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一鼓作氣將管凌北拿下, 見錦衣衛將他拉拽着五花大綁起來,才略微鬆了口氣, 暗自調息。
地上管凌北因爲蒙汗藥力發作,又加上給裴宣重傷了臉,昏頭昏腦,無法反抗,卻在給錦衣衛拉起來的時候惡狠狠地看向裴宣。
雖然已經陷於困境,看似狼狽,但管凌北卻仍是絲毫的懼意都沒有, 就像是受了傷的虎狼,反而更加露出了猙獰嗜血的面目。
裴宣瞥着他, 淡聲道:“看樣子,你是沒本事走出京城了。”
管凌北迴望着裴宣, 尋常之人重傷如此的話早就昏死過去,他卻仍是如此強悍,聽了裴宣的話, 眼神中透出懾人的戾色, 仰頭哈哈地大笑了數聲。
裴宣那一刀從他的額頭一直劃到了顴骨部位,甚至傷及了他的右眼, 此刻管凌北整張臉都血肉模糊, 那鮮血早也淌入了口中,如此一笑, 雪白的牙齒上沾滿了血, 看着更加可怖了。
雖然裴宣勝券在握, 但仍不禁爲他的悍勇而微微動容。
裴宣將手上的刀送入鞘中,吩咐錦衣衛:“仔細,加派人手將他關入詔獄。”
衆人領命,又在管凌北身上加了一重鎖鏈,押着去了。
跟隨管凌北的兩名隨從,卻都在方纔的拼鬥之中重傷身亡,只有一個聰娘,也給錦衣衛一併帶走。
裴宣本是該隨着車隊回鎮撫司的,這會兒卻站住腳回頭看向潘樓。
他略遲疑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正要轉身離開,卻見靜王趙雍從樓內走了出來。
裴宣一看趙雍纔想起他也在此,自己不知爲何竟忘了……當下忙上前行禮。
這會兒管凌北已經給拉走了,只剩下地上的血跡,跟路邊上的雪紅白相映,觸目驚心。
這會兒裴宣單膝跪地:“不知王爺也在這裏,驚了王駕,臣甚是惶恐。”
“不知者不罪,何況裴指揮是奉命拿賊,自然不能耽誤了正經差事,”趙雍早俯身探臂將裴宣扶了起來,又溫聲盛讚道:“裴指揮着實勞苦功高,方纔若不是你,只怕就要讓這賊人逃脫了。”
裴宣道:“裴宣愧不敢當,只是盡力辦差而已。”
趙雍說道:“先前我隱約曾聽康王殿下說過……要捉拿什麼巨賊,因爲事關機密,我也並沒有去打聽。想必就是這人了?”
管凌北是關外異族人士,響馬出身,行事狠厲。
後來漸漸勢大,吞併了無數小部落,降服的便招納,反抗的則一概毫不留情地斬殺,屠村滅族,也不過是尋常之事。
漸漸地竟讓他成了氣候,儼然如同關外之王一般。
所以在關外一帶,一旦提起管凌北,簡直叫人聞風喪膽。
朝廷下令擒拿他多日,但他行蹤飄忽不定,很難追擊。
且管凌北自己武功高強,手下的人也都是心狠手辣、死心塌地效忠之輩,要拿住他十分不容易。
鎮撫司是在月前得知管凌北入京的,之前踏破鐵鞋、千軍萬馬都拿不到的人,突然送到了鼻子底下,如果還不能捉住他,那朝廷顏面何存?
所以康王祕密支會了鎮撫司,指定裴宣處理此事,別的人竟絲毫也不肯透露,生恐走漏了消息,打草驚蛇,把管凌北嚇跑了。
鎮撫司緊鑼密鼓撒下網去,經過大半個月的縝密追查,才查到了管凌北的蹤跡。
鬥茶本是起源於京城,京城中人喜歡的事情,流傳天下,所以天下各地也自喜歡。管凌北雖是關外異族之人,但也不可免俗地好上此道。
只不過土族民風彪悍,原本風雅的鬥茶,到了他們的手中,不免也變了滋味。
裴宣原先只知道管凌北曾現身潘樓,後來聽聞是跟靖安侯有約,雖然詫異,但畢竟拿人要緊,又因管凌北爲人狡黠非常,所以裴宣事先一點兒也沒有跟靖安侯通氣兒。
倒是靖安侯帶了七寶前來這一節,着實讓裴宣意外。
幸而有驚無險,仍是順利將這匪首拿下。
***
此時裴宣問道:“王爺今日爲何也在?”
