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定睛細看, 意識到這並非是自己的幻覺。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這個人, 很想讓自己快些爬起身來逃之夭夭,但是手腳跟全身卻彷彿已經長在了地上一樣, 竟然無法動彈分毫。
那人低頭看了她半天,目光帶着探究,跟一絲難以形容的溫柔。
他極出色的容貌在湛藍色的夏日晴空下尤其清俊風雅, 銀白色的衫子如同隨手拿了天上的白雲裁成的,不論是容貌是是風儀, 皆都令人心折。
七寶雖然全身不能動,唯獨那顆心非常不安分的竭力鼓譟, 好像要脫離她自己跳了出來似的。
眼睜睜地對上那人的眼神, 卻覺着他的目光能夠透過自己的雙眼看到心底一般。
不知費了多大的勁兒, 七寶終於將雙眼閉上。
她希望自己閉上雙眼,這個人也就隨之消失不見了。
但是在她鼓足勇氣重新睜開眼睛之前, 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裏的風景果然極好,可介意我跟你一塊兒看嗎?”
七寶情不自禁地睜開雙眼。
卻見他竟然在自己的身邊坐下了。那白雲般的衣衫近在咫尺,被風吹着便撩在自己的臉頰上,絲絲地癢癢。
七寶突然想起那天石琉在暖香樓裏絮絮善誘之時,脣邊上那股令人無法抵抗的甜意。
正在發怔,張制錦將目光收回,轉頭看她。
七寶做賊心虛般要閃避, 卻又不肯如此示弱, 便也直直地看着他:“誰、誰讓你坐在這裏的?”
張制錦道:“我坐在我夫人身邊, 不成嗎?”
七寶聽到這句, 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勁兒,忙從地上爬起來:“誰是你夫人呢?”
張制錦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七寶索性跳起來,指着他說道:“你別瞎說,再瞎說……我就喊人了。”
張制錦順勢擡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輕輕地一拽拉到自己的懷中,順勢抱住:“你要喊誰?”
他幾乎是貼着七寶耳垂說的,溼潤微暖的氣息撲上肌膚,令人情不自禁地戰慄。
七寶滿臉通紅,皺緊眉頭。
但張制錦看得出,她不再像是以前一樣那麼發自真心地懼怕自己,也不是跟以前一樣恭順的過了頭令他不適。
張制錦的心中迸出一點火花,這些日子他雖然不曾出現,但是石琉每天都會派人向他報知七寶的情形,以及同春……
所以他雖人不在,但幾乎七寶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
如今看七寶的反應,他的心不禁微微狂跳,似乎這許多日子的堅守終於看見光明。
“你、你放開我!”七寶咬牙。
張制錦太久沒有抱過她了,乍然之間暖玉溫香在懷中,竟叫他不忍釋手。
“別動,”張制錦皺皺眉道:“別動,前面有一條蛇。”
七寶聽見“蛇”,瞬間汗毛倒豎,她是見到蟲子都會嚇暈的人,聽見是蛇,果然僵立不動:“在、在哪裏?”
張制錦道:“就在你身後的草裏,你聽,沙沙沙的響聲……”
七寶發抖,喉嚨裏冒出一聲嗚咽,卻又怕叫嚷出來會驚到蛇,便忙緊緊地閉上雙脣。
她淚光盈盈地看着張制錦:“咱們、快逃……”
張制錦說道:“咱們?”
七寶呆了呆,改口道:“那你擋着它,我先走了。”
張制錦笑道:“這是什麼話,我在御前說‘結髮同枕蓆,黃泉共爲友’,難道夫人你卻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嗎?”
