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制錦原本手中並無兵器, 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會在千鈞一髮之時做出這種反應。
當時他自己明明都給屋頂上的弓箭手盯着, 生死攸關, 可偏偏兵行險招,且一擊得手。
這勢若雷霆的應變讓在屋頂之上埋伏的弓箭手驚呆了,眼睜睜地看着管凌北從馬背上跌落, 那人也忍不住大喝一聲,跟着從屋頂上滾落下去。
就在管凌北搖搖墜落的時候,旁邊的兩名護衛總算也發現了異常,兩人驚駭非常,忙不迭地勒住了馬繮繩, 不等馬兒停下就齊齊翻身躍到管凌北身邊。
兩人扶着管凌北大叫起來,因爲驚慌過甚, 用的都是讓人聽不懂的北邊土語。
那邊兒張制錦盯着管凌北, 臉上仍是沒有多餘的表情。
裴宣半跪地上,看着張制錦閃電般出手, 管凌北重傷墜馬, 狂喜跟震驚交織, 心底的感覺無法名狀。
沒有了屋頂上弓箭手的壓制, 鎮撫司內的錦衣衛們蜂擁而出, 守在街側的五城兵馬司跟順天府的人看到這樣的魔王墜馬, 自然也都大喜過望, 一個個持刀要撲過來。
就在此刻, 從旁邊的屋頂上有一道影子極快地掠了過來, 手中還握着一把長弓, 這人頭上戴着銀狐帽子,臉上也蒙着黑色的布巾,只露出一雙寒冷銳利充滿了煞氣的眼睛。
此刻,血沫從管凌北的嘴角流出,他還有一口氣在,但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蒙面人已經跪在地上,握住管凌北的手。
管凌北盯着蒙面人,張嘴艱難地說了句什麼。
蒙面人身軀顫抖,匍匐在地竟向着管凌北磕了個頭。
管凌北擡手在蒙面人的頭頂摸了一摸,又徐徐說道:“去吧。”說了這句,那隻手就無力地滑落了。
雖然沒有了呼吸,但是那僅剩的一隻眼睛仍舊瞪得大大的,直直地凝視着頭頂的高空。
蒙面人深深呼吸站起身來,他看看地上的管凌北,目光掃過周圍的官兵,突然將旁邊那侍從的腰刀拔了出來。
官兵們都以爲這人要垂死掙扎,頓時都停住步子進行防範。
不料蒙面人手握着腰刀,刀鋒一揮,竟狠狠地砍向管凌北的頸間。
鮮血飛濺了守護管凌北身邊兒的兩名護衛的滿臉,兩個人仰頭向天大吼,聲音像是野獸的嚎叫。
蒙面人卻不爲所動,只是俯身將管凌北的頭顱抱入懷中。
然後他驀地回頭,直直地看向身後的張制錦。
四目相對的瞬間,蒙面人將管凌北兀自滴血的頭顱高高舉起,左手中握着的弓向着張制錦輕輕一點!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駭異的一幕驚呆了。
萬籟俱寂,沒有人知道蒙面人的動作是什麼意思,但每個人都因爲眼前所見不寒而慄。
***
五城兵馬司跟鎮撫司的人竭力攔截,經過一番血戰,最後通往鎮撫司的大街上,橫七豎八倒下了許多屍首,血跡斑斑到處都是,這一場攔截堪稱慘烈。
對方明明只有十數人,但是統計下來,鎮撫司,兵馬司,順天府外加上給無辜捲入的百姓,死傷足有百餘人,對方卻只留下了不到十六具的屍首。
那抱走管凌北頭顱的蒙面弓箭手,卻在激戰之中不知所蹤了。
事後,京城內各部聯手收拾現場,用了不知多少水,纔將地上的血漬清洗的差不多。
裴宣因爲重傷,早給鎮撫司的人擡了進府內。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康王正在宮內向着皇帝稟告捉拿了管凌北的“好消息”,皇帝的笑聲還在殿內迴盪,那邊兒太監已經小步跑着來稟告外頭劫囚激戰之事了。
康王當下匆匆出宮,因爲不便親自前往,便派了親信跟世子趙琝代替來至鎮撫司。
趙琝趕到的時候,正鎮撫司,順天府,五城兵馬司三司的人在收拾屍首。
趙琝畢竟從來不曾上過戰場,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有這許多人死在眼前,且情形慘不忍睹,就好像是有什麼猛獸闖入人羣造成的損傷,殘肢斷骸無處不在。
趙琝簡直不敢相信,他且走且環顧周圍,看着那些死狀駭人的屍首,刺鼻的血腥氣在凜冽的北風之中好像有了形狀,冷硬地從口鼻進入,令人呼吸困難。
雖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此時此刻,趙琝的雙腿卻忍不住有些戰慄。
還是隨從的人發現了不妥,悄悄扶住他:“世子?”
