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張制錦一句話,把張老誥命氣的徹底厥了過去, 生死不知。
老誥命畢竟年紀大了, 這一下非同小可, 張府上下亂成了一團。
不多時, 長房的大爺跟幾位爺們紛紛地來到探望,打聽到原因,不免怒斥張制錦忤逆不孝。
靖安侯原先在跪祠堂,聽底下說老太太厥過去了, 忙跑來看望。
正在擔心, 聽兄長們責怪自己兒子, 他倒是不便如何。
只是見長房裏張制錦的哥哥們也藉機發話, 靖安侯便借題發揮地斥責道:“都夠了,現如今最要緊的是老太太的身子, 都不必在這裏火上澆油了!”
長房大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在旁皺眉道:“老三, 你還不必這樣說。咱們都知道你們三房能耐, 只是這也鬧得忒不像了,一個孫兒輩的,把家裏老太太氣的昏死過去,這像什麼?”
二爺趁機也說道:“上次我還聽說老三你出手打了錦哥兒,還罵他忤逆不孝呢,今日卻是怎麼了, 他硬生生忤逆了老太太, 你反而護着?”
靖安侯道:“凡事有輕重緩急, 如今最要緊的自是老太太的身子,要如何處置錦哥兒我自有主張。”
二爺笑道:“可是之前你不是也沒在老太太跟前討到好兒?不然的話也不會給罰去跪祠堂啊?”
大爺哼道:“你們父子兩個,難不成是串通起來了?你先前就爲了個女人鬧得家宅不寧,但到底也沒到把長輩氣暈的地步,如今你兒子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倒是心有慼慼然的護着他,還敢說爲了老太太身子好?若不是因爲你們,老太太爲何厥過去了?”
靖安侯臉上漲紅,咬牙道:“老太太原本是心胸寬大的,哼……我想大概是有人在老太太耳畔挑唆了些什麼,才叫她老人家想不開罷了。我的內人我雖不敢說好,但是我的兒媳婦,卻是沒有可挑的,要真的休了她,別說是錦哥兒,我也不答應。”
因都是長輩們在說話,沒有張制錦插嘴的地步,他就只跪在旁邊。
靖安侯跟衆人的話張制錦自然也聽見了,聽他居然一力護着自己,正略覺意外,又聽到他如此護着七寶,張制錦心中五味雜陳。
正在這會兒,外頭又有了幾位張氏家族的叔伯來到,都是聽了老太太有恙,忙過來探視的。
靖安侯見勢不妙,生恐衆人“圍攻”起來,便趁着大爺二爺招呼來人的時候,把張制錦拉起來,悄悄道:“你還不快回去?”
張制錦望着他,並不做聲。
靖安侯只當他是怕禮數不合,便推着他往外,說道:“趕緊回去看看你媳婦去,別怕,這裏有我呢!”
終於,張制錦轉過身,一步一步往外去了,將出門的時候,卻見靖安侯正攔着二爺,不知在說什麼。
張制錦回頭出門,心底咀嚼着靖安侯那句“這裏有我”,從來冷心冷面如他,此時此刻,眼角竟也微微紅了。
他從小到大,從沒有一刻如現在這樣……因爲父親的一句話,心頭暖意滋生。
***
張制錦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想着靖安侯方纔所說的話。
正走着,卻聽到前方有人道:“九哥哥。”
張制錦忙止步,卻見攔着自己的,竟是張瓊瑤。
瓊瑤走到他身邊,擔憂地問:“九哥哥,你跟老太太鬧翻了嗎?”
張制錦道:“怎麼?”
瓊瑤說道:“九哥哥,你可要小心。”她走前一步,小聲道:“我今兒無意中聽老太太跟咱們太太說……”
之前老誥命傳了宋氏,說起休七寶的事情。
宋氏畢竟還是有些忌憚的,便道:“老太太,我們自然是聽您的話,可是錦哥兒那個脾氣,老太太難道不知道?……他是吃軟不吃硬的呀,要他答應休妻,倒要好好地慢慢地跟他說。”
“你說錯了,”張老誥命儼然已經看破一切:“錦哥兒他不是吃軟不吃硬,他是軟硬不吃!”
宋氏一愣:“那假如,假如他不肯答應休妻呢……”
張老誥命陰沉着臉,低低說道:“如果他真的這麼不識擡舉,那麼我也只好痛下決心了。這些年來由着他肆意妄爲,他真的以爲自己無所不能了,如果他真的肯爲了周七寶不要張家,那麼我就讓他也試試一頭栽倒塵埃的滋味!橫豎你也不是之前的妾了,你是正經的張家夫人,你還有長子呢!你也該爭口氣!”