七寶想回頭看那可怕的東西,卻又不敢,便說:“沒關係,不至於有毒的,你死不了,頂多是有點兒疼。”
“多謝夫人如此相信我。”張制錦仰頭一笑,把她抱着站起身來。
七寶驚呼出聲,忙抱住他的脖頸,這纔敢回頭打量,卻見風吹草動,卻並沒有他口中所說的“蛇”。
就在此刻,苗盛挽着衣袖,卷着褲腳,手中提着用麻繩串着的一條鮮魚跑了來,猛然見到張制錦也在,嚇得忙止步。
下山的時候,張制錦一路把七寶抱在懷中,一直陪着她上了馬車。
苗盛跟同春等都不敢說話,苗盛默默地翻身騎馬,同春跟巧兒自卻了後面的馬車中。
馬車骨碌碌地往回而行,車中,張制錦抱着雙臂地打量對面的七寶。
七寶卻鼓着腮不看他。
張制錦笑道:“等回了莊子,就告訴老夫人一聲……隨我回別院吧。”
七寶這才叫道:“你在胡說什麼!別自作主張!”
張制錦道:“我在求夫人跟我回去呀。”
七寶臉頰泛紅,卻狠狠地瞪着張制錦:“誰是你的夫人,你這人……好不害臊,平白無故上來就亂認親。”
張制錦笑道:“我還沒親呢,怎麼就說我?”
七寶看着他閃爍的眼神,心頭慌張,竟不顧一切地叫道:“停車,救命,非禮!”
馬車停在苗家莊門口的時候,張制錦先行跳下車。
那邊兒苗盛因在路上聽見車內七寶大叫“非禮”,臉色不免異樣,偷偷地打量張侍郎,卻見他面色如常,除了嘴脣上似乎……
苗盛壯膽仔細看去,終於確信張制錦的嘴脣上不知何故竟然破了一處,此刻微微腫脹,帶一點未乾的血漬。
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脣,苗盛依稀猜到先前車內發生了什麼。
至於七寶,她以爲張制錦很快就會回京,所以只打定了主意不肯理他。
誰知張制錦先斬後奏的跟苗家莊老太太稟告了要帶她回京之事。
老夫人雖然不大舍得,很想留七寶多住兩日,但是畢竟人家是小夫妻,張制錦親自開口,自然沒有再留的道理。
同春好像已經完全倒戈向張制錦一邊,早早地將包袱收拾妥當。
七寶大怒,本來不想依從,可又怕在莊子裏胡鬧,會讓苗老夫人以及衆人擔心,於是咬牙上了車。
馬車沿路回京,將到城門之時,遠遠地看到一羣人在城門邊上,不知何故。
七寶掀開車簾看了會兒,突然震驚,忙吩咐人停車。
馬車停住之後,七寶走出車廂,那邊兒張制錦早翻身下馬等候。
七寶看他伸出雙手,略一遲疑。
卻終於探手出來,由得他接了自己下車。
張制錦的手握在她的腰間,纖腰在他掌心裏輕輕一扭,感覺如此熟悉,令人眷戀。
七寶下車,那邊衆人也發現了,反應各異。
原來此刻在城門口的,除了永寧侯裴宣外,另還有康王世子趙琝,以及世子妃周綺。
周綺的雙眼微紅,神情卻還鎮定,只是見了七寶,便忙走前幾步迎着她。
周綺握着七寶的手,語聲帶顫道:“我隱隱聽說你是回了苗家莊,今日是回來了嗎?”
七寶點頭:“四姐姐,你們怎麼在這裏?”說話間便掃了一眼趙琝跟永寧侯裴宣。
周綺欲言又止,眼中已經含了淚,終於小聲說道:“世子……要去北邊了,你還不知道呢?”
七寶這些日子過的渾渾噩噩,哪裏知道這些事:“去北邊做什麼?”
這會兒趙琝道:“七妹妹,我之前向着皇上請了去鎮守北關。今日正要啓程了。”他目視七寶,目光平靜而內斂,“本來是想悄悄地離京的,沒想到偏又在這裏遇見,也算是歪打正着,完了我一件心願。”
他淡淡說罷,又向着張制錦一點頭。
七寶聽到去“鎮守北關”,心略有些慌張,更顧不上去尋思他話中之意:“世子哥哥是要去打仗嗎?”
趙琝本來面色淡然,聽到她這般呼喚,脣角又露出了一抹很淺的笑:“是呀,七妹妹,此一別山長水遠,以後也不知能不能見到了。我聽人說你最近身子不好……不過、看樣子已經無恙了。就在此祝你身子康健,喜樂平安吧。”
七寶睜大雙眼看着他,還不知要如何應答,旁邊周綺聽着“山長水遠不知能否再見”,已經垂淚道:“殿下,何必說這些傷情的話?”
