”七寶掙扎着想推開他,閉上眼睛道:“我困了,想睡了。”
張制錦卻巋然不動,冷笑道:“因爲我沒幫你找石琉給裴宣的母親看病,就說我自高自大,六親不認,在你心裏,是這麼判定我的?我是不如他們,不如裴宣嗎?”
他的手勁彷彿也大了好些,七寶只好求道:“我沒有這麼說,你快放開我。”
張制錦凝視着她,那八個字在心中如巨石一般,不由說道:“我是自高自大,六親不認,我不像是你,爲了他們家裏,還敢自己偷偷跑出去找石琉,我倒是想問問你,你還能爲他做到什麼地步?”
七寶聽他連這個都知道了,心頭髮虛,又有點冷:“我……”
“你怎麼樣?”張制錦道,“說啊。”
七寶說不出來,淚卻已經先滾落出來,她吸了吸鼻子道:“裴伯母那麼疼惜我,簡直當我是女兒一般,我看不得她給病痛折磨,爲她奔走又有什麼錯?”
張制錦望着她嬌怯怯含淚的模樣,縱然此刻,她眼中還有一絲倔強不退。
“女兒一般?”張制錦心中有一股怒火緩緩升起,他冷笑道:“你當人家是伯母,你覺着裴宣當你是什麼?”
七寶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滿面茫然。
張制錦卻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裴宣所納的那個歌姬,你自然應該是見過了的,你沒覺着她像是一個人嗎?”
七寶已經糊塗了,吸了吸鼻子道:“好好的怎麼又提歌姬?她像誰都罷了,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跟你有關係。”張制錦一字一頓地回答
張制錦細看着七寶——裴宣到底爲什麼心思納取了程瀰瀰?一個跟七寶有兩三分相似的風塵女子罷了,竟值得他那麼輕狂,當裴宣面對程瀰瀰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當身下婉轉承歡的是程瀰瀰的時候,裴宣心裏想着的又是誰?
張制錦俯身:“你知不知道,他從沒當你是妹妹,不然他納了程瀰瀰就是亂/倫!”
那個字猝不及防地衝入耳中,七寶的腦袋更有些轉不過彎來:“亂、亂什麼?你在說什麼?”
張制錦道:“你難道沒發現嗎,那個程瀰瀰,跟你有幾分相似。”
七寶聽了這一句才總算反應過來,她驀地睜大雙眼,震驚之餘心中拼命回想,但所想起的只有那珍珠白的披風,跟一個模模糊糊的娟秀女子樣貌。
什麼相似?簡直無稽之談。
七寶叫道:“你瞎說!”
張制錦微笑:“我瞎說嗎?當初裴宣納妾的時候,大家都覺着詫異,畢竟他也算是個正人君子,身份尊貴,就算納妾,也是要往正經人家去找,哪裏就值得納取一個風塵女子?”
七寶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隨着張制錦的話,忽然間七寶想起來,之前在從永寧侯府出來之後,同春似乎也疑疑惑惑地問過自己有關那個程瀰瀰的話,另外在國公府內,謝老夫人似乎……
難道……
七寶一旦想通,渾身上下竟有種毛骨悚然之意,但仍是出自本能地否認:“你就是瞎說,裴大哥不是這樣的人!”
“好啊,那你告訴我,”張制錦喉頭動了動,不疾不徐地問道:“他是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