靜王道:“聽說京內有鬥茶的高手今日在此比試,本王也動了湊熱鬧之心,沒想到竟趕上了這場大熱鬧。”
兩人說到這裏,就見玉笙寒抱着七寶從潘樓裏走了出來,身旁一左一右跟着的是靖安侯跟趙琝。
玉笙寒滿面憂色,低低對靜王道:“殿下,妹妹的手臂傷着了,這兒距離王府最近,不如先帶她去府內暫時歇息。”
趙雍忙道:“何必多言?快去。”
靖安侯在旁道:“有勞王爺了。”
趙雍道:“侯爺不用多禮,這裏並不是寒暄的地方,且一塊兒去吧。”
趙琝的目光一直都在七寶身上,聽說要去靜王府,便情不自禁地要跟上。
裴宣及時地在他手臂上一握:“世子,該回去向王爺覆命了。”
趙琝猛然止步,這瞬間,玉笙寒已經擁着七寶跳上馬車。
靜王也跟裴宣和趙琝道了別,另外上了自己的車,靖安侯卻仍是騎馬,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前往靜王府。
裴宣見趙琝仍是站在原地目送馬車離開,他自個兒卻翻身上馬,握着繮繩道:“世子!”
趙琝回頭對上他鎮定如許的目光,終於也跟着躍上馬兒。
兩人往前並轡而行,片刻,趙琝說道:“我聽說你之前跟威國公府十分交好,疼愛七寶如親生妹子一般,可是今日……侯爺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裴宣淡淡道:“世易時移,何況公事當頭,豈能徇私?”
趙琝回想方纔那樣驚險的遭遇:“侯爺是在說我公私不分嗎?”
裴宣道:“關心則生亂,世子的用心雖然是好的,但是在方纔那種情形下,若是妥協,以管凌北狡獪的性情,只怕更會得寸進尺,最終我們救不成七姑娘,也沒辦法向着皇上交差。”
趙琝垂了眼皮:“我難道不知道嗎?可是……”
心裏雖然明知如此,但望着七寶給管凌北挾持的模樣,彷彿不管用什麼東西拿去交換,他都願意。
裴宣看着趙琝落寞的表情,不動聲色道:“今日的事,不知會不會有多嘴的人向着康王殿下或皇上進言,若是王爺或皇上問起的時候,世子就說是跟我定好了的計策,我們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聲東擊西,好引管凌北放鬆警惕然後動手拿下。——好歹今日並沒有白走這一趟,且皇上跟王爺又向來偏寵世子,如此的說辭,兩位應該會相信。”
趙琝心中震動,他兀自沉浸在七寶遇險的心驚肉跳之中,卻未考慮到自己的失誤。
今日康王特意叫他來配合裴宣,不過是想讓他也立個大功罷了,若知道他幾乎因爲七寶而放走了管凌北,那……
沒想到裴宣竟然已經替他想的如此周全,趙琝看向裴宣,眼神複雜:“永寧侯……”
裴宣回頭向着他淡淡一笑:“世子不用多說。我這樣做,也是爲了我自己。”
趙琝嘆了口氣:“好吧。”
兩人先回了康王府,果然康王已經得知管凌北被擒拿的消息,一時喜上眉梢。
裴宣跟趙琝入內,就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又向着康王敘述了一遍。
康王更是歡喜,笑道:“好極了!管凌北在關外不可一世自立爲王一般,朝廷跟他交手多次卻沒有佔到上風,如今你們兩人卻將他拿下,如此一來,他那些部屬羣龍無首,就成了烏合之衆,你們這一次做的很好,比派出千軍萬馬還得力!”
康王讚了這句,卻又問道:“對了,我怎麼聽說,今兒在潘樓的,還有好幾個人?”
裴宣回答:“原來跟管凌北斗茶的是靖安侯,另外……靜王殿下也在樓內,據說是去看鬥茶的。”
康王自然早就得知了,笑問:“他倒還是這樣風雅。可受了驚了嗎?”
裴宣說道:“幸而當時圍捕的時候,管凌北已經出了樓內。所以並沒有引發更大騷亂,也未曾驚擾靜王殿下。”
康王點頭:“那也罷了,可見你們這差事做的很出色!”