趙琝又轉頭看她,擡手在周綺的肩頭輕輕地一按:“你不要介意,我不過說了實話,畢竟投身從戎,生死都是剎那間的事,我既然選擇如此,就已經不怕馬革裹屍還,你既然不願意跟我和離,那麼……至少心裏也要有些準備。”
周綺聽到這裏,恨不得放聲大哭,卻只強忍着:“我生是世子的人,世子若是馬革裹屍,我自然也隨你而去。”
趙琝凝視着她,終於一點頭:“很好。”
他深深呼吸,又一一看過張制錦,七寶,裴宣,拱手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告辭了!”
趙琝說罷後退,身後小廝已經將馬兒牽了過來,他翻身上馬,勒着馬繮繩最後看了一眼身側衆人,終於一揮馬鞭,打馬而去!
背後周綺再也按捺不住:“世子!”踉蹌追了幾步,幾乎跌倒。
七寶急忙跑過去將她扶住,周綺挽着她的手臂,終於回身緊緊抱住七寶,悽惶地放聲大哭起來。
***
就在周綺無法自制、七寶竭力安撫之時,在兩人身後,裴宣跟張制錦並肩而立。
裴宣說道:“世子本不必離京的。只是他畢竟賭着一口氣。”
張制錦凝視着那道馬上遠去的矯健身影,若有所思道:“世子畢竟也是皇室宗親,還是有些骨氣的。雖然留在京內可以苟活性命,無憂一世,但一輩子籠罩在康王的陰影下,可想而知他咽不下。”
裴宣淡淡道:“除了這個,還有沒有其他的?”
“其他?”
“據我所知,皇上還是很看重世子的。只要世子在京內一日,對於太子殿下來說,未免有些刺眼。”
張制錦一笑:“永寧侯,你膽子未免太大了吧,這些話也敢說出來?”
裴宣說道:“連跟侍郎搶人的話我都能說出來,這個有什麼不可說的?”
張制錦斂了笑:“你先前命程瀰瀰去國公府探望七寶,你是知道了什麼?”
裴宣回頭,跟他目光相對,卻又盯着他脣上那明顯的傷:“我知道的不多,大概也跟侍郎你知道的不相上下。”
張制錦喉頭微動:“你……還不死心?”
裴宣揚眉,轉頭看向前方那道嬌小的身影,喃喃道:“死心?死去元知萬事空,我現在還沒死呢。”
張制錦眼中的惱色如雲氣般涌上來,卻在瞬間又似潮水般扼住:“永寧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跟你徹底反目。這不是因爲我怕你,你該明白。”
“我自然明白,以張侍郎之能,如何會怕我?”裴宣微笑道,“你不過是識大體罷了,你想‘將相和’嘛,你不願意讓太子爲難,我很懂的。”
張制錦道:“你既然明白,那就別逼我。”
沉默,過了半天,裴宣琢磨着說道:“我還是想試試。”
兩個人原本目視前方,此刻卻不約而同地都回過頭來,目光相對,張制錦突然笑了笑:“好。”
正在這時侯,七寶叫道:“四姐姐,四姐姐!”
原來周綺因爲之前傷了身子,今日又送別世子趙琝,心力交瘁,竟然撐不住暈厥過去,七寶攙扶不住,幾乎也給她帶倒了。
張制錦見狀,邁步上前,把七寶扶住。
另一邊,是裴宣走過來扶住了周綺,吩咐隨行的宮女太監道:“世子妃哀慟過度,先扶她上轎吧。”
七寶見周綺臉色蒼白,如何能夠放心,情不自禁隨着走了兩步,問裴宣:“裴大哥,要送四姐姐去哪裏?”
裴宣說道:“自然是回世子府。”
七寶說道:“康王殿下跟王妃都出京了,現在世子也離開了,讓四姐姐一個人在府內嗎?不如、不如讓她先回國公府吧?”
裴宣看着她含淚的眸子,不答反問:“七妹妹,你大好了?”
