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對面樓中藏身之人, 竟是當朝皇帝, 旁邊陪伴着的, 不是別人,正是當初的靜王、現在的太子殿下趙雍。
皇帝聲音喑啞道:“不必, 朕能阻止他的所作所爲, 但是卻無法改變他的性情心意,又有何用。”
皇帝並不是貪寶之人,何況身爲九五至尊, 什麼好東西沒見識過。
但是此刻從半開的窗戶縫隙中看出去, 仍不禁爲這幅驚世之作的絢麗華彩而微微動容。
皇帝的目光轉動, 從圖畫上挪開,看到旁邊那如皎然玉樹般的人物,苦笑着嘆道:“朕發現, 越是平時裏最循規蹈矩溫重沉穩的,越容易做出驚世駭俗之舉。那《千里江山圖》對朕而言雖然一般, 但既然名字如此大有寓意的,關乎國體,終究不可能隨意處置, 他卻要不顧一切地付之一炬……唉!”
趙雍聽出皇帝的言下之意, 忙說道:“父皇, 還是讓兒臣去阻止了他吧。”
皇帝卻問道:“你可知道, 張制錦是爲何這樣做?”
趙雍頓了頓, 終於說道:“兒臣曾經百般打聽, 他倒是終於說了, 因爲周七寶忽然得了怪病,無人能醫,張制錦想找到昔日的太醫石琉,所以才用這幅《千里江山圖》作爲誘餌,想讓他在江山圖給燒燬之前現身。”
皇帝長長地嘆了聲:“簡直是……若非親眼目睹,朕也不能相信,爲了區區一個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這會兒外頭民衆的鼓譟聲更高了些,自然是有許多想看熱鬧的人,唯恐天下不亂。
皇帝擡眼看去,見張制錦擡手示意,樓下的嘈雜聲響緩緩地消停了。
張制錦走前一步,拱手向着樓下衆人團團行了個禮,方朗聲道:“張某今日如此,實屬無奈,午時正刻,若張某所待之人不到,便燒畫以祭天,請在場各位一同見證。”
大家聽聞,各自驚愕,又不知張制錦所等的是何人,爲何要等那人……究竟是什麼人,居然抵得過這樣的不世奇珍,一時更又議論紛紛。
在所有人浮想聯翩的時候,日影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正中。
不知是誰顫聲說道:“時辰到了。”
張制錦擡眸看了一眼頭頂,太過強烈的日光刺的人的眸子微微發酸。他面無表情,向着旁邊的洛塵一擡手。
洛塵利落地掏出火石點了一根蠟燭,捧着走到跟前兒。
“張侍郎三思啊!”
“住手,快住手,不如把老朽燒了吧!”
樓內,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風裏也帶着日光的暖意,吹的洛塵手中的燭焰隨着搖擺,慢慢地靠近了那薄薄地絹畫。
這幅《千里江山圖》乃是在一整張的薄絹上畫成,這種蠶絲最是脆弱,若是給一點兒火焰落上,便會在瞬間畫成粉末。
此時樓上樓下萬籟俱寂,萬人仰頭,望着在風中微微鼓盪的那栩栩如生的華美江山圖……真的,要毀在此刻了嗎?
終於,人羣中有個聲音厲聲叫道:“住手,住手!”
張制錦垂眸,卻見擠擠挨挨的人羣裏,有個頭戴斗笠的人影竄動着往樓前而來,他且走且高舉雙手,大聲叫道:“張九郎啊張九郎,千萬不要做這種暴殄天物之舉,老朽服了還不成嗎?”
