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撫司今日最大的一件事自然就是捉拿了管凌北, 如今張制錦聽說出事, 心中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七寶也跟着一驚, 忙問張制錦:“鎮撫司裏出了什麼事?”
張制錦已經吩咐馬武再去探聽, 這才得閒問七寶:“今兒在潘樓的情形到底如何,你跟我仔細說一遍。”
七寶按捺心頭張皇,原原本本地把今日跟着靖安侯去潘樓一節告知了。
張制錦早已經知道了大概,聽七寶說完,正在忖度,外間馬武趕了回來,說道:“聽說是有人試圖劫獄,跟鎮撫司的人打了起來, 驚動了五城兵馬司跟順天府,都趕去救援了。大人, 還是快些趕路回府, 看這陣仗, 遲了些只怕要封街了。”
七寶忙問:“劫獄,是爲了那管凌北嗎?”
張制錦道:“這賊人在關外無惡不作,狡獪殘忍, 這次他潛入京內也不知是有什麼圖謀, 但是他絕不會帶兩個隨從就來,他的同黨知道他被拿下, 自然不會坐視。 ”
本朝開國至今, 國力強盛, 邊境異域懾於天/朝之威, 紛紛獻貢臣服,雖然時不時有些紛爭,但不過是地方禍患,朝廷也不大放在心上。
但是這管凌北異軍突起,漸漸地將周圍的小部落吞併,儼然形成了氣候。
張制錦先前在戶部的時候,每年接觸到從邊關發回來的文書,其中有許多要重建邊城懇求撥款的公文,還有一些撫卹將士安置百姓、請求支援之類的摺子,而原因無一例外是因爲管凌北所率領的賊匪攻城掠地,殺害百姓,毀壞城池無數。
從那時候起,張制錦就熟悉管凌北這個名字,同時也意識到了這賊寇只怕不同尋常,如果不及早剿滅,只怕終成大患。
但是朝廷內掌事的多是文官,一個個妄自尊大,從上到下幾乎都覺着管凌北只不過是個地方小寇,草莽而已,不足爲懼。
再加上有一些庸官,最會欺上瞞下,所以竟沒有認真對付管凌北。
直到近年張制錦入了吏部,處置了一些阿諛奉承的無能之輩,邊關的情形才漸漸明朗,連連遞了好幾份摺子,說的十分詳細危急。
康王殿下見壓不下了,連派了幾名欽差去邊城,可他所派的都是王府的親信,也並不是懂行軍打仗的,一個個都無功而返。
不僅康王不喜,連皇帝那邊兒也很不高興。
如今鎮撫司將管凌北拿下,卻像是雪中送炭,喜從天降,所以康王才那樣興頭。
張制錦難得地跟七寶說了這麼些朝中之事,七寶的擔心更甚:“這些劫獄的賊人會救走管凌北嗎?”
“難說。”張制錦搖了搖頭,“但是鎮撫司防衛森嚴,裴宣辦事又精細,我想他們應該不至於輕易得手。”
七寶嘆氣,又喃喃道:“一定不能讓他逃走呀。”
張制錦問道:“你是擔心放走了他裴宣會落了不是,還是什麼?”
七寶疑惑地看他一會兒,後知後覺地想到了:“是啊,如果管凌北給救走了,裴大哥……永寧侯他也會擔干係嗎?”
張制錦聞聽,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當下咳嗽了聲:“那你爲什麼怕他逃走?”
七寶咬了咬脣,終於說道:“因爲這個人、不是尋常的賊寇。放跑了他是會出大事的。”
“是嗎?”張制錦微微挑眉,“爲何這麼說?”
七寶原本告訴了玉笙寒讓她快派人去提醒裴宣,可實在沒想到管凌北的人行事居然如此之快,只怕玉笙寒那邊兒未必來得及。
七寶的心突突亂跳,迎着張制錦的目光:“若、若我說是夢見的,夫君會不會笑我?”
張制錦微怔:“夢見?”然後又問:“就像是你以前做那些噩夢一樣的夢見?”
七寶遲疑了會兒,點點頭。
張制錦對上她半帶畏怯的眼神,終於說道:“夫君不會笑你,只是……你得告訴我,你都夢見了些什麼?”
七寶下意識地微微縮了縮身子,半晌小聲地:“是、關於管凌北嗎?”
張制錦道:“當然了。不然還有什麼?”