七寶微微一震。
這會兒在她身後,張制錦道:“永寧侯,世子妃在府內孤零零無人照顧,不如先送到國公府。”
裴宣點頭:“既然如此,那也罷了。”
於是一行人回到了國公府,裏頭苗夫人得知消息,忙帶了丫鬟們出來,暫時安頓了周綺。
七寶因一心都在周綺身上,竟沒有察覺張制錦同苗夫人周承沐等不知說了什麼。
直到要回暖香樓的時候,張制錦才攔着她溫聲道:“我已經跟太太說了,今兒開始就帶你回去。”
七寶大爲意外:“什麼?”
苗夫人也跟着勸說道:“錦哥兒說你的情形好了很多,今兒就跟着他回去吧,總是住在家裏,別人瞧着也不像。”
七寶回頭看看張制錦,突然心驚:“我不,我不回去!”淚一涌而出。
苗夫人畢竟心疼七寶,見她落淚,忙又轉頭跟張制錦商議道:“錦哥兒,叫我看,不如讓七寶再在家裏多養兩天……”
張制錦卻不由分說道:“太太放心,石先生也會在別院裏照看,不會有事。”
七寶見勢不妙轉身要逃,卻已經給他握住手腕。
“放手,”七寶口不擇言道:“放開我……母親,三哥哥!”
苗夫人還想上前,卻給周承沐拉住:“母親。”
那邊張制錦趁着這個時候,竟把七寶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去了。
***
張制錦抱着七寶回到馬車上,挑眉:“夫人真的不認我了嗎?”
七寶方才竭力掙扎,這會兒力氣耗盡,呼呼喘氣。
又自知逃不脫,索性雙手捂着臉,氣不打一處來地叫道:“你是誰,你年紀這樣大,我怎麼會認得!”
張制錦萬萬料不到她居然冒出這麼一句,當下濃眉一斂:“你說什麼?”
七寶下意識地把身子縮了縮:“我、我說錯了嗎?這位……世叔,你難道不是大我很多?”
張制錦咬了咬脣,冷哼了聲:“是,又怎麼樣?”
心裏有點兒微微地煩亂,這些日子他外有煩亂不堪的政務,內還爲了她牽腸掛肚,眼角似乎都要熬出魚尾之紋了。
她到底是玩笑,還是真心話?
聰明如他,居然也有些不自信起來。
七寶彷彿聽出他的不悅,索性繼續說道:“是的話……就別不知廉恥的亂調戲人。”她頓了頓,嫌棄般哼道:“看世叔你的年紀,只怕早就成親了,哼,勸你別看着碗裏吃着鍋裏的,三心兩意,會遭雷劈的!”
張制錦忍俊不禁,他眯起雙眼:“是嗎?”
終於傾身往前,擡手抵在她臉頰旁邊的車壁上:“我是早就成親了不錯,但是是跟你成的親,我現在看着的也只是你,雷公有眼睛便劈不錯。”
七寶見他越發靠近,膽怯起來:“你、你別亂來,離我遠點。”
她的長睫不停眨動,像是蝴蝶驚慌失措的翅膀,張制錦凝視着七寶的臉色,不管她的離魂症如何了,這段日子以來,她的身體卻已經康健如初。
“我有沒有亂來,你自然清楚,”張制錦的聲音微微暗啞,“七寶,你……你已經記了起來,是不是?”
七寶的瞳仁有些收縮。
張制錦本是要等她的回答的。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飽滿的櫻脣,卻在這櫻脣微微顫抖將要開口的時候,又莫名有些恐懼。
張制錦原本還有些遲疑,心念一動間,毫不猶豫地壓下。
七寶本來要出口的聲音都給堵在了嘴裏,然後又給他的吮吸吞噬的支零破碎。
她擡手推向張制錦的肩頭,卻如蚍蜉撼樹一般無法動搖他分毫,興許是被她推搡的不耐煩,他舉手握住她的小手,將她也抵在了頭頂的車壁上,並強迫她張開手掌,跟她十指交握。
七寶睜大雙眼,給他緊緊地壓在了車壁上,想逃都無處可逃,而他兇猛的親吻讓她覺着自己很快將要窒息。