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制錦的決定並沒有錯。
當日, 苗夫人等陪着七寶回到國公府。
從下車的那一刻,七寶擡頭看着面前赫然聳立的國公府門頭, 以及那鮮明的“威國公府”的題字,眼中流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
這種驚喜極爲單純, 就如同小孩子看到夢寐以求的東西。
苗夫人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帶她入內,一路過了二門, 轉到內宅。
因謝老夫人亡故了,苗夫人又知道七寶病的離奇,便不敢帶她往上房那邊去,只小心地領着她回暖香樓。
七寶竟也乖乖地隨着衆人回到了暖香樓, 她一進院子, 便迫不及待地鬆開苗夫人的手, 拔腿跑到了那棵極大的山櫻樹下。
七寶張開雙手,將老樹抱的緊緊地,如同久別重逢般的喜悅。
苗夫人跟葉若蓁等在旁邊看着, 卻不知爲什麼都落了淚。
自此七寶就仍回了暖香樓裏安住,對外只說是回娘家暫住, 至於七寶的病或者其他,不管是張制錦還是國公府,都隻字不提。
期間,周蘋因得知消息, 也抱着孩子過來探望了一次。
七寶見了周蘋倒也不怎麼意外, 只是在看着那小孩子的時候, 眼中才流露出幾分茫然。
苗夫人暗中把七寶的症狀偷偷告訴了周蘋, 周蘋不免淚盈於睫,又問可請了什麼好大夫沒有。
“但凡有些能耐的都請了,卻都說不出個子午卯酉,”苗夫人紅着眼眶道:“還有那位石先生,錦哥兒那邊也緊鑼密鼓地到處找尋,只是還沒有確鑿消息。”
因爲上次七寶在靜王府內不翼而飛,然後就傳說回了國公府,如今又看見七寶病的如此,周蘋是個極爲心細縝密的人,心中難免會有猜想。
可是那日七寶失蹤之事,不管是靜王還是張制錦都沒有大肆宣揚,只是悄悄地找尋而已。所以威國公府竟完全不知此事。
周蘋同苗夫人說了半晌,便藉故外出,把同春叫了出去,悄悄地問她那日七寶到底去了哪裏。
同春原先等在紫藤別院,對外間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只是在後來細細地打聽洛塵,洛塵畢竟不敢瞞着自己的娘子,就偷偷告訴了她,七寶是在永寧侯府給找回來的。
如今同春見周蘋問起來,本不敢說。奈何周蘋何等的性情精明,到底逼着同春說了實情。
周蘋聽說是從裴宣那裏把七寶找回來,一時氣往上撞,兩眼泛紅。
同春忙又道:“三姑娘彆着急,雖然是從永寧侯府找到的,可是究竟詳細卻沒有人清楚,又聽說,是有賊人擄劫了姑娘,反而是裴侯爺把姑娘救了出來的……也未可知。不然的話,以我們九爺的性子,自然不會肯善罷甘休呢。”
周蘋勉強一笑:“你說的有道理,放心,我明白這件事關係重大,絕不會輕舉妄動,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同春道:“三姑娘是個明白人,我才敢把事情跟您說,太太那邊,我因害怕……都沒交代呢。”
周蘋問過了同春後便又折返回了屋內,卻見七寶正站在王府乳娘身旁,呆呆地低頭盯着那個襁褓中的女孩子看。
周蘋上前拉住她笑道:“怎麼了,先前才見過的,倒像是又不認得了一樣。”
七寶擡頭看向她,懵懂道:“三姐姐,這孩子……真真可愛。”
周蘋笑道:“她跟你格外投緣呢。之前哭的那樣,一見你,就乖乖的了。”
七寶皺皺眉:“是嗎?”她擡手在腮上輕輕抓了抓,有些不好意思般:“我居然都忘了。”
周蘋見她面有疑惑之色,當着乳母的面,卻不提了。
七寶卻問道:“三姐姐,三姐夫是跟你一塊兒回來的嗎?”
周蘋一怔,七寶從不以“三姐夫”稱呼靜王,在她口中被稱作“三姐夫”的,只有一人。
周蘋何等的精明,便向着那乳母使了個眼色。
待那婦人走出去後,周蘋才笑道:“王爺自然是極忙,你想見他嗎?”
“王爺?”七寶復又皺眉,“什麼王爺?”
若不是之前同春跟苗夫人都跟她交代過,這會兒周蘋只怕都要慌了。
周蘋小心翼翼問道:“那你說的三姐夫是……”
七寶笑道:“三姐姐,你好可笑,你竟然連自個兒的夫君是誰都不知道了嗎?千萬別讓我裴大哥知道了,不然的話,看饒不了你。”
周蘋猛然聽了這句,渾身巨顫。
她望着七寶天真的容色,隱隱地有些窒息。
此刻幸而同春還在,便上前握着七寶的手道:“姑娘,你只顧說話,也不叫三姑娘坐了喝茶?”
七寶才忙道:“對對對,我只顧看那小孩子了,三姐姐,這孩子如此可愛,長的又很像你,裴大哥定然也是極疼她的呢?”