當下康王立刻吩咐備駕進宮,要親自向着皇帝回覆這個大好消息。
康王臨行之時,便叫裴宣跟趙琝一塊兒跟着自己進宮面聖,裴宣忙道:“王爺,我還要回鎮撫司看着那逆賊,畢竟那賊人能耐非常,一定要加倍嚴密看守。王爺只管帶了世子進宮便是,卑職就不必隨行了。”
康王要帶裴宣進宮,也是擡舉之意,沒想到這樣大的一件功勞,他卻推給了趙琝。
康王不由地越發對裴宣另眼相看:“好。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吧,好生看管那賊寇,務必不能出一絲差錯。”
裴宣領命,轉身退出。
康王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嘆道:“好個裴宣,辦事妥當不說,且又不肯居功自傲,這般知情識趣,將來本王……一定要重用他。”
康王嘆了聲,回頭看趙琝,卻見趙琝若有恍惚之色,康王畢竟關心兒子,忙道:“琝兒,你怎麼了?從放開就看你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趙琝纔回過神來,忙道:“父王,我無礙。”
康王道:“那管凌北是殺人如麻的賊寇,本來你母妃擔心,勸我不讓你去冒險,但這畢竟是一件大功勞,何況我忖度有裴宣在,不至於有大礙,且你在兵馬司裏也歷練的不錯,所以才叫你一塊兒,或許是受了驚嚇?”
趙琝笑道:“我很體諒父王母妃的苦心。放心,琝兒很好。”
康王面露嘉許之色:“很好!就這般去見你皇爺爺,他一定會對你更加刮目相看。”
趙琝把萬般思緒壓下:“是。”
康王轉身之時,卻又喃喃地說道:“對了,今日靜王也在潘樓裏,按理說那管凌北應該認得他纔是,按照那匪首的習性,必然不肯放過……爲什麼竟沒爲難他呢?”
***
此時此刻,靜王府中。
玉笙寒將七寶抱入內室,便叫太醫來診看。
七寶的手臂因爲脫臼,左臂已經腫了起來,稍微動一下就疼的鑽心,幸而她先前已經疼的暈了過去,這樣倒也好。
本來玉笙寒可以試着給她恢復的,但是七寶生得嬌嫩,手臂細膩如白藕,又像是玉雕而成的,一看便透着些不堪折磨的脆弱,且又因爲腫着,更顯得可怕,簡直不像是脫臼,而像是骨折了似的嚇人。
連膽大如玉笙寒也不敢隨意造次,生恐反而弄的更糟。
幸而那太醫很快趕到,入內見是這般情形,也嚇的鬍子亂顫眼皮抽搐。
費了好一頓琢磨,老太醫滿頭大汗,終於小心將七寶的手臂復位,擦着汗道:“這若是再耽擱下去,血液不暢,這條手臂就危險了,只是如今雖然復原,仍是要小心些,三五天內不可任意亂動,老朽再開兩幅藥方並外敷的藥,叫人一併送來王府。”
外頭靜王趙雍跟靖安侯正在等消息,聽了這話才各自放心。
原先兩人雖然在廳內坐等,但都無心言語,直到此刻,各自鬆了口氣,趙雍才問靖安侯道:“侯爺怎麼竟然帶了少奶奶出來了?”
靖安侯赧顏:“一言難盡,本以爲討了個大便宜,又知道兒媳婦會鬥茶,所以才偷偷帶她出來,沒想到卻飛來橫禍。”
趙雍笑道:“侯爺也算是醉心於茶道了。”
“慚愧的很,”靖安侯老臉飛紅:“以後再也不敢如此了。”
因爲見七寶的手臂已經好了,靖安侯便想告辭。
趙雍說道:“侯爺不必着急,實不相瞞,先前跟少奶奶親近的,是我的侍妾玉娘,我今日也是聽說有熱鬧,才帶她去看的,倒是跟侯爺不分彼此。”
靖安侯啞然。趙雍笑道:“侯爺且坐片刻,也讓少奶奶歇息歇息,橫豎有玉娘她們看着,不會有礙。而且錦哥兒那邊,我已經派了人去告知,只是先前內閣有事他不得脫身,這會兒估摸着該散會了,想必他脫身後即刻就會趕來。”
先前一行人回府後,不多會兒消息傳遍府中。別人倒也罷了,周蘋因爲聽說了受傷的是七寶,忙趕了過來,這會兒正跟玉笙寒一塊兒在裏頭照看着七寶。
靖安侯雖然不擔心七寶了,可聽說張制錦會來,卻又不安起來。
趙雍道:“畢竟今日出了這樣的大事,要瞞是瞞不住的,侯爺覺着呢?”
靖安侯硬着頭皮說道:“王爺說的是。”
靜王趙雍安撫了靖安侯,裏頭七寶卻終於緩緩地醒了過來。
七寶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經來了靜王府,睜開眼睛的時候,先是看見玉笙寒的臉,然後卻是周蘋。
七寶愣了楞:“玉姐姐……三姐姐?”聲音卻是沙啞且微弱的。
周蘋看着她蒼白虛弱的容色,眼中淚光閃爍,兩滴淚便掉了下來,又忙掩住口轉過頭去。
玉笙寒卻向着七寶一笑:“醒了?醒了就好了。”
“我是……在靜王府嗎?”七寶眨了眨眼,突然道:“那壞人呢?”