圍觀的衆人目瞪口呆,紛紛看向現身之人。
先前張制錦說“只待一人”的時候,大家毫無頭緒,紛紛猜測。
有人因知道張大人是位風流才子,便暗暗地才想他如此驚世之舉,多半是在等一位絕代佳人,此中背後必然有一段刻骨銘心的纏綿悱惻,才會讓張大人如“尾生抱柱”,或如“衝冠一怒”似的。
沒想到,最後跑出來的居然是個貌不驚人的糟老頭子。
石琉奮力分開衆人,爬了上樓。
而樓中其他衆人,因見災患終於消弭於無形,有人竟喜極而泣。
石先生則不停地向着張制錦打躬作揖:“九郎九郎,請見諒。”
張制錦仍是神情淡然地道:“先生果然是名士,需要天翻地覆才肯現身。”
“這可冤枉我了,”石琉苦笑道:“可知老朽我並不是有意躲着,實在是黔驢技窮,沒有把握。”
從最後一次看治謝老夫人跟裴夫人的病症開始,石琉就知道再無下次。
他醫術雖然高明,但畢竟人各有命,體質亦有不同,一次兩次可以救治,終究有一次熬不過。
其實謝老夫人也早就知道,但最讓石琉佩服的是,謝老夫人心思寬明,竟並不以身體爲要,仍是樂觀豁達的。
正因爲她如此豁然,舊症反而一直都沒有復發。
至於裴夫人那邊兒……自然不必多說了。
何況之前因得了張制錦的《穠芳詩帖》,石琉反省之下覺着自己貪執太重,心中也很過意不去,將字借花獻佛送給靜王殿下後,便飄然遠遁。
卻沒想到,藏的再深,竟也給張制錦以這種法子逼了出來。
石琉又說道:“我知道你這次逼我現身,是爲了周家那七丫頭的病,但是當初我發現端倪的時候就跟三公子說過了,這種症狀最是棘手的。我當時之所以沒有深說,只是暗暗期望這病她一輩子也不發作罷了,沒成想居然……天不從人願的。”
張制錦不語。
周承沐忙道:“先生,有一分希望好歹就試一分啊。”
石琉嘆道:“三爺,這種病症要麼是在頭上,要麼是在心裏,你叫我怎麼治?是要開顱呢,開始剖心?”
承沐窒息。
張制錦淡淡說道:“你只管盡心,別的不必去想。我也並沒有求你就一定把人治好。治好了,功德無量。”
“治不好呢?”石琉問到了癥結。
張制錦瞥他一眼:“江山圖拿來祭天。”
“你有完沒完!”石琉忍不住跳腳,“仗着你好東西多,也不能就這麼糟蹋!”
張制錦道:“知道我好東西多,就別眼睜睜看着我糟蹋。”
石琉身爲名醫,卻給氣的翻了白眼,差點兒閉過氣去。
就在張制錦於祥隆街上引石琉現身之時,威國公府,苗盛提着一包點心前來暖香樓探望。
樓中,七寶正在擺弄瓶子裏的插花,同春迎着苗盛,將點心接過。
苗盛走到桌邊打量那瓶花:“表姐,這已經極好看了,還弄個什麼?”
七寶說道:“這插花也是有玄機的,你沒學過,所以不知道。”
苗盛嘖嘖:“表姐會的東西真多……”他說了這句,忽地問道:“對了表姐,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千里江山圖》?”
七寶仍未擡頭:“我當然知道了,這是王希孟的畫作,大名鼎鼎誰人不知,怎麼了?”
苗盛笑道:“如今有人想要把這幅畫燒燬了呢。”苗盛自然也知道七寶聽不得張制錦的名字,故而避諱不提。
“什麼?”七寶吃驚地看着他,“是什麼人,好好地做什麼要燒了它,難不成發了瘋了?”
苗盛忍笑。
七寶卻又說道:“不過不用太擔心,多半是贗品。”
苗盛忙道:“這卻不是,據我所知,那個人手中拿出來的,十有**卻是真跡呢。至少坊間都這麼說,連我們府尹都深信不疑的。”
七寶好奇:“你說來說去,到底是誰要燒畫?”
同春將苗盛所帶的點心擺好,正捧了上來,聞言便咳嗽了聲。
苗盛也會意,因說道:“管他呢,反正跟咱們沒有關係,表姐,你嚐嚐這塊花生酥,是祥隆街上新開的糖果鋪子,許多人擠着買呢,我好不容易搶了一盒。”
七寶果然拈了一塊兒,只覺着滿口的酥脆甜香:“好吃好吃。”
苗盛笑道:“我就猜你喜歡。之前你最喜歡吃麻糖杆,那也是酥脆香甜的。只可惜這會兒天熱,自然是沒有的。”
七寶正吃得高興,突然聽見“麻糖杆”,心中無端一動,那本來要去拿第二塊花生酥的手指便停住了。
心底有一道高挑的影子閃出,他負手立在夜色之中,衣袂飄飄,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眸子如同曉星般熠熠微光。
突然他一擡衣袖,有什麼東西破空而出。
七寶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
有一點甜,也有一點酥麻的感覺。
***
承沐領着石琉進內,一邊略帶緊張地看着七寶。
七寶本正發呆,擡頭看見承沐,又掃到他身邊的石琉,她皺皺眉,突然面露驚喜之色:“石先生!”