周蘋眉峯一動,眼中的淚已經泫然欲滴,忙轉身回去,偷偷地將淚拭去。
但是這一刻,對周蘋來說,她竟不知道自己此時落下的淚,到底是爲了七寶這令人惶恐不安的病情,還是她口中說出的那些令人觸不可及的話。
離開威國公府後,周蘋乘轎往靜王府返回。
一路上,耳畔聽到外頭街市上熙熙攘攘,喧譁吵鬧。
心底卻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七寶說過的——
“你竟然連自個兒的夫君是誰都不知道了”。
“這孩子如此可愛,裴大哥定然也是極疼她的。”
不知不覺中,眼中又有淚冒了出來。
周蘋只得咬牙忍住。
***
伺候七寶的也只有貼身的幾個人,同春,秀兒巧兒等,免得其他人不知輕重,反而對七寶不好。
在苗夫人等的精心照料下,七寶雖然仍是糊糊塗塗的,但身子卻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臉頰也終於微微豐盈了些許。
她的狀況的確極複雜,見了府內的人,都認得。起初苗夫人不敢當着她的面提謝老夫人,但是好幾次七寶卻自己提了起來,問老夫人在哪裏,怎麼樣。
大家鼓足勇氣告訴她老夫人已經過世了,七寶卻並沒有衆人預料中的大哭大鬧,反而只是呆呆怔怔的。
就彷彿……她早就知道了,先前只是忘了似的。
五月初,天氣和暖。
這天,葉若蓁領着兒子來到暖香樓。
那小傢伙腳步蹣跚地入內,見七寶正睡在南窗下。
那小孩子正是頑皮的時候,便走到牀邊,擡手去抓七寶,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姑姑,姑姑……”
七寶正是春困時候,睡意朦朧,聽到響動便懶懶地吩咐道:“同春,把這鴿子趕走,別吵我。”
葉若蓁跟同春聽了,雙雙笑了起來。
七寶這才翻身坐起,卻見那小傢伙正站在窗前,睜着亮晶晶的眼睛仰頭望着自己。
七寶笑道:“怎麼是你啊?”
小傢伙不好意思地一笑,轉身重跑到了葉若蓁身邊兒。
七寶擡頭:“葉姐姐,你什麼時候來的?”
葉若蓁走到她身邊,將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才來,怕你睡着,不料宛兒還是擾了你了。”
七寶看向在她旁邊的周宛,忍不住在他肥嘟嘟的小臉上輕輕地捏了一把:“你這小傢伙怎麼這樣頑皮。”
周宛呵呵笑着,又躲到葉若蓁身後去了。
七寶卻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眼圈慢慢地泛紅,眼中也隨之泛起了薄薄的水汽。
她喃喃地說道:“哎呀,這孩子已經這麼大了……簡直、簡直像是做夢一樣。”
忽然又抱頭自言自語說道:“不不不,這不是夢,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她不停地重複,彷彿在安慰跟說服自己。
葉若蓁跟同春在旁邊聽見這話,又見她如此舉止,不約而同地心頭一沉。
葉若蓁鎮定下來,含笑靠近了,輕輕握住她的手:“七寶,你最近覺着身子如何?”
“好的很啊,”七寶跟她對視片刻,低頭捏自己的腰側,抱怨說道:“只是每天太太都讓我吃那麼多的補品,我的腰圍好像都寬了許多呢。”
葉若蓁笑吟吟地說道:“這是當然呢,太太恨不得你的病……咳,恨不得你多吃些好東西,把身子養的好好兒的。且除了太太,還有一個人巴不得把什麼靈丹妙藥都給你吃呢。”
同春聞言有點緊張,目不轉睛地看着七寶。
卻見七寶眯着眼睛笑道:“是誰啊,讓我吃這麼多丹藥,難道是想讓我成仙不成?”
葉若蓁道:“是……”終於用最溫和的聲音說道:“是九爺呀。”
七寶一愣。
室內突然安靜,安靜的令人忐忑。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旁邊的周宛聞言卻高興起來,模模糊糊地叫道:“小姑夫,小姑夫……”
七寶看看葉若蓁,又看向周宛,忽然伸手捂住了耳朵,回身向內,竟是個要躲閃的動作。
同春才要上前,葉若蓁握住七寶的手又把她拉了回來:“七寶,你真的不記得九爺了嗎?”
七寶慌里慌張地搖頭,同時又張皇失措地四處亂看,彷彿害怕張制錦會從哪裏跳出來一樣。
同春幾乎要勸葉若蓁不要再說下去,葉若蓁卻發了狠,盯着七寶問道:“你到底在怕什麼呢?你已經嫁給了九爺的呀,九爺也對你極好極疼愛的,你都忘了嗎?那次你的生日,他滿城裏派放壽包,還滿城地安排了人放了半宿煙花,你真的都忘了嗎?”