宋氏聽了這話,才有些心定。
自從她給扶正後,張老誥命一直都冷着她,雖然自己的兒子也是三房名義上的“嫡長子”了,但實際上沒有人肯把她的兒子放在眼裏。
假如張制錦是個無能之輩,那或許她可以揚眉吐氣,但偏偏張制錦是張府裏最耀眼的一個人,想讓人假裝看不見都不成。
何況張老誥命也對張制錦寄予厚望,格外青眼。
如今老誥命終於鬆口,這讓宋夫人不由地心頭鬆快起來。
瓊瑤說罷,又道:“九哥哥,如今鬧得這樣,我怕老太太會對你不利,你一定要及早防備纔好。”
張制錦面上卻仍是沒什麼波瀾:“我知道了。”
瓊瑤見他要走,忙又道:“九哥哥……”
張制錦回頭:“還有事?”
張瓊瑤遲疑地看着他,終於問道:“九哥哥,要是他們容不下你,你……你會怎麼樣?”
“天下之大,此處容不得,我自然可以離開。”張制錦淡淡的。
張瓊瑤望着他,突然紅了雙眼,她小聲問道:“那我呢?”
張制錦道:“你不是已經能照顧自己了嗎?”
張瓊瑤呆了呆:“九哥哥……”
張制錦回過身去,將走之時又止步道:“你很聰明,也已經大了,只不過有些事,我不希望你再做了。畢竟,不是每次都能僥倖矇混過關。”
張制錦說完之後,頭也不回地邁步去了。
身後張瓊瑤目送他離開,突然伸手捂住了臉,眼淚從指縫中流了出來。
還沒有到三房院子,就見幾個人匆匆走了過來,其中一個竟正是七寶,身邊兒跟着的是同春和秀兒。
七寶擡頭看到張制錦,忙緊走幾步奔到他身前:“夫君?你、你沒事嗎?”
她的衣着有些單薄,只外頭罩着一件披風,帽兜還是歪戴着的,也沒有繫好帶子,露出了頸間包紮着的傷。
張制錦垂眸看着,擡手給她將帽兜整理了一番,又將繫帶重新系好:“你跑出來做什麼?”
七寶訥訥道:“我聽說……聽說老太太叫了你去說話,又厥過去了,有些擔心。”
“擔心老太太有個好歹,還是擔心我?”
這會子七寶本來該回答“都是”,但她心中卻一點也不想別的:“當然是夫君了。”
張制錦一笑,在她臉頰邊上輕輕撫過:“我還以爲,你還生我的氣呢。”
七寶仰頭,卻牽動了頸間的傷,疼得低呼了聲,兩道纖纖的眉毛便皺了起來。
“別動,”張制錦扶着她的肩頭,低頭在她頸間看了一眼,“疼得厲害嗎?”
“沒有,本來都不疼了。”這倒不是謊話,只是傷口不疼,心裏曾經一度疼過。
張制錦握住她的小手,牽着她往回而行。
同春向着秀兒使了個眼色,一塊兒先回去了。
剩下兩人沿着廊間緩步而行,七寶說道:“老太太讓夫君休了我嗎?你怎麼回答她的呢?”
張制錦道:“我若是答應了,難道老太太是歡喜的厥過去了?”
他很少開玩笑,如今說這句的時候,口吻也是淡淡的。
七寶禁不住嗤地笑了出來,又牽的傷口疼。
張制錦垂眸看她:“別笑,也別大說大鬧的。養好傷要緊。”
七寶“嗯”了聲,問:“如今鬧的這個樣子,只怕不能善罷甘休,恐怕會讓夫君爲難的。”
“大不了攆我離開張家,”張制錦淡淡然道:“有什麼要緊,橫豎我養得起你……退一萬步說,你還有嫁妝呢,也養得起我。”
七寶差點兒又笑起來,忙忍笑瞪他:“你、你怎麼總是逗我笑!你是不是故意的?”
張制錦瞅她一眼,看着她辛苦忍笑的臉,哼道:“我倒是想問你,又容易笑,又容易哭,怎麼這麼容易變臉?”
七寶輕輕地嘆了口氣。
又過了會兒,七寶問:“夫君今日去面聖了?皇上說什麼了?”
張制錦道:“皇上誇我娶了一位聰明能幹的夫人。”
“胡說,”七寶愕然之際,抿嘴道:“皇上才不會說這話。”
張制錦道:“雖沒有如此直白,但我看的出來,何況我也是這麼覺着的。”
“我哪裏聰明能幹了,”七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我最會惹事生非啦。”
張制錦道:“你若不聰明,怎會畫出那樣一幅畫,若不是那張圖,我又怎知道直接去找程瀰瀰呢。”
七寶才想起這件事來,她擡頭看向張制錦:“夫君……真的看出來了?”