趙琝好不容易定神,總算進了鎮撫司。裏頭太醫們已經給裴宣看過了,一個個神情鄭重面帶憂色。
但是讓趙琝意外的是,在鎮撫司內他看見了自己討厭的人:張制錦。
非但是張制錦在,靖安侯也在。
早在看見管凌北欲縱馬而逃的時候,張制錦目光一轉,看向在街頭上看熱鬧的人羣。
以及在人羣之前的靖安侯。
因爲擔心張制錦的緣故,靖安侯早就離開了官兵所設的圍欄,雖然不敢靠前,卻比許多人更近一步,假如管凌北等人衝過去,卻不知會如何。
幸而靖安侯也並不是呆子,畢竟曾經也是上過沙場的人,見對方來的兇猛,他便知機地轉身退後,一邊兒又厲聲呵斥那些仍在看熱鬧的百姓們快退。
也幸而是給靖安侯這般一鬧,有許多百姓們趁機都跑了,那些跑的慢了些的卻遭了秧。
靖安侯還想幫着那些兵馬司的人將賊寇們攔一攔,猶豫中看見遠處張制錦的眼神,靖安侯倒也機警,忙轉身退了,正因這一退,才總算無恙。
畢竟因爲管凌北突然給殺死,這些匪徒正是血怒之時,他們本來的戰鬥力就不弱,如此盛怒之下,更是以一當十,銳不可擋。
幸而仗着涌來救援的官兵人數太多,終於纔將他們一一耗着拼死,雖然這樣,還是給逃走了幾名。
此刻在鎮撫司內,衆人見康王殿下派了親信來到,忙來見禮,又向着世子行禮。
趙琝忙問道:“侯爺何在,傷勢如何?”
手下衆人忙說:“方纔太醫看過,纔在裏頭休息,已經開了藥在外頭熬。”
一名太醫說道:“侯爺的經脈像是有所損傷,幸而心脈還沒有什麼大妨礙,但是也要仔細調養纔好,從現在起至少三個月內不能生氣動怒,操心勞神,更加不能跟人動手之類的,不然恐怕釀成大患。”
趙琝心頭一緊,忙入內親自查看,卻見裴宣靠在牀邊,臉色煞白。
趙琝入內之後,張制錦因見此處沒有他的事,便要同靖安侯一併回府。
鎮撫司的一名千戶忙道:“今日多虧了張侍郎及時援手,只是如今還有賊寇在逃,不知張侍郎可有什麼建議?”
張制錦先前已經想過這件事,只是這裏畢竟是鎮撫司,自己不能越俎代庖,但是聽太醫方纔說裴宣不能過於操心勞神,於是才道:“賊人今日傷了元氣,如今城門已關,他們不能出城,自然藏匿在城中不知何處,只細查管凌北之前落腳的地方以及認識的人,想必會有線索,另外,雖然各位自會想到,我還是要多嘴一句,要儘快加派人手巡防,尤其是城門處的兵力要加派數倍,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儘快出城,要預防他們衝關。”
衆人連連點頭。張制錦往內看了一眼:“裴指揮使那邊兒我就不過去了,請轉告侯爺跟我的話,請他好生養傷。”
張制錦說完,便同靖安侯一塊兒告辭離開了鎮撫司。
兩人才出門,就見洛塵在鎮撫司門口正在跟裴宣的小廝大辛不知說什麼,見他們出來,慌忙迎上來道:“少奶奶知道九爺匆匆出了府,很不放心,就派小人出來打聽看看大人在哪裏。”
當下張制錦跟靖安侯翻身上馬回府,靖安侯且走且打量地上,見屍首都已經收拾妥當,可是血漬還沒有清洗乾淨。
靖安侯想起當時慌亂中自己驚鴻一瞥,望見那蒙面人舉着管凌北的頭顱向着張制錦的樣子,心中隱隱不安,便對張制錦道:“錦哥兒……今日那帶着弓箭的,是什麼人?”