七寶本來極爲抗拒地用力捂着耳朵,但葉若蓁拉扯之中,便有些隻言片語衝入了她的耳中。
聽見“生日,煙花”等字眼,七寶不由愣了愣。
耳畔彷彿傳來了砰砰的聲響,是煙花騰空而起綻放的聲音。
以及……彷彿有個很溫柔的聲音,在自己的耳畔低聲密語着什麼……
七寶一個恍神,停了掙扎,眼中流露迷惘之色。
在無邊迷霧之中,她好像看見了一點令人希冀的光亮,也終於想試着走過去。
然而此刻,周宛因無人照看,便又重複地叫嚷起來:“小姑夫,小姑夫。”
稚嫩的童音衝入耳中,將一切重又攪亂。
七寶猛然震動,受驚般地胡亂搖頭,像是要把腦中的什麼東西甩開:“不要,不要,放開我!”同時又掙扎着往內縮去。
“七寶……”葉若蓁還要再說。
七寶已不由分說地尖叫起來:“不要聽,我不要聽!”
葉若蓁呆了呆,也醒悟過來是周宛壞事,葉若蓁氣急之下把他拉了過來,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幾下:“你這小壞蛋!”
周宛不明所以,他正是學話的時候,最喜歡重複叫嚷,突然給母親打了幾下,委屈又害怕,便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七寶正在慌張之中,猛地聽見周宛大哭,便轉過頭來。
又看葉若蓁在打他,七寶竟不顧一切地從牀上跳下地,一把把周宛抱入懷中:“不要,不要!”
葉若蓁跟同春都驚呆了,七寶緊緊地抱着周宛,語無倫次地說道:“不許打他,不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本來你見不着他的,哥哥也見不着他,你們都不知道,不許碰他一下,我不許!”
周宛給她抱緊,不知何故,可見七寶眼中的淚珠大顆大顆滾落,便又哭起來。
七寶說着說着,又聽到小孩的哭聲,便將周宛放開,雙手抱着頭,瑟瑟哽咽着道:“不要,不要……求求你……大人,求你救救他們!”
同春已經哭的癱坐在地上。
葉若蓁雖然不知道七寶話中的意思,可是卻真真切切地知道,她是刻骨銘心地疼愛這孩子。
不由也潸然淚下。
就在裏頭衆人無聲的時候,暖香樓外,周承沐陪着張制錦兩人站在那棵極大的櫻花樹下。
承沐滿心裏難過,卻知道張制錦勢必比自己更難過百倍。
他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些安慰人的句子,想來想去,卻忍不住落下淚來:“九爺,妹妹……會不會好不了?”
本來是想安慰人的,但是此時此刻見了七寶仍是這般,承沐心中也又慌又痛,找不到主心骨一樣。
這會兒一陣風吹過,把櫻花樹上的晚櫻吹的紛落如雨,無端地透着幾分悽迷。
張制錦淡淡道:“當然會好。”
他把目光從那如雨的櫻花上挪開,轉頭看向承沐:“不用擔心,有我在,她一定會好起來。”
他的目光溫和而堅定,語氣則不由分說。
屋內的哭聲傳了出來,周承沐心碎之際,卻又慶幸此刻面對的是這樣一個人。
只恨自己不是女子或者小孩子,那樣的話,或許就可以不管不顧地撲到他身上大哭一場。
***
經過這件事,不管是葉若蓁或同春,都不太敢在七寶面前再提起張制錦了。
在此期間,京城內發生了幾件或大或小的事。
其一值得要提的,自然是皇上終於冊立了靜王趙雍爲太子。
而在康王倒臺後,靜王殿下代理監國職責,一切竟也處理的井井有條,無可挑剔。
且靜王向來很有賢名,之前輔佐康王的時候,事事親力親爲,甚至有不少平民百姓都見過這位王爺的親容,實在是讓人欽慕。
所以靜王爲太子,臣民百姓皆都悅服。
除了這件大事外,還有兩件不太起眼的。
頭一件兒,是永寧侯夫人謝知妍,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悄然病故了。
但是對悽悽慘慘的永寧侯府來說,卻還有另一件好事,那便是程瀰瀰終於生下了一個康健的男孩子。
至於永寧侯本人,原先是康王殿下的有力膀臂,但他行事公正嚴明,雖然效命於康王,卻也是效命於朝廷,所以就算在康王倒臺後,許多追隨康王的朝廷官員們也紛紛給牽連,可裴宣卻依舊的屹立不倒。
且在靜王殿下監國之後,也並沒有冷落永寧侯,反而越發提拔了他,竟從正三品的衛指揮使,升爲了正二品的都指揮使,前途無量。
如今永寧侯仕途大好,正房夫人病故,側室卻生了庶子,一時之間許多人議論紛紛,說是永寧侯大概會扶側室爲正,只是不知真假。
至於第二件,卻彷彿比冊立太子更加轟動京師。
五月中旬,京城內突然傳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一直都下落不明的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突然現世,其主人宣稱,將會在五月二十五日那天,於祥龍街口上,當衆燒燬這幅傳世的名畫。
消息一出,京城震驚。
本來還有人懷疑這消息只不過是有人故意的譁衆取寵,意圖驚世駭俗罷了。
但在知道了這幅畫的主人之後,沒有人再敢質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因爲發出這消息的人,正是時任吏部侍郎的張制錦。
可鮮爲人知的是,他選擇燒燬名畫的那天,正是七寶的生日。
張制錦的用意,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