玉笙寒點頭:“是在王府。你放心,那壞人已經給裴指揮使押到鎮撫司去了。”
“真的嗎?”七寶微怔雙眼,“真的把他捉住了?”
玉笙寒笑着點頭:“當然,這還多虧了七寶機靈呢。”
七寶見她笑的令人舒服,又誇自己,便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我也沒有做什麼啦。”
這會兒周蘋拭乾了淚轉回頭來,卻斂了笑皺眉道:“你還當是真的誇你呢,本以爲出嫁了可安分些,怎麼反而更鬧出來?如今人盡皆知的……”說到這裏,忙打住了,只道,“今兒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算?只怕老太太那邊兒也知道了消息,不知怎麼替你擔心呢。”
管凌北摘了七寶的帽子,話中有話,茶樓中自然有人猜到七寶的身份。
何況在茶樓前那一場大鬧,趙琝親口叫過“七妹妹”,那些耳聰目明的人當然都聽見了,這會兒只怕流言蜚語又滿城亂飛。
七寶才醒來,更沒想到這一層,不禁大驚。
周蘋卻又嘆了聲,安撫道:“你放心,我先前已經派了人去國公府,跟夫人說過你在這裏好好的了。”
七寶的心才懸起來,又妥帖放下,忙討好地一笑:“我就知道三姐姐是最能幹的。”
周蘋白了她一眼,見她臉上還有些汗意,便拿了帕子輕輕地給她擦拭:“你呀,到幾時才能讓人不操心呢?我看是永遠不能的。”
玉笙寒見她兩人姊妹情深,她便不語,只默默含笑。
七寶看向她:“玉姐姐,我公公呢?還有……裴大哥有沒有受傷?”
玉笙寒道:“靖安侯在外頭,王爺在同他說話,至於裴指揮使,你且放心,他毫髮無損。”
七寶緩緩吁了口氣。
這會兒侍女送了湯藥上來,周蘋因行動不便,玉笙寒便道:“我來吧。”說着親自接了過來,一勺一勺地喂七寶喝了。
七寶喝了藥,卻又想起一件事來。
她不敢貿然說出來,臉上就流露躊躇的神色,玉笙寒看在眼裏,便對周蘋道:“娘娘身子重,又在這裏守了半天,只怕已經勞累,如今七寶無礙,不如且先回去歇息片刻。”
七寶忙也說:“三姐姐,你快休息去吧,我已經沒事兒了。”
周蘋果然有些累了,且先前聽說七寶出事,不知何故,也嚇了一跳,這會兒隱隱覺着肚子有些疼。
聽兩人這樣說,周蘋便順勢起身,先回院中歇息了。
等周蘋去了,玉笙寒又屏退了侍女,才問七寶:“你想說什麼?還要避開側妃娘娘?”
七寶道:“玉姐姐怎麼看出來的?”
玉笙寒道:“你的眼神骨碌碌的看着我,一副要說什麼的神氣,卻又掃一眼側妃,便又遲疑起來,我豈不知?”
七寶才說道:“玉姐姐,你、你能不能派人去鎮撫司送個信兒?”
玉笙寒問道:“什麼信兒?”
七寶的左臂仍是隱隱作痛,無法自由動作,右手卻微微握緊,她深深呼吸,才說道:“玉姐姐,你派個可靠的人去鎮撫司,悄悄地告訴裴大哥一聲,一定要好好地看緊了那個管、管……”
“管凌北,”玉笙寒笑說:“這個還用你特意叮囑?裴侯爺是最精細的人,絕不會疏忽大意。”
“不是的,”七寶微微搖頭:“這個管……他不是尋常的人,如果讓他逃了,他、他會……”
玉笙寒問道:“他怎麼怎麼樣?”
七寶屏住呼吸說道:“他會禍亂天下,危及朝廷的。”
玉笙寒眼神一動:“你說什麼?”
七寶的眼前則是火光閃爍,有人影奔走逃竄。
耳畔不知是誰的淒厲呼叫:“快逃啊,北賊兵臨城下了!”
七寶說道:“是真的,玉姐姐,他是大壞人。你快派人去告訴裴大哥,一定要好好地關着他。”
玉笙寒自然看得出,七寶不是因爲太害怕管凌北所以這麼說,相反,她雖然不知七寶爲何如此“預言”,卻看得出,七寶是認真的。
正在這時侯,外頭一名侍女入內,躬身說道:“王爺派人來說,張侍郎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