張制錦一笑,道:“我跟你同牀共枕這麼多日子,難道不知道你嗎。”
修長的手指在七寶的耳畔輕輕一拂,那白嫩的耳珠隨着他的動作輕輕地一顫。
七寶怕癢,忙伸手捂住耳朵。
張制錦道:“你在那難看的人像之上無緣無故畫兩個耳璫,在我看來,就差在旁邊題詞說這不是你了。”
時下的風氣,女孩子們爭奇鬥妍的,多數都是從小時候起就打了耳洞,而程瀰瀰身爲風塵女子,自然更是不可免俗。
但七寶怕疼,加上老祖母又疼愛,所以竟是沒有耳洞的。
如今聽張制錦點破,七寶差點又破功笑出聲,喃喃道:“我還生怕夫君沒留意到呢。”
畢竟在那種十萬火急的情勢下,他一時沒察覺也是有的。
果然不愧是她的夫君……無所不能的人。
七寶略覺欣慰,低頭偷偷地笑了笑,可想到頸間的傷,不免又遲疑起來。
躊躇片刻,七寶終於說道:“昨晚……夫君是怪我了嗎?”
“怪你什麼?”
“怪我……”七寶的心七上八下。
張制錦有許多要怪她的理由,怪她跟管凌風虛與委蛇、試圖謀殺親夫,並且在管凌風跟她那麼親暱的時候,張制錦偏生趕到,他自然是看見了,也許……還聽見了不該聽的話。
“你若怪我……也是應當的。”七寶垂眸,眼底黯然,聲音也低低的。
張制錦止步。
七寶起初沒發現,走出了一步才忙站住,她茫然回首。
張制錦盯着她,輕聲說道:“打傷你的不是什麼暗器,是我在進門的時候,攏在袖子裏的冰。”
七寶睜大雙眼,回想起來昨晚上頸間那一霎冰寒的感覺。
原來,不是她的錯覺,真的是冰?!
張制錦道:“我是故意如此,好讓管凌風放鬆警惕不去理會你。我算計了很多遍,那冰在射出之前已經給我捏在指間,融化的只剩下了眼睛可見的一點……那一點足夠讓管凌風看見,足夠傷着你,但卻不會要你的性命,因爲在打傷你的時候它就完全融化了。”
那點融化的冰水跟剎那涌出的血混合,足夠以假亂真讓管凌風相信他辣手殺了七寶。
七寶緊閉雙脣,眼睛裏卻慢慢地涌起了薄薄地水霧。
張制錦道:“裴宣質問我,說我是不是因爲怪你,才用這種狠辣的招數,畢竟這其中如果有個差錯,就會真的害了你。當時我回答他說,我絕不會有錯,絕不會失手。但是……他不知道的是……”
張制錦盯着七寶淚光氤氳的眸子:“這樣的事,我沒有把握再做第二次。因爲我雖然相信自己不會失手,不會出錯,但我還是不願意拿你的命去賭。你知不知道。”
七寶竭力睜大雙眼,但淚還是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別哭了,”張制錦擡手給她將淚輕輕地拭去:“我知道你害怕,但是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七寶哽咽着喊了這句,張開雙臂撲到了張制錦的懷中,“我一直都相信你。”
淚從眼中紛紛零落,灑在他的胸口,七寶把臉在張制錦胸口蹭了蹭,卻又展顏笑了。
“別亂動,”張制錦將七寶抱住:“小心你的傷。”
七寶卻一點兒也不覺着疼了,只是緊緊地用力抱着他的腰,又笑着說:“夫君真好。”
“愛哭愛笑,”張制錦嘆了口氣:“真拿你沒有法子。”
雖是無奈的口吻,眼底的溫柔寵溺卻彷彿要漫溢出來。
***
張老誥命醒來之後,看到身邊圍着許多的兒孫,以及同族的衆人,老太太一時悲從中來,便嗚咽落淚不止。
衆人見狀,一則安撫,同時又不免對張制錦恨恨的。
之前族中之人多半都忌憚張制錦的身份,不敢如何,但畢竟人心各異,有人嫉妒,有人憎恨,還有的人因爲種種不可說的私心暗中視作眼中釘般。
比如之前白浪河一案裏,張家的豪奴給處置之事,當時衆人還不知情,但這兩年下來,自然透出些端倪。
還有些人因爲張制錦雖然官兒做的大,但是一點兒也不懂得拉扯幫襯族中之人……所以這些人也都記恨着。
如今見如此,不免順風攛掇起來,竟商議着不能放張制錦甘休,務必要去順天府告他一個忤逆。
假如真的去告了,要如何治罪還在其次,只怕張制錦的官兒就先不能做了。
靖安侯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雖想壓制衆人,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從大道理來說,的確是宗族厲害些,自己是無法相抗的。
最後,族中衆人大家商議:如果張制錦向老太太磕頭認錯,答應休了七寶,那還可以原諒,如果依舊固執己見,那麼張家也不能再姑息這樣的不肖子孫了。
靖安侯爲了安撫衆人,只得硬着頭皮來到三房,心想好歹先商量一個對策。
但聽了靖安侯所說,張制錦毫無任何猶豫,回答的簡明痛快:“要告就隨他們意,休妻是不可能的。”
靖安侯正在目瞪口呆,同春走過來小聲道:“九爺,奶奶的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是要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