七寶似鬆了口氣:“沒有、沒有什麼了。”她靠在張制錦的懷中,微微定神:“我、我夢見這個人,帶了很多兵馬來攻打京城……京城內大家都在逃命,火光沖天亂成一團。”
張制錦盯着七寶的臉,瞧見她的眸子裏寫着很真切的恐懼,他本能地認定:這彷彿不止是夢而已。
但是這夢,竟跟他私心曾擔憂過的不謀而合。
在張制錦覺着:如果沒有人阻止管凌北,有朝一日他揮兵南下,甚至兵臨城下,也未必不可能。
可就算直到如今,對朝中大多數還沉浸在醉生夢死中的文武百官而言,這種“說法”無疑是癡人說夢。
張制錦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從七寶的口中聽到自己內心擔憂的事情。
車廂之外,馬蹄聲紛雜不休,有士兵的呼喝之聲跟百姓們避讓的聲響,不知是什麼人……突然淒厲的哭叫了起來。
七寶正在凝神回憶,聽到這哭聲嚇得臉色一變,向着張制錦懷中躲來。
張制錦撩起車簾往外一看,原來是個婦人因爲躲閃不及跌在地上,大概是摔傷了,所以掙扎着喊叫。
“別怕,”張制錦抱住七寶的肩頭:“我在呢。”
七寶朦朦朧朧地仰頭看向他,眼中有驚慌,也有迷惘。
張制錦撫着她的臉頰,在她脣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七寶的眸色才又清醒了幾分:“大人……”
不知何故,此刻她的語氣讓張制錦的心裏有些不踏實。
張制錦望着七寶,忽然說道:“那麼,在你的這個夢中,管凌北率軍兵臨城下的時候,你在哪裏?是怎麼樣?”
七寶猛然一顫,縮起脖頸把臉埋向胸前。
張制錦屏息:“七寶,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怎麼樣?”
有些奇怪,在聽到七寶所說跟他心底的擔憂不謀而合的時候,他第一所想的不是天下,朝廷跟百姓,而是她。
雖然七寶說是夢,也許……只單純地是一個巧合。
但他仍是想知道這個答案。
七寶低着頭,置若罔聞。
張制錦只得輕輕捏着她的下頜,讓她擡頭看着自己,但就在七寶擡頭的一瞬間,張制錦看見她眼中滿是淚水。
而在那閃閃爍爍的淚光之下,是說不出的悲慟跟傷感。
這一刻,說不出是怎麼樣,他的心突然狠狠地一顫。
本來他對那個答案勢在必得,但是看到七寶這幅神色,他突然不想知道了。
只因爲心中也因此而產生了一種無法名狀的叫做“恐懼”的東西。
……他在害怕七寶口中的一個“夢”,因爲夢中的她而覺着憂心恐懼。
這是何其不可思議的事情。
***
在快到張府的時候,果然如馬武所說,五城兵馬司的人已經開始封街。
雖然他們的馬車是張府的牌號,但仍是經歷了兩次停車檢查。
馬車在張府門口停下的時候,門口的家丁還以爲是靖安侯回來了,忙迎了上來,一個個臉色略顯慌張。
他們先前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在潘樓的事情早就不脛而走,傳的稀奇古怪了。只是這些人也仍是半信半疑的。
直到見張制錦抱着七寶下地才知道原來並非侯爺,當下忙垂首退後。
其中一個老家丁在門首躬身打了個千,壯膽說道:“九爺回來了?先前老太太吩咐,若是侯爺回來後,叫即刻過去見呢。”
張制錦道:“知道。”說了這句,不禁也轉頭看向左手側的長街。
雖然馬車先行一步,但靖安侯是騎馬,按理說不該落後他們纔是太遠纔是,也許是因爲聽說鎮撫司出事,靖安侯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跑去看熱鬧?還是因爲落後這一會兒,給巡街的五城兵馬司的人攔住所以耽擱了?
剎那間張制錦心頭轉念,但一想到靖安侯竟然攛掇七寶跟着他一塊兒胡鬧,又害的七寶遇險,傷的如此……便很不想再爲靖安侯多操一點心。
橫豎由得他性子罷了。
於是張制錦抱了七寶先行回房,七寶因聽見那老家丁的話,知道張老誥命那邊兒只怕憋着一口氣,就擔心地拉着張制錦的手:“夫君,老太太那邊兒,我是不是得去看一看?”