承沐見她竟然連石琉都認得,真真的暗自稱奇。
七寶對誰都好,幾乎也都認得,就是見不得張制錦,卻又叫人頭疼。
石琉笑着拱手:“七姑娘,你好啊。”
七寶屈膝還禮:“向來不見,石先生又到哪裏逍遙去了?”
石琉笑道:“終究是逍遙不成的,有人硬是逼着我又乖乖地回來了。”
“咦,什麼人這樣厲害,敢逼先生?”
“七姑娘,你當着不知道嗎?”石琉含笑問罷,“這世間就算是皇上也奈何我不得,除了那一個人,他可真能耐,我本打定主意死也不肯回來,沒想到還是中了他的套。”
七寶歪頭:“是嗎?”
石琉打量她的神色,又道:“七姑娘,容我給你聽一聽脈。”說話間便在七寶的手腕上一搭,引她到桌邊落座。
石琉一邊聽着脈,一邊問七寶:“七姑娘,你可知道我方才說的人是誰?”
七寶略覺不安:“我、我不知道。”
石琉微笑道:“再想一想,七姑娘一定是知道的。大概是你不願意想起來,所以說不知道。”
七寶咬了咬脣,小聲說:“我……我不願意想,我會頭疼的。”
石琉笑道:“不打緊,我在這裏,我專會治頭疼。”
七寶有些緊張,旁邊的承沐跟同春卻更緊張。
石琉不動聲色地聽着她脈象變化:“七姑娘,你還怕什麼?我告訴你,你要是想起來就會知道……你很不用怕,因爲逼我的那個人,其實對你很好。事實上他之所以死命的逼我,就是爲了姑娘。”
七寶愣住:“爲了我?可是……爲什麼?”
石琉笑道:“爲什麼?你自己想啊。”
七寶只覺着口乾,忍不住又舔了舔嘴脣,她總覺着脣上好像沾着什麼東西,有一絲絲的微冷,還有掩不去的香甜,但是舔來舔去,卻又像是沒有。
“我……”七寶皺皺眉,有點着急,頭隱隱地有些突突地跳。
石琉雖面不改色,但只有他知道,手底的脈象,一團亂流交錯似的,起初還算平穩,隨着他一句句的問話,就彷彿水流急湍中碰到了水中的岩石,從而產生了萬種變化。
他甚至也感覺到了,手底下的肌膚,正在慢慢發熱。
承沐也發現七寶的臉色在微微泛紅,他幾乎忍不住要提醒石琉。
但石琉一邊兒按着七寶的手腕,左手卻悄悄示意他不可出聲。
“七姑娘,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七寶的眸色焦急而茫然:“我……甜。”
“什麼甜?”
雪白的貝齒又輕輕地咬了咬殷紅的櫻脣:“糖……”
那一點甜意從她的脣角漾開,慢慢地滲透到心底裏去。
在所有的黑暗之中,突然響起爆竹的聲音,長街之上,燈籠璀璨,火樹銀花。
跳躍的孩童在身畔四竄,搖曳的虎頭燈垂在他如玉的手上。
而在所有的燈火闌珊之中,那個人擁着自己,衣袂交疊……
七寶面露笑意,喃喃道:“大人……”
此刻,在暖香樓外的門口,銀灰色袍子的一擺在風中微微揚起。
張制錦立在那棵百年的櫻花樹下,聽着風自樹間纏綿低徊而過,聽着她呢呢喃喃的那一聲輕喚,在瞬間眼眶已經潮潤。
他驀然轉身,正要拾級而上,裏頭卻傳來承沐的驚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