張制錦道:“想必是管凌北的親信。”
靖安侯問道:“最後他舉着管凌北的頭向着你,是什麼意思?”
“他們域外的風俗,以爲魂魄在人的頭顱上,他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是帶不走管凌北屍身的,便只能如此了。”張制錦眸色微動,欲言又止,只說道:“至於那動作想必也沒什麼,不用理會。”
“話雖如此,但是……”靖安侯想想那蒙面人惡狠狠地手起刀落的狠辣樣子,心頭髮顫:“你殺死了管凌北,這蒙面人又逃脫了,他、他會不會是記恨着你,想要報仇的意思?”
張制錦不說,是不想讓靖安侯擔心,見他自己說了,便道:“不妨事,我只怕他不來,他若來找我,倒是省了大費周章地去緝拿了。”
靖安侯雖然愛玩鬧,卻並不是不知輕重的,苦笑道:“那個人看着是個很厲害的角色,你千萬不要小覷了,唉,我倒是寧肯現在城門打開,快點把這些狠賊放出去罷了,一想到他們還在京內,我的心……”
今日靖安侯親眼目睹了那些匪徒們大肆屠戮的狠狀,至今還有些心頭不適。
張制錦看他一眼,道:“父親,回到家裏後,這些話千萬不要提起。”
靖安侯聽他叫自己“父親”,心頭一暖:“這是當然,我難道連這個都不知道?”說了這句,又問,“錦哥兒,你今日匆匆過來,是擔心我出事,是不是?”
張制錦卻垂了眼皮不言語了。
靖安侯心頭一酸,卻並不是很難受的感覺。
看着張制錦淡然的臉色,想到先前看到他倉皇尋自己的樣子,以及方纔那樣驚豔一擊將管凌北刺殺的英姿……
靖安侯低頭,喃喃地自嘆道:“唉,罷了,罷了,何必多想,已經……足夠了。”
張制錦雖然聽了這句,卻不太懂是什麼意思,可他畢竟冷情寡言,所以也不會因爲這句特意去追問靖安侯。
兩人回到府中,靖安侯先去張老誥命的上房裏解釋之前私帶七寶出府的事,順便請罪。
張制錦自回房,這會兒裏頭謝老夫人跟苗夫人正在安撫七寶。
原來先前七寶見了祖母跟母親、三哥來到,自然喜悅之極,老太太看過她臂上的傷,問明白沒有傷到骨頭,才總算鬆了口氣。
七寶挨着謝老夫人跟苗夫人,親親熱熱地說了半晌話。雖然兩人問起在潘樓發生的事,七寶半點兇險的話都不提,只說是自己跟靖安侯出去跟人鬥茶,且並沒有輸之類,明明是九死一生的事,卻給她說的喜氣洋洋。
謝老夫人自然知道七寶是不想讓她們擔心,便也不再追問,只說道:“你這公公也是個奇人,幸而錦哥兒是個明白人,不管別人怎麼想怎麼說,橫豎只要他懂就是了。”
七寶說道:“夫君別的倒也罷了,他也不怎麼怪我胡鬧,就是怕我傷着。”
謝老夫人笑道:“你還知道呢?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意,就不該更讓他擔心了。”
七寶薄紅着臉嘿嘿地笑。
“傻丫頭,”苗夫人撫着她的臉頰:“先前在老太太的上房見着侍郎,卻見他彷彿比先前清減了?我常聽你父親說,因爲什麼主張的事,朝廷內的官員們好像不太喜歡之類的,他可跟你說過?”
“瘦了嗎?”七寶睜大雙眼:“那件事我卻知道,是因爲要扶持武官麼?”