張制錦道:“你安心在這裏養傷,我替你去走一趟就是了。其他的話,就等侯爺回來,讓他去跟老太太說罷了。”
七寶忙道:“夫君,不要責怪公公呀,畢竟是我心甘情願的。”
張制錦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彈了一下:“這次就算了,下次你還跟他隨便胡鬧,我定然不饒。”
七寶舉手撫着頭,吐舌笑道:“我聽夫君的,再不敢了。”
張制錦白了她一眼,因同春還在紫藤別院未曾回來,就讓巧兒秀兒在旁伺候着。
正吩咐了,外間有丫鬟來報說:“老太太那邊兒請少奶奶過去。”
七寶又要欠身起來,卻給張制錦摁着肩頭又按了回來:“讓你動了嗎?”
七寶只得乖乖地躺着不動:“那老太太那邊兒,夫君要替我好生應答啊。”
張制錦嗤地一笑:“我自然好好說,難道要去跟人吵架?”
張制錦前腳纔去了,巧兒跟秀兒忙圍了過來,一邊兒問七寶如何,一邊又打聽在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七寶只說道:“我累了,你們不要吵,讓我歇會兒。”
丫頭們這才消停了。
只說張制錦去了老誥命的上房,裏頭報說後,卻有吳夫人,王夫人,李雲容、張巖、張良等魚貫退了出來。
張制錦退到一邊兒,讓吳夫人跟王夫人先去。
兩位夫人走到他身旁的時候,吳夫人便問道:“錦哥兒,靖安侯呢,還沒回府?”
張制錦道:“回大太太,父親隨後就會回來。”
王夫人笑問:“錦哥兒,今兒他們說靖安侯帶了你媳婦,在潘樓裏跟人鬥茶,好像鬧出了很大的事,可是真的?”
張制錦淡淡道:“等父親回來,自會清楚。”
兩位夫人一笑去了,李雲容在兩人身後,經過的時候略一停:“七寶可無恙麼?”
“多謝四奶奶惦記,她沒什麼大礙。”張制錦垂着眼皮,漠然回答。
李雲容仍舊臉色溫和,張良則快嘴說道:“叔叔,聽說嬸子受了傷?她現在在房內麼,我們正想着去看看嬸子呢。”
張制錦擡眸道:“不用去了,她有些累,等歇息好了再去。”
兩個丫頭當然不敢違逆,忙都答應。李雲容走在前頭,本來私心也想去看望七寶的,可聽見了張制錦這話,只得先打消了念頭。
張制錦回了這些人,才進了上房。裏頭只有張老誥命跟貼身的侍女洪兒,另外旁邊站着的卻是宋氏夫人。
老誥命見了張制錦,即刻說道:“你自個兒來了?你媳婦果然很是難請,怎麼,她是傷的重了來不了,還是心裏有鬼不敢來?”
張制錦上前跪地請了安,道:“七寶本是要來,只是她身上有傷,少不得我來向老太太稟明詳細。”
“你?”老誥命仰頭一笑,“說的好像你也在潘樓一樣。”
張制錦道:“回老太太,我雖不在,只是七寶已經將經過告訴了我,我說也是一樣的。”
老誥命眼中透出些厲色:“你說一樣?那你也能一樣替她領了罪?”
張制錦頓了頓,沉聲說道:“老太太是責怪她擅自出府,拋頭露面嗎?可是此事是父親所爲,畢竟父親有命,七寶也不敢違背公公的意思,老太太若是要責怪,倒要先問父親的罪。”
老誥命又笑了起來,對宋氏道:“你聽聽,人家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他倒是好,有了媳婦連爹都忘了。——你爲了護着她,就把你爹推出來?”最後這句,又看向張制錦。
張制錦泰然自若道:“老太太勿怪,我不過是就事論事,說的實話罷了。若是您不信,等父親回來,您一問便知。”
老誥命沉着臉道:“我當然會問他,一個都跑不了!他怎麼還沒回來?”
張制錦說道:“如今街頭上兵馬司的人正在巡查,大概是耽擱了。”
老誥命冷笑道:“到底是耽擱了呢,還是他也覺着心虛沒臉,所以不敢回來了。”
張制錦不語。
宋夫人在旁道:“老太太息怒,侯爺、侯爺雖然行事有些破格,但是……畢竟他並不知道今兒潘樓會發生這樣的大事,若是知道,他自然不敢的。”
張老誥命瞥了過來,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沒事兒發生,他就仍舊敢了?”
