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制錦聽了七寶的回答, 起身往外走去。
身後七寶不知如何,愣了愣後慌忙跟着下地:“大人……”她小聲地喚道, “是我、我又做錯了什麼?”
張制錦立在門口回頭看她,卻無聲。
正在這時, 外間同春走了進來,見他站在門邊上, 便行禮道:“九爺。”
張制錦竭力定神:“你來。”
同春以爲是叫自己進內伺候,忙邁步走到裏間兒,卻見七寶竟然赤着雙足站在地上,同春急忙跑過去:“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忙扶着她到了牀邊, 俯身給她穿鞋子。
七寶規規矩矩地坐着, 一動不動, 等同春給她穿了鞋子,又拿了一件外裳給她披在身上後,七寶才仰頭看着她問道:“你準備了早飯嗎, 大人像是要出門了。”
同春一愣:“我已經叫廚下備好了,就等九爺跟姑娘醒呢……”
此刻同春顯然未發現異樣, 回頭看張制錦一眼:“九爺要在家裏用飯嗎?”
張制錦的目光掃來掃去,終於一點頭。同春當下來到外間,吩咐秀兒巧兒去擺飯。
吩咐過後,同春才又回來給七寶將衣裳穿好, 伺候她洗漱。
期間, 張制錦已經到了外間, 裏頭同春見他離開了, 才忍不住悄悄地問七寶:“昨兒姑娘好好的又去了哪裏?我聽洛塵說起來嚇得魂都沒了。”
七寶詫異:“什麼去了哪裏?我這不是好端端在這兒嗎,你爲什麼害怕?”
同春道:“現在自然是回來了無事,但是從靜王府裏不見了,豈不是嚇死個人?”
七寶皺着眉頭:“什麼靜王府不見了?哦……你是說靜王殿下監國的事嗎?那是多久的事了,還提個什麼。”
同春呆了呆,此刻才發現她有些不大一樣,忙擡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姑娘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好着呢,”七寶不以爲然地說道:“你不要顧着跟我說話,我怎麼看大人又不高興?方纔我說給他點茶,他也不答應……唉,難道他又不喜歡這個了?那我還要再學點什麼別的呢?”
兩個人雞同鴨講的,同春滿心懵懂,只得順着她說:“什麼點茶呀,九爺多半是因爲昨兒那事吧,他自然也是爲姑娘擔心呢。”
“擔心什麼?”
“擔心你不見了呀!”
“我怎麼會不見了,你說什麼瘋話。”七寶匪夷所思,皺皺眉心。
同春後退一步,不太敢說,便走到外間,一擡頭看見張制錦立在門口,原來他正在聽裏頭的說話。
“九爺……”同春心裏有點慌,試探着問道:“我聽着姑娘說話怎麼有些、有些糊塗……”
張制錦不言語。
不多會兒茶飯送了上來,張制錦在桌邊坐了,七寶從裏間出來,卻並不落座,只立在他身側。
張制錦面色平靜,膝上的手微微發抖:“坐了吃飯。”
七寶這才欠身落座,她拿了筷子,看看桌上的東西,便撿了兩樣菜色給他放在面前的碟子裏:“大人請用。”
張制錦看着她一舉一動,飯菜的氣息陣陣撲鼻而來,讓他一刻比一刻更窒息。
他哪裏還能吃進一口,偏偏七寶還在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眼神仍帶怯意,彷彿他不肯吃東西就是在怪罪她。
擡手拿起筷子,卻似重若千鈞,他勉強吃了一口,卻終於忍無可忍地重又將筷子放下。
銀箸落在花梨木的桌面,發出“啪”地聲響。
七寶即刻又站起來,惶恐地看着張制錦。
張制錦探手將她拉到身邊,擡頭看着她:“你聽好。”
七寶忙點頭:“是,大人。”
張制錦閉上雙眼定了定神:“我不是什麼大人,我是七寶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你聽明白了嗎?”
七寶雙眸微睜,看了他半晌,蒼白的臉上卻又慢慢地浮現出淡色的暈紅:“我、我聽明白了……”
張制錦皺眉。
七寶咬了咬脣:“多謝大人。”
“你謝……我?”他簡直不能相信。
七寶垂眸:“我知道大人、夫君……的意思。”
“什麼意思?”
七寶垂頭,小聲道:“我明白我的身份,是進不了張府的,所以大人才把我安置在海棠別院。大人其實也不必在意,何況府內還有謝夫人……”
張制錦猛然站起身來,因爲起的太快,身後的凳子都給撞翻在地。
七寶嚇的一顫,自以爲話說錯了,忙後退:“我、我不說了!大人別惱!”又忙捂住了嘴。
張制錦只是看着她,無法出聲。
***
兩人說話之時,同春就在身側,所以從頭到尾都聽得仔細。
在張制錦吩咐七寶的時候還罷了,直到七寶說什麼“我的身份進不了張府,府內還有謝夫人”,同春的魂兒也離了身體一樣,飄飄蕩蕩。
張制錦往前一步握住七寶的肩:“你醒一醒,你自己看明白了,我們已經成親了,七寶!”