聽苗夫人說張制錦瘦了,倒是讓七寶有些意外,她跟張制錦朝夕相處,竟然沒有察覺。
“是了,是重武輕文什麼的……好像惹了那些人不高興,”苗夫人細密叮囑道:“只怕他也因此煩心,雖然他能幹,但是你也要體諒你的夫君,平日裏多噓寒問暖一些,且這吃食之上也要替他留心着纔好。”
七寶忙認真點頭:“我記住了。”
周承沐笑道:“母親何必擔心,橫豎不管妹妹怎麼做,九爺都是喜歡的。”說着便笑對七寶道:“你到底是幾世修來的造化,走到哪裏都有人無微不至地疼顧着?”
七寶向着他扮了個鬼臉:“我天生就這樣討人喜歡,你是嫉妒不來的。”
大家都笑起來。
七寶本以爲張制錦還留在老太太房內,說到這裏就讓秀兒去看看他怎麼還不回來。
周承沐快嘴說:“他不在那裏,早出府去了。”
七寶這才知道,又忙問爲什麼這樣着急就走了,周承沐只道:“問了我兩句外頭是不是還在戒嚴着以及鎮撫司的情形,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就匆匆去了。”
七寶忙叫人去打聽情形,竟傳回來鎮撫司那邊兒跟匪徒交戰,情形慘烈等等,幸而那會兒張制錦還沒參與戰團,不然七寶更要擔心了。
裏頭正說,外間丫鬟見張制錦回來,如獲至寶:“九爺回來了。”
張制錦入內,重新拜見了老太太跟苗夫人,周承沐便問鎮撫司的情形,張制錦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賊人已經伏誅,只不過可能還有些餘黨逃走了。正在搜捕中。”
周承沐驚道:“蒼天!是那管凌北伏誅了嗎?是……是永寧侯所爲?”
張制錦略一點頭,並不多言,只道:“回去的時候我派些人手隨行護送,畢竟這是非常時期,行事要處處留心。”
周承沐聽他說的鄭重,忙也肅然答應。
眼見時候不早了,謝老夫人等便欲告辭,於是回到上房跟老誥命又略說幾句,便辭別出府。
張制錦親自送了出門,目送國公府一行人去了。
他站了半晌正欲回府,突然回頭,卻見身側街口正是夕陽西落,西天邊殘陽猶如血色。
***
靖安侯在張老誥命面前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只說是他強令七寶跟着自己出去鬥茶的,七寶拗不過才答應了的。
雖然潘樓發生的事已經傳了出去,但很快鎮撫司門前有人劫囚,鬧的驚天動地,什麼指揮使給打傷,匪首給砍了頭,死傷無數,還有人在逃之類的……更加沸沸揚揚。
在這件事比較之下,潘樓前的那一節反而顯得不起眼了。
老誥命無可奈何,只將靖安侯痛斥了一頓,不許他以後再任意妄爲,又讓宋氏告訴七寶以後不可再隨着靖安侯如此之類,這件事暫且告一段落。
次日,西城門處突然有賊人試圖喬裝出城,給守城士兵發現,雙方交戰,各有死傷,據說剩下的一名蒙面的匪賊跟其他兩人一併趁亂衝了出城去了。
靖安侯聽了這消息,心才稍微安穩了些。
這日靖安侯騎馬經過鎮撫司前街,無意中看見一隊車轎拐彎往鎮撫司門首而去,浩浩蕩蕩,排場倒是很足。
靖安侯細看了看,認得那是永寧侯府的人。
他駐馬看了片刻,等那轎子在鎮撫司門口停下,兩側侍女前去攙扶,轎內一人走了出來,身形嫋娜,果然是謝知妍。
靖安侯知道裴宣因爲重傷,一時挪動不得,謝知妍今日必然是來探視的。
本來靖安侯也有些擔心裴宣的傷勢,只不過自己跟裴宣的關係向來不算太好,所以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旁邊也有看見了這一幕的路人道:“好大的威勢,這是永寧侯夫人來探望侯爺了,嘖,聽說跟匪首那場大戰很是驚險,不知永寧侯的傷勢如何了。”
又有說道:“雖然侯爺重傷,好歹也誅殺了匪首,只怕更要加官進爵了。”
靖安侯回馬的瞬間,無意中瞧見一道人影從身後閃過。
那人頭戴氈笠,帽檐壓得低低的,身量細長。靖安侯雖不認得,但不知爲何,隱約覺着這人的身形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