宋夫人忙閉嘴。
老誥命恨恨地看着張制錦:“一個巴掌拍不響,公公胡鬧,當兒媳婦的本該規勸,她倒是好,竟陪着一塊兒胡鬧,哼,我自然知道,原先她沒過來之前,在國公府內也經常的做這些事,這一次兩個人只怕是對了脾胃,一拍就和,也未可知。”
張制錦之前雖也說七寶跟靖安侯“臭味相投”,但聽老誥命也這般說,心中啞然。
正要替七寶分辯,外間一個小丫頭匆匆進來道:“國公府的三公子陪着他們老太太跟太太過府來了。”
老誥命很意外,可卻也知道謝老夫人的來意,當下肩頭一沉,嘆氣道:“真是成何體統,把孫女兒慣的無法無天,如今出了事,還巴巴地來探望。”
少不得先把不悅之色暫時壓下,命人去請。
張制錦也退到旁邊兒,這會兒宋夫人忍不住悄悄地問道:“錦哥兒,侯爺到底去了哪裏?這半晌不回來,你們不是一塊兒嗎?”
當時張制錦因心中惱靖安侯行事不知輕重,所以出靜王府的時候刻意沒有等他,但心裏以爲他會立刻趕上來的。
此刻聽宋氏問,心中略覺異樣,面上卻仍不動聲色:“我派人再去看看。”
不多會兒,外頭謝老夫人跟苗夫人,周承沐一塊兒進來,張老誥命早起身相應,少不得在臉上擠出了假惺惺的笑,握着謝老夫人的手問道:“你怎麼在這會兒來了?”
老夫人笑道:“還能是爲什麼?難道老姐姐沒聽說潘樓的事兒,唉,七寶那孩子又惹你生氣了吧?”
張老誥命自然是七竅生煙,可聽謝老夫人先這樣說出來,卻也不好如何,只綿裏藏針地道:“這一次倒也不止是七寶一個人的錯兒,最錯的是靖安侯。兩個人竟跟投了脾氣一樣,一老一小,鬧得天翻地覆了。”
謝老夫人笑道:“七寶那孩子向來散漫慣了,我替她向着老姐姐先賠個不是,都是我先前慣壞了。”
她說的如此直白,張老誥命笑了起來:“好罷了,怎麼還能讓你向着我賠不是?”
這會兒苗夫人也欠身含笑說道:“自然不該老太太,倒是我該向着您賠罪的。”
苗夫人還未說完,周承沐上前跪在地上,竟不由分說地向着張老誥命磕了個頭道:“就讓我代替太太跟妹妹,向着您老人家賠不是罷,您老人家千萬別爲此生惱。”
張老誥命大爲意外,望着承沐跪地的樣子,半晌笑道:“你們這是……倒是讓我說什麼呢?罷了,錦哥兒,快扶着他起來。”
張制錦過來,在承沐臂上一扶。
張老誥命微笑道:“你們來的正好,方纔錦哥兒才帶了七寶回府,我本想當面兒問問七寶發生何事,沒想到錦哥兒只讓她好生休養,自個兒過來了。我也知道你們的心意,自然是擔心那孩子,罷了,你們都去看看她吧。”
謝老夫人笑道:“到底是老姐姐,還是您最懂我的心。”
老誥命掃一眼張制錦,便叫他陪着謝家的人前去探望七寶。
往院子去的時候,周承沐忍不住問張制錦:“九爺,妹妹怎麼樣?”
張制錦道:“不打緊,手臂脫臼,之前在王府已經好了。”
周承沐因聽老誥命說七寶養傷沒過來,只擔心她傷的厲害,聽了這話才鬆了口氣。
謝老夫人從旁笑說:“錦哥兒是怕七寶過來,被他們老太太訓斥,所以纔不許她過來的,倒不是因爲她傷的如何。”
周承沐笑道:“早知道九爺這般妥帖,咱們就不用特往這邊兒跑了。兵馬司的人滿街亂走,簡直一步一卡哨,差點兒過不來。”
張制錦微微皺眉:“鎮撫司那邊兒還鬧嗎?”
周承沐說:“想必還沒安生,不然的話兵馬司的人不會那樣如臨大敵的,彷彿連城門都關了。”
張制錦跟他對答了幾句,不知爲什麼,總覺着心裏有些慌,眼見院子在望,張制錦突然停了步子。
周承沐跟謝老夫人等不知何故,承沐問道:“九爺,怎麼了?”
張制錦臉色微白:“你陪着老夫人進去便是,我突然有點急事。老太太,太太,請容我先失陪了。”
謝老夫人跟苗夫人忙道:“你自去忙,不要耽擱了。”
張制錦行了禮,轉身匆匆地往外走去。
承沐望着他的背影,竟看出他的腳步有些倉促:“難道是又有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