七寶不知所措,張制錦一句句的話,對她而言,卻像是一句句的命令。
她只忙道:“是,我明白……大人,您別生氣。”
這只是在乖順的敷衍。
張制錦還想再說,可不知爲什麼一股悲慟猛然在心頭跳起,他盯着惶恐的七寶,雙眼也忍不住潮溼起來。
終於他將七寶放開:“我沒生氣,我沒有……”
七寶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終於又說道:“我知道大人政事繁忙,不如再吃一些……”
張制錦卻轉過身去:“不用了,我吃飽了。”他扔下這句,快步走出房間。
剩下七寶跟同春在屋內,七寶疑惑地回頭:“同春,你覺不覺着,大人今兒怪怪的?”
一看之下卻愣住了,同春靠在身後的桌邊上,滿眼的淚。
七寶又吃一驚:“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
同春忍着要嚎啕大哭的衝動:“姑娘,你方才說什麼你的身份入不了張府,又什麼謝夫人?”
七寶皺眉,低低說道:“你是不是呆了?咱們都是罪奴,大人冒險把咱們藏匿已經是難得,怎麼能進張府?何況大人都已經有妻室了……就是謝少夫人啊,說來真是古怪,大人好端端地說什麼跟我成親……”她擡手揉着脣,“罷了,橫豎他沒惱我就是了。”
同春此刻也跟先前張制錦一般,覺着呼吸困難,整個人幾乎要暈厥過去,但淚卻絲毫也不難地紛紛如雨。
同春走到七寶跟前,拉住她的手:“姑娘,你……你醒一醒呀,你在說什麼胡話,什麼罪奴,你是九爺明媒正娶的妻室,也沒有什麼謝夫人,咱們之前才從張府裏搬出來的,你都忘了嗎?”
七寶震驚地圓睜雙眸:“你是不是糊塗了,怎麼說這些瘋話?”
同春叫道:“我沒有瘋!姑娘你清醒一些!”
七寶皺眉道:“怎麼都叫我清醒,難道我竟還在睡着嗎?”她滿眼迷惑,擡手在自己的頭上用力一敲,“難道我是做夢嗎?”
她喃喃兩句,卻又舉手抱着頭:“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了……好疼,頭好像要裂開一樣……”
七寶抱着頭閉着雙眼,臉色轉白,疼的呻吟起來。
同春忙將她抱住,但是手才碰到七寶的腕子,突然一驚,她試着在七寶臉上試了試,竟然滾燙。
***
張制錦出了別院,耳畔卻時時刻刻轟響着七寶方才所說的話。
什麼“奴婢”,什麼“進不了張府”,什麼“謝夫人”……
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本來張制錦可以把這些當作無稽之談,當作七寶神志不清時候的胡言亂語。
但是他偏偏知道,七寶會“做夢”,而且她夢中所見,乃是現實,或者說,是曾經的現實。
回想跟她認識的最初,她費盡心機不要臉面地接觸靜王。
整個威國公府也爲了她百般推脫跟康王世子的婚約。
那時候七寶曾經跟他說過:想要接近靜王,是因爲想要保護威國公府。
那時候他只覺着這個女孩子可愛天真的很,他以爲七寶是無意中誤打誤撞而已。
但是事情發展至今,康王殿下倒了,靜王殿下順理成章上位——雖然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可是回首當初,豈非也是七寶預言過的?
當時他想要她的時候,七寶曾說“你不喜歡我,你只是想欺負我”,他只當七寶是看破自己的確喜歡她美色意欲攬入懷中一事。
可現在……
聽到那句“奴婢”,他眼前突然轟雷掣電。
那不是一句賭氣的戲言,而可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
張制錦向來清明冷靜,大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但是現在,他的心亂作一團。
他不停地回想,回想七寶跟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當時以爲無心的話,現在想起來卻叫人不寒而慄,似乎每一句話底下都藏着他所不知道的慘烈。
將出別院門的時候,腳下踏空,他整個人身形趔趄,擡手在院子門口的石獅子上用力一扶,才勉強站住身形。
旁邊的洛塵嚇得飛奔而至,將他扶着:“九爺,您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洛塵睜大雙眼:“九爺,您是不是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會兒?”
“不用,”張制錦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深深呼吸,終於問道:“上次叫他們去找石琉,可有消息了嗎?”
洛塵說道:“聽說在川蜀那邊兒發現了石先生的蹤跡,只是要找到還需要一段時間。”
張制錦閉眸,頃刻道:“備馬。”
洛塵道:“九爺臉色很差,是要去哪裏?不如乘轎或者坐車吧?”
正在這時,裏間有小廝跑出來道:“同春姐姐叫人告訴九爺,少奶奶不知爲什麼暈了過去。”
張制錦轉身往內,走了兩步又回頭吩咐洛塵:“你即刻去威國公府,把周家的人叫來。”
洛塵大驚:“啊,周家的誰?”
張制錦咬牙:“所有人,只要是姓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